“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歌聲像歡騰的小鳥，從盥洗間展翅飛出來，鉆進(jìn)客廳，鉆進(jìn)臥室。“日落西山紅霞飛——”當(dāng)外公扯著破鑼似的嗓子，將這兩句歌詞重復(fù)唱第二遍的時候，外婆掐住了小鳥的翅膀，高聲嚷道：“老頭子，又自己嗨起來啦！一邊刷牙，一邊唱歌，真要命呢！唱的我渾身打哆嗦！”這首革命歌曲，外公只會哼唱開頭的兩句。“戰(zhàn)士打完靶心情舒暢，哼著歌曲迎向夕陽，歌詞的意境不錯呢，你懂得欣賞不？”外公一邊有條不紊地洗刷他的假牙，一邊大聲回應(yīng)正在臥室里打掃衛(wèi)生的老伴。
外公和外婆相處了半個多世紀(jì)，兩人經(jīng)常在口舌上互掐。外婆講：“我家老頭現(xiàn)在是一輛又老又破的板車，在路上一顛一擺的，隨時會從車上掉下一些石子。”外公笑道：“光顧說我，你還不是一樣，身體破敗得像一床舊棉絮，有著強烈的生存意志，卻隨時做好犧牲的準(zhǔn)備。哈哈！”現(xiàn)今的外公，也掛著一嘴的假牙。這些牙齒不是他的，他的牙齒一顆一顆地散落在路上了。
外婆以前也用過假牙，她比外公用假牙的歷史更悠久。有一段時間，她看到別人啃玉米棒子，淚珠就不禁從眼眶中蹦出來。不僅因為玉米是她的最愛，而且因為她的假門牙，限制了她不能發(fā)生啃的動作。她那時的牙就像中空的樹樁，遇到較強的外力就會斷。真牙的牙根經(jīng)不起用，固力差。假牙將就著能用，但是再好材質(zhì)的假牙，離了牙神經(jīng)，沒了養(yǎng)分輸送，就漸漸變脆，變黑。外公問她，戴假牙的感覺如何？外婆笑言：“輕容易就落下來。不是你的東西，終歸不屬于你，沒辦法。”后來，外婆慢慢地開始一步一步后退，她打算一件一件地放棄了。前年，她的耳朵不好使，外公給她買了助聽器，回去也沒看見她用，她知道那不是她的耳朵。外公不斷地要求她戴著，說只有這樣他才可以給她講故事。
有一則故事，外公給外婆重復(fù)講過好幾回。故事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雙耳失聰?shù)睦蠞h和近乎失明的老伴兒，兩個人互相陪著，一起度過后半生。他們看電視的時候，都不“安靜”：老漢用他的眼看，然后把畫面講給老伴聽；老伴則湊近老頭子的耳邊，大聲復(fù)述影片里的對白。一個人可以充當(dāng)另一個人的眼睛，或者充當(dāng)耳朵，只是這牙齒怎么能夠代替？外公的言下之意，外婆全都明白。她笑著問他：“還記得我們談戀愛時，你對我說過的話嗎？”外公愣在那兒，沉默了許久，問：“哪一句？”外婆笑笑：“當(dāng)你老了，牙齒掉沒了，我陪你干啥來著？這一句呀！笨蛋！”外公也笑：“當(dāng)你老了，牙齒都掉沒了，我陪你喝西北風(fēng)吧！”外婆裝怒，大聲說：“當(dāng)你老了，牙齒掉沒了，我陪你喝——湯！這一句，記牢了！”
其實這一句話，外公從來都沒忘。老了，就煲湯吧！人都已經(jīng)老了，翻閱過歲月的手冊，讀懂了生命的密碼，狠狠地刪去許多不必要的東西，包括年輕時曾經(jīng)孜孜以求的所謂的夢想。一個人，到任何時候，最需要得到的是關(guān)照與呵護(hù)，而不是稍縱即逝的名利和繁華。外婆用了假牙之后，外公最擅長的就是煲湯。半只老鴨，幾片火腿，幾塊冬瓜，少量的作料，就那樣在砂鍋中熬啊熬，可以熬上幾個小時。這樣的湯做好后，小字輩們都不愛喝，覺得沒什么味道，他們老兩口卻喝得津津有味。夏日的中午，外公在窄窄的灶間，為外婆烹調(diào)好吃的海味。隔著灶間的玻璃，看著滿頭大汗的老伴，外婆心里總揣著一分竊喜，她悄悄問自己，到底是哪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