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已經忘記她了。
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
當我重新回憶起那個女孩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我現在已經上了大學,而那段歲月所發生的,卻是隱藏在童年的故事。
我都差點忘了。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這世界,恰恰是美好的東西忘得都很快,而痛苦的東西卻是最難忘,而且越是痛的刻骨銘心,越難忘。
而今天,我又想起她了,這表明,這么多年來,我根本沒忘。
如果是真的忘記,我無論如何也不該再重新想起來。
放了寒假,我從省會城市來到鄉下故鄉,待在家休息,準備過春節。
我坐在陽臺上,看著家鄉蒼茫的大山,山上都是郁郁蔥蔥的樹木,纏繞著白色的霧氣,山腳那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延伸到山的另一側,流到我不曾到過的遠方,河岸兩旁,是寬闊的田野,其中一側的田野邊緣,是一條連接村子與外界的公路。耳邊是輕柔的風聲,天氣陰冷,沒有陽光。
爸爸和媽媽在樓下做年糕,我聞到了糯米被蒸熟的清香,偶爾有人家放鞭炮,空氣里還彌漫著火藥的味道,有小孩在河邊肆無忌憚地玩耍。
在河邊玩耍的那三五個孩子引起了我的注意,視線里,他們是一個一個的點,穿著五顏六色的的衣服,想必那是他們的爸爸媽媽給買的新衣服。
我看見五顏六色的點在河岸邊的田野上竄來竄去,他們頭頂上還有一只紅色的風箏在艱難的爬升,但風太小了,風箏爬了個二三十米就掉了下來。
孩子們好像不知道,沒有風,這里的冬季不適合放風箏。
牽著風箏線的那個男孩沒有放棄,在田野上一個勁兒地奔跑著,不懈地拉著風箏。他跑的越快,風箏爬升得越高,但他一停下來,風箏便會像一片落葉似的落下來。
但風箏哪怕是飛起來一小會兒,男孩兒身邊的小伙伴們便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小伙伴們開心的笑聲是他繼續跑下去的動力。
男孩兒跑著,他的小伙伴追著,一只風箏飛著……
我望著那只搖搖晃晃的風箏,望得出神。
恍恍惚惚,我想起以前。
我曾經也有過那樣一只風箏。
也有陪我放風箏的小伙伴。
我突然被卷入了記憶的漩渦,那一幕幕泛舊的畫面,都被攪成碎片,像雪花一樣在我的腦海里胡亂地飄飛,碎片落下來,組成了那年那日獨有的風景。
以后絕對不會有那么一天,我不會再見到一模一樣的畫面,往后多少似曾相識的場面,都無法復制當年。
我的世界里,太陽開始快速地從西方升起,從東方落下;黑夜迅速交替,天空忽明忽暗,仿佛頑皮的小孩兒操縱著晝夜的開關;白云開始出現紊亂的擾動,時針分針秒針迅速地逆向轉動;枯葉從土里鉆出,盤旋而上,由黃變綠,不差分毫地粘在樹梢上;河流開始倒流,瀑布的水由下往上流;老人變年輕,年輕人變小,小孩變成了嬰兒,嬰兒變成了母親肚子里的胚胎……
我回到了童年。
那年那日,陽光明媚,沒有現在那么陰冷。那時好像是夏天,天上有一輪耀眼的太陽,不知休止地朝著大地輻射著熱量,天氣熱得讓人難以忍受,大地仿佛是一塊烤盤,而我則是烤盤上的一塊肉,隨時都會被烤熟。
我那時是在讀六年級,好像是吧。
我牽著一只紅色的蜻蜓風箏,迎著從印度洋吹來的夏季風,頂著烈日,在河邊的草地上飛奔著,我的身后跟著一個小女孩兒,女孩穿著黑色的長裙,配著白色的格子衫,齊頸的短發優美地彎曲著,隨風顫動著,臉上露出比陽光還要燦爛的笑容。
她追著我,追著那只搖搖晃晃的風箏,一邊跑一邊激動地喊著:“飛嘍……飛起來嘍……”
我想,那是她這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候,因為我幾乎沒有看見她笑過。
我不緊不慢地回溯,挖掘寶藏一般挖掘記憶,一層一層撥開時間的迷霧……
她是我當時的鄰居,也是我的同桌,她的名字,叫……叫什么來著?
柳葉子,她叫柳葉子,而我叫她小葉。
我那會兒還有很多小伙伴,但我不記得多少名字了。有些人我只記得他們的外號,反而把他們的真名給忘了,比如身材瘦高的子彈,皮膚黝黑的黑妹和腦袋聰明的大頭。
而我唯獨記得小葉的名字。
小葉是個瘦弱的女孩,在我的印象里,她幾乎瘦得不成樣子,像一只營養不良的猴子;但她皮膚白皙,在我們這幫黑不溜秋的孩子里,她有著很高的辨識度;她長相不算美,但也絕不丑,細細看來,她五官標致,眼睛富有靈氣,倒也算得上我們這兒的一朵小鮮花。
她一直留著齊頸的短發,看起來像我現在喜歡一個女明星那樣。她說她不喜歡長發,長發看起來拖泥帶水;她喜歡穿著黑色的長裙,搭配著白色的襯衫,這在我那里可是十分時髦的打扮;她有一雙溫柔的眼睛,總是每時每刻都閃爍著星星一般的光芒;她不愛笑,性格很內向,幾乎沒有朋友。
而我是她唯一的異性朋友。
她身體不好,時常生病,像林黛玉一般柔弱,如果沒有人抓住她,一陣陰風都有可能把她刮跑。
有一次她生了一場大病,在縣醫院里住了兩個月。她回來后跟我說,當時她險些就死了,“死了,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我當時還傻傻地安慰她說,死不可怕,我也是遲早要死的。
在我的印象里,她住過很多次醫院,每次回來,她都會跟我說:我差點就死了,死了,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看來她的病很嚴重呢。而我每次都會跟她說,要好好休養,會好起來的。還說你不要怕,我也會死的。
因為她體弱多病,她的爸爸媽媽時常囑咐我,上下學的時候多等等葉子妹妹,多多照顧她。
從家到學校那條路,我陪小葉走了六年。
多少個早上,當我睡眼惺忪地背上書包出門時,發現她早已在站我家門口等我。
早些時候時候她是因為不敢一個人走,后來是因為習慣了跟我走。
有時她站在一團霧氣里,有時她站在雪地上,有時她孤獨地撐著雨傘,傻傻地站在我家門口,無論什么季節,無論什么天氣,她都沒有叫我,也沒有叫我爸媽,也許她是怕打擾我家人,也許只是單純地想讓我多睡會兒。
見我出門,她才不慌不忙地跟在我后面,和我一起走去學校。
因為她是我家的常客,我家的大白狗“冬瓜”見到她時已經不會再對著她吼叫了,只會對她瘋狂地搖尾巴,興奮地跑過去抱住她,熱情地舔她的手,像是見到了它的另一個主人一樣,我當時還覺得,我的狗怎么會認了其他主人?
