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時候的事,總是能記得格外清楚。在上小學的那段漫長有趣又受擠壓的時光里,還是留下為數可觀的閃光記憶。
有的是有趣,有的是受傷帶來的痛苦,還有一些算不上重要的事,或許我從來都沒想過要記住,卻偷偷潛藏在記憶細胞里。
傻洛洛就是這樣的存在,我從來沒覺得他對自己的短暫人生有什么存在的意義。因為他是那樣傻,傻到連自己的媽媽都不要他的那種地步。
我上一年的時候,傻洛洛已經和五年級的學生那般高大。他,身體健壯,眼角上揚,厚厚的嘴唇像兩根香腸,總是笑嘻嘻的一張臉。不知道為什么,他非常喜歡往學校跑。以至于,我一直以為他是來上學的,就像我一樣。因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要學校上課,就會有傻洛洛的身影。
課間十分鐘,總能見傻洛洛眉飛色舞地講著什么,他周圍圍著一群一臉渴望的小臉。他真的傻嗎?看上去,并不傻啊。路邊的傻子是什么,全是些傻到掉渣的臟兮兮的傻瓜。
傻洛洛呢,他穿著和別的同學一樣的衣服,還能讓一幫稀里糊涂的小學生,用崇拜的眼神望著他,聽他講故事。可是,他真的不傻的話。為什么叫他“傻洛洛”呢?
學校里每個人都這樣叫他,就是學校的老師也都這樣叫他。實際上,他不是任何老師的學生,也不是任何學生的同班同學。因為他從來不上課。即便這樣,他還是理所當然的成了大家不可缺少的人。這個事實,可能從來沒有人意識到。
一天下課,我跑到一棵開著粉紫花的樹上去。學校校園里總是偏愛這種花樹,雖然,說不上漂亮,但是,它至少會開花。就這一點兒,我心中便原諒了學校這種偏愛的選擇。你瞧,冬青,一年四季都是那個老樣子,還不如這種樹呢。
跑上樹干什么?當然是站在上面使勁兒搖晃了。雖然學校規定要愛護花草樹木,但是,總有不少的學生跑到樹上去搖晃。對低年級的學生來說,站在樹上搖晃簡直是個樂趣。誰讓這些樹,在很低的地方就開始發出一根樹杈來。只要稍稍費些力氣,就能站在上面。所以,很多小同學都樂意爬上樹找樂子。
一天下午,天是陰的。高高撐在校園上空的綠色樹冠,像頂巨大帽子扣在了校園上面。在茂密的樹葉邊緣,光沿著房頂溜了進來。校園還是那樣的暗,縫隙中光亮的天空,像道刺眼的長口子,窩在屋山上。我嚼著口香糖,站在樹上晃蕩來晃蕩去。“啊——”一聲,拼命穩住了自己沒掉下來,口香糖卻一下咽到肚里去了。
“怎么辦?”我擔心死了。媽媽告訴我,口香糖不能咽下去。誰要是把口香糖吃了,就會死。因為口香糖不像平常吃的東西會被消化掉,反而會把肚子里的腸子粘在一起。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不斷想象著這個即將應驗的可怕事實,心里恐懼極了。無論走到哪里,我都心不在焉,心里只是不停地回蕩著一個聲音:要死了,要死了。可是,我又不敢跟別人說,怕人家用驚恐的眼神來看我。
我站在樹下,樹上依舊盛開著大朵大朵美麗的花朵。
“我干嘛要跑到樹上來?如果不爬樹上,就不會把口香糖吞下去了。如果沒把口香糖吞下去,我現在肯定正高興地玩呢。真不該跑到樹上來。可是,一切都完了。”我心事重重,頭頂上的樹枝掛滿粉紫的花,我和樹好像兩個不說話的朋友,各有各的心事。
“快去看啊。傻洛洛犯病了!”有人高聲喊著。
一會兒的功夫,三年級乙班前面圍了一群人。我也不由自主走過去看了,因為那群人就在我面前。我一邊擔心自己要死的事情,一邊懷著看看的心思。
傻洛洛躺在地上,翻著白眼,口吐白沫,身體抽搐著。人越圍越多,大家只是眼睜睜地看著。終于來了個老師,掐著傻洛洛的人中,把他從瘋癲中拉了回來。
傻洛洛清醒了。他臉上沒有笑容,很安靜。我頭一次覺得,他比任何時候都正常。
“剛剛我犯病了,是吧?”他問。
老師說:“你現在好了。”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給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回家吧,洛洛。”
傻洛洛沒有說什么就走了。
看著傻落落的背影,大家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我又在想自己會死的事情。在我的記憶里,那個下午長得了不得,總也過不完似的。
后來,我很少見到傻洛洛了。因為他不怎么熱衷往學校跑了。可能對學校沒有興趣了吧。
二十年如飛般過去了。我騎著摩托,在路上飛馳而過。扭頭的剎那,看見了傻洛洛。他還是那樣,笑瞇瞇地,用小推車拉水泥,耳朵上別根煙。“傻洛洛都會抽煙了。”我心中感嘆道。
他干著自己力所能及的活,在閑暇的時間里享受自己應有的幸福。他和奶奶一起生活。爸爸是名飛行員,不過在一次事故中死了。媽媽確實出奇的漂亮,甚至可以說出眾。她回來看過傻洛洛一次,就再也沒回來。因為她年輕,需要新的生活。后來,她又結婚了。
傻洛洛像往常一樣,和別人打招呼,干活。他有自己的生活。并不缺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