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欠了你 老天會還你

第三部分

老姥姥癱坐在椅子上,呆呆地看著門外,目光卻是渙散的。院子里的楊樹在秋風中嘩嘩的喧囂著,不時有樹葉打著旋兒,被風吹到地上。

女兒是老姥姥的死穴,一年內接連失去了五個孩子,她已經被死亡嚇怕了。十三歲的女兒是藤蔓上最后一棵瓜,沒有了女兒,她這根藤蔓也就要干枯了。她不能讓這唯一的女兒再有個閃失,拼了性命,她也要護女兒周全。

老姥姥帶著女兒回了娘家。

面對著至親的哥哥嫂子,老姥姥強撐著的堅強外殼碎了一地,被外人欺負的委屈,對女兒安全受到威脅的恐懼,對以后生活的無望,讓老姥姥浸泡著淚水的講述,沉重又苦澀。

哥哥“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眉頭越擰越緊。隔著濃濃的煙霧,哥哥看著命運多舛的妹妹:“小鸞不要帶回去了,以后,就在這里和小霞住在一起吧!你放心,我和你嫂子對小霞什么樣,對小鸞也就什么樣。你看行不?”“小鸞跟著哥哥嫂子,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過,村里人這么欺負我們孤兒寡母,不就是因為我家里沒人嗎?哥哥,嫂子,我想求你們一件事,”老姥姥看著哥嫂有點為難的頓了頓:“你們能不能過繼一個兒子給我?”

哥哥和嫂子對望了一下,沒有說話。

老姥姥的哥哥——我的老姥爺當時有五個孩子,除了奶奶小霞以外,其余四個都是兒子。哥哥沉吟了一會兒,看向嫂子,嫂子挺著大肚子,已經就快要臨盆了:“讓香翠把老大帶走吧,老大今年十五,很快就能頂門立戶了。”嫂子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

老大是奶奶的哥哥,也是所有兄弟里面最能干的。他是家族里的一個傳奇:十幾歲單身獨騎抓住土匪頭子;當兵打仗的時候幾次遇險又幾次化險為夷;由一個農家子弟,官至南京軍區某軍的軍長;只上過幾年私塾,書法卻有很深的造詣。關于他的傳奇故事,我會在另一篇文章里專門來講。

“哥哥,嫂子,你們肯把老大給我?”老姥姥激動地站了起來,她搓著兩只手,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嫂子吃力地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肯不肯的?跟著你和跟著我們不一樣嗎?”

家里有了個能干的小伙子,冷清被驅趕得無影無蹤,連空氣都熱鬧起來。看著比自己高一頭的兒子,老姥姥臉上的笑容里又有了希望和憧憬。她給兒子改名霍玉甫,正式入了霍家族譜。

石碾子還是被邢老爺子拉走了,老姥姥卻并沒有覺得太難過,兒子拉著她的手安慰:“娘,你放心,早晚有一天我會把石碾子要回來”。老姥姥明白,什么財產都是身外之物,只有人才是這個家族的希望。

隨著中國軍民抗日情緒的日益高漲,日本人撕下了“共存共榮”的偽善面紗,“屠村”慘案不時發生,人們睡覺都不敢閉上眼睛,一旦聽到槍響,就拖兒帶女往莊稼地里跑。據說,鬼子進村的時候,連村子里的雞狗都找地方藏起來,不敢出聲。

比鬼子還可恨的是漢奸。

有的時候,村外響起幾聲槍響,隨即有人大喊,“鬼子來了!”鄉親們跑到莊稼地里,村里卻久久沒有動靜。有的村民大著膽子回村查看,并沒有發現鬼子來過的痕跡,而村民家里的糧食和沒有來得及帶走的細軟卻都不見了。老姥姥家在每次“狼來了”的時候損失都不少:大到衣服被褥,小到掛件擺設。有一天老姥姥驚訝地發現,邢老爺子家兒媳婦身上,穿著她“鬼子來了”時候不見了的皮襖。

時光,不會因為中國人的苦難而停滯,依然細細密密地走著;災難,不會因為善良人們的美好愿望而消失,該來的依然會來。

有一天傍晚,姥姥家辭工的伙計小趙小心地從門外閃了起來,他悄悄告訴老姥姥:他無意中聽到一個消息,定州的“大賊”要綁架她的兒子,目的是他們家的老宅。(民間把土匪頭子稱作“大賊”)老姥姥嚇得面如土色,她的牙齒格格打戰,緊緊握著兒子的手,“玉甫,玉甫”,好像她一松開,兒子就被土匪抓走了。

玉甫卻不像老姥姥那么緊張。他向小趙詳細打聽了大賊的情況:大賊就住在十幾里外的一個村子里,他的門窗日夜掛著厚厚的窗簾,里面看得見外面,外面卻看不清里面。大賊槍不離手,睡覺的時候,槍都藏在被窩里。

玉甫從倉庫里翻出老姥姥買的土槍,細心地擦拭。過了兩天,玉甫和槍都不見了。

三天之后,在老姥姥就要急瘋了的時候,玉甫回來了。他一臉疲憊,眼睛里卻都是興奮。他告訴娘,沒事兒了。

原來,這三天,一到晚上,玉甫就潛伏在大賊的屋外等候機會,第三天晚上,機會終于來了:大賊出來小解,趁他不備,玉甫偷偷溜進了屋里,他貼墻站在鍋臺上,大賊一進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大賊愣了一下,等他看清面前是個少年的時候,“哈哈”笑了起來:“老子打了一輩子的大雁,沒想到被大雁鹐了眼,更沒想到這個大雁還是個雛兒。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說吧,你想要什么?”

