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十月革命一百周年，原本想寫個隨筆，但是寫來寫去發現...自己不過是把蘇聯專題史研究里的論文中的內容重新排列組合了一遍...手頭上現在就那么兩本書。
(本文所用，皆為俄歷，簡單來說，在20世紀俄歷日期+13天即為公歷日期）
一、
“伊里奇的夢醒了。”
——克魯普斯卡婭，列寧的妻子，描述得知二月革命最初消息時的列寧。
我們通常所說的“俄國革命”，并不單純指十月革命，整個俄國革命只有涵蓋了之前的二月革命以及后來的七月事件才是完整的。
正如二月革命終結了沙皇的統治，建立了資產階級的臨時政府，不過這個政府以及杜馬杜馬只是上層層面的，在下層層面，則是蘇維埃的控制范圍，這就是通常上所說的“兩個政權并存”或“雙重政權”。
這兩撥政權里存在著主要四個黨派，占據臨時政府的立憲民主黨，代表的是社會精英以及上層階級的利益，蘇維埃里的孟什維克，社會革命黨（一部分也在臨時政府中），布爾什維克，代表下層人民的利益。需要注意的是，布爾什維克雖然字面意義上是“多數”，但在實際中他們是真正的少數派，在二月革命中，力量有限的布爾什維克雖然積極在群眾中進行活動，但是其作用微乎其微，根本無法影響革命的走向。
按照馬克思的經典理論，俄國這種“半資本主義半封建”、發展落后的國家尚不具備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俄國首先要進行的是資產階級革命，然后才要進行的是社會主義革命，于是出于這種理解以及一個大局觀——避免國家的失控與崩潰，蘇維埃與臨時政府走在了一起，達成了“國共合作”，組建了“聯合政府”。
除列寧以外的布爾什維克主要領導人盡管認為臨時政府是一個資產階級政府，是一個實質上反革命的政府，但也認為臨時政府是現有條件下可能最先進的政府，他們選擇有條件的支持臨時政府。至于孟什維克，看法也是大致一樣的，無非就是更溫和一點。
列寧回國后也承認，俄國僅僅在幾個月時間里就在政治制度方面“趕上了先進國家”。
俄國將在臨時政府的領導下與工農的支持下，迅速果斷的摧毀舊制度遺留下的，干擾建立新事物的一切事務，走向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國，而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都將成為合法的反對政黨...這個是當時俄國人普遍的“夢”，無論是臨時政府還是蘇維埃都是這么想的。
但這不是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的夢。
二、
夢醒的伊里奇，立馬就上路回國了。
列寧3月27日從瑞士出發，穿過了正在與俄國交戰的德國，經過了瑞典和芬蘭，與4月3回到了彼得格勒。
“《真理報》上寫的是什么玩意？我看了幾期，狠狠地罵了你們。”
——剛到彼得格勒的列寧對前來迎接的加米涅夫罵道
列寧很清楚自己的夢是什么，全部政權歸蘇維埃，不給臨時政府任何機會。他也很清楚目前的形勢，現在的“雙重政權”只是表面現象，無論是臨時政府還是蘇維埃都沒有足夠的權威，在這兩個權力中心的周圍，是無數充滿變數的無政府主義，是無數剛剛被給予自由但是卻不知道如何行使它而且渴求和平與面包的下層人民。換言之，留給布爾什維克的空間還是很多的。
再者，在列寧看來，臨時政府里那幫人無非就是一群幼稚者，他們毫無經驗，他們不了解人民真正需要什么，他們很快就會令人民失望了。
3月3日列寧在給柯倫泰的信中寫到：
“剛才我們收到了第二批關于彼得格勒3月1日革命的政府電報，工人們血戰了一個星期，米留科夫+古契柯夫+克倫斯基卻掌握了政權！！完全符合歐洲的‘舊’的模式……不過這沒什么！這個‘第一次革命（由戰爭引起的第一次革命）的第一個階段’既不是最后一個階段，也不會僅僅是俄國的革命。……且看人民自由黨（立憲民主黨）怎么樣給人們以自由、面包、和平……等著瞧吧！”
——《列寧選集》