玉甫什么都不要,他只想讓大賊知道,他們母子不是好欺負的。大賊卻“義氣”得很:“小兄弟,以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還告訴玉甫一個秘密:是邢老爺子請他幫忙對付他們家的。

老姥姥摟著他哭了:這孩子說得輕描淡寫,寒冬臘月,他在野外怎么熬的三宿啊?大賊殺人不眨眼,能活著回來,是他的運氣呀!

玉甫眼看著到了該成親的年齡,老姥姥決定翻蓋一下房子。

玉甫帶著人在院子里取土打坯,忽然有人驚叫了起來“這是什么?”人們圍了過去,原來正對著堂屋門的土里挖出了東西:新磚上扣著新瓦,新瓦上用鮮紅的朱砂畫了一個烏龜,烏龜四腳劃動,似乎正在向堂屋的方向爬,旁邊還畫了十二個圈,五支箭,箭箭指向屋門。磚瓦的旁邊,是一個胸口插著一把劍的小布人。

老姥姥看著這些,雙手顫抖,嘴唇哆嗦。她牙縫里擠出一句話:“玉甫,把磚瓦給我砸了,把布娃娃給我燒了。砸成粉,燒成灰!”

院子里的喧鬧聲驚動了邢老爺子,他匆忙走過來查看,眼前的情景讓他驚在了原地,臉上浮現出了驚恐和絕望。

老姥姥家的新房地基還沒打好,邢老爺子忽然瘋了。他見人就磕頭,嘴里喊著:“我不想死!饒了我,饒了我的孩子!”

沒有人能救他,幾個月后,邢老爺子死了。他也死于心口疼,癥狀和姥姥的父親一模一樣。邢老爺子的去世好像打開了死亡之門,他墳上還沒來得及覆蓋上青草,大兒子也去世了。埋葬大兒子的哭聲還沒有散盡,小孫女沒了。不到一年時間先后死了八口人,只剩下了邢老太太和一個小孫子。

又是一年秋風起,吹黃了谷子,吹紅了高粱。姥姥家的糧食囤又滿了。姥姥家的新房也豎起來了,豁亮、寬敞。玉甫和姥姥商量,去找維持會長要回碾子。新任維持會長看著這個年齡不大卻很沉穩的小伙子,猶豫著沒有說話。自從單人獨騎闖過土匪窩,玉甫的膽氣和機智讓村里人刮目相看,沒有人再敢隨意欺負這娘兒倆了:“按說這碾子是你家的,可是后來充了公,就是村里的了。你現在要拿回去,我怎么也得給大家一個交代。這樣吧,你家出五石小米,就算是贖回去了。”

老姥姥是個心思細密的女人,在碾子拉回家之前,她請石匠當著村里人的面,在碾盤上刻下一行字:霍玉甫五石小米贖回石碾,石碾永遠歸霍玉甫。某年某月。小的時候,我經常在姥姥家的碾盤上玩,卻不知道這個石碾經歷了這樣曲折的故事。今天,石碾從工具變成了文物,它站在舅舅家門口,靜靜回憶著光陰深處的故事。

清明節,一大家族人浩浩蕩蕩給姥姥燒紙的時候,在村里的公共墓地,不遠處,邢老爺子的后人也在祭拜先人。兩家的后人熱情地打著招呼,幾十年前的恩怨,已經消失在時光里。

“我也給老奶奶燒張紙,我爺爺說,要不是老奶奶,他早就讓日本鬼子給殺了。”

每次燒紙,邢家后人都會到老姥姥的墓前燒幾張紙錢。

鬼子掃蕩越來越頻繁,手段越來越殘忍。三光政策的恐怖籠罩在每個人心頭。槍聲一響,玉甫扶著著小腳的老姥姥向村外跑去。這次鬼子來得特別快,特別急。還沒有來得及跑進莊稼地,子彈已經在頭上嗖嗖地飛著。玉甫拉著老姥姥拼命往前跑,身后卻傳來了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邢家老太太拉著小孫子跌跌撞撞地跑著,恐懼和疲憊拖著這一老一小,小孫子一頭栽在地上,哭得喘不過氣來。老姥姥看著他們,嘆了一口氣:“玉甫,你幫著把孩子抱進去。”玉甫猶豫了一下,回身抱起了孩子。

小趙的墓在老姥姥家墓地西邊。幾十年后,垂垂老矣的小趙告訴了姥姥一些秘密:姥姥家院里的新磚新瓦和小人是邢老爺子買通他埋的。不過,邢老爺子告訴他,這些東西會讓老姥姥家散財,卻沒有告訴他會死人。老姥姥家接二連三出事的時候,他嚇壞了,可又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后來邢老爺子又找他去和大賊聯系,他才連夜偷偷告訴老姥姥。他說他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老霍家的人。

幾十年的時光過去,戰火的硝煙已經散盡,史書里不會記載這些人和這些事。這些故事就像塵埃,彌散在歷史的縫隙里。可是正是因為這些塵埃,歷史才更加真實,更加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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