革命革命再革命……一次革命既成，但下次革命的時機已到，有機會，有實力，就不要喘息，只有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趁熱打鐵，這恐怕才是伊里奇真正的夢。
列寧當然十分不滿意當時布爾什維克內部的主流看法，于是才會大罵加米涅夫。
可是列寧的主張并沒有得到布爾什維克內部的認可。在回國之前，列寧多次給《真理報》寫的文章除了一篇之外都沒有被刊登，被刊登的那片也被編輯們刪掉了大部分的激進言論。列寧回國后的第二天就在布爾什維克的工作者會議以及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的代表的聯席會議做了關于戰爭和革命問題的報告，即后來的“四月提綱”，但是這個后來舉世聞名的“四月提綱”被幾乎全部的人質疑、嘲笑、反對，有人說列寧是神經病，有人說列寧在國外待久了，完全不了解國內情況，有人則干脆說這是對馬克思主義的背叛。
列寧后來又在《真理報》上以自己的名義發表了文章，堅持自己的觀點，而加米涅夫第二天也趕緊在《真理報》發了一篇文章，表示列寧的觀點不代表布爾什維克的官電，不支持列寧同志說的言論。
列寧并沒有放棄，他固執地堅持自己的觀點，不斷地和其他布爾什維克進行辯論，說服，最終爭取到了多數人的支持，通過了自己的“四月提綱”。歷史證明，列寧的觀點是正確的，至少對于布爾什維克來說，非常正確。
列寧并不否認有關“現在的俄國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條件尚未成熟”的觀點，不過他認為歷史的發展“并不排斥個別階段在發展形式和順序上表現出的特殊性，反而是以此為前提的”，無產階級有可能先奪取政權，再進行發展。
列寧還認為，革命的直接任務并不是立即“實施”社會主義，而是僅僅要過渡到由“工人代表蘇維埃監督社會產品的生產和分配”，這在邏輯上是可行的，只不過后來在對待這個過渡的時候，列寧犯下了人生中最為嚴重的錯誤之一。
在1917年的列寧，正如高爾基在《海燕》中描述的那樣，不滿足于哪怕再短暫的平靜，而是高喊：“Пусть сильнее грянет буря!（讓暴風雨來的再猛烈些吧！）”
三、
臨時政府的領導者克倫斯基是列寧的同鄉，后來大家喜歡把二月革命后建立的臨時政府稱之為“克倫斯基政府”，這其實是不嚴謹的，克倫斯基直到7月11日才出任改組的臨時政府總理。
克倫斯基和列寧是同鄉，至少在克倫斯基童年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克倫斯基比列寧小11歲，因此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列寧眼中的小克倫斯基不太可能脫離一個“小屁孩”或者“毛頭小子”的形象。后來列寧回憶克倫斯基時，也是把他稱之為“小拿破侖”、“牛皮大王”。
兩人的關系更多表現在他們父親的私交，列寧的父親伊利亞曾是辛比爾斯克州的國民教育總監，而克倫斯基父親費爾多則是辛比爾斯克貴族學校的校長和教師，教過列寧和他的哥哥亞歷山大，并對他們偏愛有加。后來列寧的哥哥亞歷山大因為參與刺殺沙皇的行動而被處死，列寧一家也被視為戴罪之家，加之之前列寧的父親去世，家里的處境一落千丈，而費爾多不離不棄。后來列寧上喀山大學的時候，費爾多主動擔任了列寧的擔保人，并且為列寧出了車費。
日后列寧回憶此事，依然充滿感激。
克倫斯基也是個優秀的學生，他順利考入彼得堡大學的歷史-語言系，然后轉入法律系，成為了一名為民請命的律師，并在1905年革命的時候擔任了辯護律師……
辛比爾斯科的兩位年輕人都踏上了革命的道路。
不過列寧畢竟比克倫斯基大11歲。
四、
“你們都該打。”
1917年“七月事件”時，列寧對布爾什維克的幾位軍事組織領導人嚷道，他們正在準備將暴動繼續下去。
克倫斯基被認為一般是優柔寡斷的，而列寧則正相反，列寧對時勢有著非同一般的洞察力，并且剛毅、果斷。
七月事件一般被稱作是布爾什維克領導的一次不成功的革命行動。事實上，七月事件是自發產生的，不過布爾什維克中途起到了非常重要的領導作用。
1917年6月，時任的陸海軍部長的克倫斯基發動了那場悲劇般的攻勢——“克倫斯基攻勢”，俄軍損失慘重，被俘的士兵甚至被擄去柏林閱兵，不想去送死的彼得格勒衛戍部隊發生騷動，臨時政府內部發生混亂，7月2日臨時政府中的立憲民主黨部長辭職，到了7月3日群眾中醞釀已久的不滿情緒開始爆發，開始舉行游行示威。
布爾什維克在之前已經在群眾中做了很多工作，得益于臨時政府和蘇維埃的無能，他們的影響力與日俱增，再加上一些不負責任黨員自己的鼓動，群眾們信任布爾什維克，視布爾什維克是自己游行和暴動的領導者。
托洛茨基給出了一個恰當的的解釋：“到克舍辛卡亞大樓（布爾什維克辦公地點）來，是為了得到指示、領導和鼓勵；到塔夫利達宮（全俄中央執行委員會駐地）去，是為了提出要求甚至以自己的力量進行威脅。”
布爾什維克一瞬間就被推到了人民中央，但是這其實不是列寧等人所期望的，就算列寧自始自終就打算推翻臨時政府，但是現在未免還是太快了。在力量對比還未達到能夠奪權的時候前，布爾什維克大部分領導人并不希望這么快的就和臨時政府連帶的一大批中間派決裂。
但是局勢很快就失控了，到了7月4日，在一些激進的布爾什維克活動家的煽動，特別是布爾什維克軍事組織的組織（這當然是沒經過中央同意的）下，數萬名群眾們自發走上街頭，數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也參與了進來，一群士兵甚至試圖逮捕克倫斯基，示威開始走向了暴動，布爾什維克手中的王牌——喀瑯施塔德的水兵開進彼得格勒，布爾什維克的軍事組織準備放手一搏，占領了城內一些重要的交通和軍事要點，支持臨時政府和蘇維埃的軍隊隨后出動，一時間劍拔弩張，最后發生了沖突。走上街頭的民眾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和平示威還是應該推翻政府，無政府主義者和趁火打劫者也加入了進來。7月4日的彼得格勒無比混亂，而在舞臺中心，布爾什維克內部則陷入了激烈的爭論，不知如何是好。
七月事件開始的時候列寧并不在國內，后來得知了消息，便回到了彼得格勒。列寧起先拒絕出面，但是喀瑯施卡德的水兵在他們的布爾什維克領導人的帶領下包圍了克舍辛卡亞大樓要求見他。
迫不得已的列寧最后妥協，對著布爾什維克的幾位軍事組織領導人說了那句“你們都該打”，然后前往陽臺對著士兵們講了幾句，呼吁大家保持克制，相信四月提綱的口號——全部政權歸蘇維埃，最終能夠實現。
在一片浮躁中的七月，列寧選擇克制。
五、
列寧的想法和托洛茨基等其他高層領導人的想法是一致的，革命的時機并沒有到來，因此必須等待，這個想法從來就沒有動搖過。根據加里寧回憶，列寧不排除在事態發展順利的情況下引入部隊參加行動，但同時也要準備在損失最小的情況下撤退。當時的情況是，人們并沒有完全喪失對臨時政府的失望，蘇維埃中央執行委員會堅持穩定秩序，很多工人和士兵，特別是前線部隊依然支持蘇維埃……形勢對于列寧顯然是不利的，即便不是沒有放手一搏的可能。
七月事件對于布爾什維克而言無非是一個燙手的山芋，并且已經被扔在了自己的手里，一些人選擇把這山芋忍痛吃掉，但是列寧果斷的把這個山芋轉手扔掉了。
扔掉這個山芋對列寧來說好像一點也不可惜，反而令人振奮，在布爾什維克的一個小型會議上，“列寧笑著對我們說，我們現在不試一試嗎？但他馬上就補充說，不，現在不能奪權，現在還沒到時候，因為前線士兵還都不是站在我們一邊”。在列寧看來，布爾什維克第一次得到了群眾強有力的支持，這是最值得高興的。
可是列寧略微有點樂觀了，因為就在7月4日晚上，克倫斯基的情報部門找到了一個對于列寧和布爾什維克相當不利的情報——布爾什維克收了一筆德國提供的用于反對沙皇政府的經費，克倫斯基召集了彼得格勒各衛戍部隊的代表，指控街頭的武裝暴動是收到德國人的指使的。不少衛戍部隊的態度隨之發生改變，紛紛轉向臨時政府和蘇維埃，從前線前來支持臨時政府和蘇維埃的部隊也即將開進彼得格勒城。
7月5日凌晨2-3點，布爾什維克中央委員會呼吁工人和士兵恢復秩序。早上6點，《真理報》編輯部被搗毀，彼得格勒的街道恢復了常態。
7月9日，蘇維埃中央執行委員會宣布克倫斯基的臨時政府是“拯救革命的政府”，并將所有權力移交給臨時政府。
7月11日，克倫斯基順利組建第二屆聯合臨時政府，并以總理名義簽署逮捕令，宣布列寧、季諾維也夫和托洛茨基等人為“德國間諜”。
布爾什維克重新歸于平靜。
六、
“現在王牌掌握在布爾什維克手里，政治鐘擺急劇地轉向左邊。”
——米留科夫，立憲民主黨領袖，1917年8月
克倫斯基很快就犯下了他一生中最大的錯誤——任命科爾尼洛夫為政府軍總司令。8月24日，科爾尼洛夫發動叛亂，率軍開往彼得格勒，要求臨時政府交出軍事和民事權力，準備建立軍事獨裁政權。
手頭無兵的克倫斯基只得求助于蘇維埃，于是蘇維埃、工會、布爾什維克等各社會主義政黨代表組成統一陣線，組織力量對付叛軍，最終在蘇維埃宣傳員的宣傳下，叛軍士兵拒絕執行命令，科爾尼洛夫最終被捕，叛亂失敗。
多年后克倫斯基在采訪時承認：“五十年來，我對這個問題曾經反復思考過許多次。我發覺在處理科爾尼洛夫叛變案中鑄下了大錯。科爾尼洛夫事件也許是我的政府的致命傷。……科爾尼洛夫事件對士兵們、彼得格勒的工人以及各社會黨的領袖們造成了重大的心理影響，他們對臨時政府的信心降低了，因而使政府的地位更為削弱。”
只因為克倫斯基看錯了一個人，整個俄國的革命形勢急劇變化。
主要的自由主義政黨立憲民主黨因為與軍事叛亂有牽連而名聲掃地，領導人自愿離開首都，大量黨員退黨，而無條件支持臨時政府的孟什維克和社會革命黨也開始變得不受歡迎，彼得格勒的蘇維埃以壓倒性的多數通過了對原蘇維埃主席團的不信任案，布爾什維克的影響力空前提高，其“由革命無產者和農民代表組成”的主張在半個月內得到了80多地的蘇維埃的支持，蘇維埃逐漸開始成為布爾什維克的蘇維埃。
七、
“我以彼得格勒蘇維埃軍事革命委員會名義宣布臨時政府被推翻了。”
——工人赤衛隊負責人安東諾夫·奧弗申柯 于冬宮
在布爾什維克黨內，要求公開同政權對抗，發動武裝起義的呼聲越來越高，而于此同時，優柔寡斷并且日益失道寡助的克倫斯基卻依舊無視于“土地”、“和平”、“面包”等真正要命的問題。
10月7日，列寧秘密回到了彼得格勒。
10月10日，布爾什維克舉行特別中央全會，通過了“把武裝起義提上日程”的決議。
10月20日，彼得格勒蘇維埃以德軍已經逼近首都為理由，成立了托洛茨基領導的革命軍事委員會，作為起義的指揮機關。
布爾什維克要進行起義的信息完全是公開的，但直到10月24日，十月革命的前一天，克倫斯基才開始在預備議會會議上要求獲得特別授權以對付暴動，而且未獲同意。在深夜，孟什維克的領導人唐恩起草的有關立即進行和平談判，把土地交給土地委員會，召開立憲會議的決議案以微弱多數通過，唐恩和郭茨立即前往冬宮，要求克倫斯基立刻公布這一決定，但遭到了優柔寡斷的拒絕。
這已經是十月革命前最后一分鐘發生的事情了。
總指揮托洛茨基布置好了一切，并且提前發動起義。
10月24日晚23時，列寧趕到到斯莫爾尼官。斯莫爾尼宮徹夜不眠，彼得格勒通宵戰斗。
10月25日上午10點，大勢已去的克倫斯基倉皇逃往美國大使館，隨后又秘密逃出彼得格勒。在蘇聯史料中，克倫斯基是撒謊“前去迎接增援部隊”，男扮女裝逃跑的，不過克倫斯基本人堅決否認，稱自己是穿著自己的衣服出逃的，并且說在出逃的時候遇見了一名起義士兵，起義士兵認出了他，向他敬了禮，然后放走了他……
10月25日21點，阿芙樂爾號巡洋艦向冬宮開火，起義部隊攻占冬宮。
同時召開的蘇維埃第二次代表大會上，作為對于布爾什維克武裝奪權的抗議，社會革命黨人和孟什維克的代表退出了會議，托洛茨基對此輕蔑的說：
“讓他們統統走開吧！他們不過都是些廢物，就要被掃到歷史的垃圾堆里去了！”
隨后大會通過了著名的《告工人、士兵和農民書》。
伊里奇的夢醒了，十月革命一聲炮響。
主要參考資料：《歷史性的轉折：1917年俄國革命》蘇中科技學院 姚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