有一次我起早了,我透過二樓的窗子看見她出現在一個土坡的轉角,轉角背后就是她家。她背著粉色的雙肩包,兩只小手搭在書包的肩帶上,黑色的裙擺輕盈地飄動著,一個人慢慢地往我家的方向走來。
冬瓜一見到出現在轉角的小葉就會興奮地跑過去。
見到冬瓜興奮地跑過來,小葉就會蹲下來,溫柔地撫摩著冬瓜的脖子,還從兜里掏出一些吃的,有時是一個煮雞蛋,有時是半根火腿腸,有時是烤熟的糍粑……只見她把這些東西都往冬瓜嘴里邊送,而冬瓜,當然也是毫不客氣地往自己的肚子里面吞。
原來冬瓜對她那么熱情是有原因的,作為它的正宗主人,我尚且不會對它那么好,只會對它呼來喚去,叫它替我叼鞋子襪子……
每天早上去上學,我都會帶上等在我家門口的小葉,而且每次都會為她準備一些早點,她偶爾會吃,但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說已經吃過了。
從家到學校那段路上,要經過一片田野,穿過一條鄉間小徑,跨過一座小橋,然后走一段公路。
走在最前面的是蹦蹦跳跳的冬瓜,時而嗅嗅路旁的牛糞,時而追逐著亂飛的蝴蝶;中間是一言不發的小葉,看著冬瓜,邊走路邊發呆,像女鬼一樣靜靜地移動著;我走在最后,看著小葉的背影在緩緩升起的朝陽下形成黑色的沒有細節的輪廓。我們的影子,一同被投在地上,被拉得好長好長。
小葉走遠了,不時發現我落在后面,她就會停在原地等我。
她說,不喜歡我離她太遠。
每天上課的時候,她都很認真,總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黑板,小手里握著一支只有兩三厘米的鉛筆,跟著老師,吃力地在本子上寫些歪歪扭扭的字。我嫌棄她的鉛筆太短了,打算把我的其中一支中華鉛筆送給她,但她總是說:我的還能用的。
因為她太孤僻,不愛說話,很多同學都不喜歡她。
有一次,有個女孩兒在班里叫她笨蛋啞巴,班里的人卻又最會起哄,聽到后都笑了起來。
面對這樣突如其來的哄堂大笑,自尊心極強的小葉哭了,她默默地流下了兩行熱淚,而后委屈地趴在桌子上抽噎著。
她居然在我面前哭了……這可是我最不能容忍的事!
我趁著怒火,直接扇了那個叫她笨蛋啞巴的女孩兒一巴掌,然后那個女孩也哭了。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女人,也是唯一的一次。我那時在班里吼著:柳葉是我妹妹,誰笑我就揍誰!頓時,班里安靜了下來。
而我后來,被脾氣暴躁的老師以欺負女同學的罪名用尺子狠狠地抽了一頓,我回家后脫衣服發現,身上全是一條一條的淤青……這是我后來對所有老師好感全無的重要原因。
小葉知道我對她好,卻又擔心我被打得太疼。她問過我:秋哥哥,疼嗎?我說我皮厚,一點兒也不疼。可是我知道我被打的時候,眼淚一點也不爭氣,一個勁兒地往外流,小葉卻又在一旁目睹了我涕淚俱下的全過程。雖然我知道我是保護她的大英雄,但這又讓我覺得毫無面子。
為了報答我對她的關心,她送了我很多東西,有她自己的小玩偶,有她自己寫的信,還有她自己做的小點心,還有很多小卡片,這讓我很是感動。
后來她弱弱地跟我說:以后再遇到這種情況不要再為我出頭了。我總是會被她的善良的舉動所感動,所以,我當時在口頭上堅定地答應了她。
但是后來,我又發現一個男同學欺負了她,又把她給惹哭了,我直接毫不猶豫地和那個男同學打了一架。
三拳兩腳,我把那個男同學揍得鼻青臉腫的。
“叫你欺負小葉……叫你欺負小葉……”我邊打邊說。
我贏了,我成功地把他給打哭了。
迫于我的壓力,他發誓再也不會欺負小葉,這讓我感到十分滿意。
但是我也輸了,我成功地被他打的一個小報告,又挨了老師的一頓抽······這次被老師抽的罪名是欺負男同學。
我被老師抽的時候,小葉也在場,當時我努力地忍住了眼淚,表現得比牛還倔強,回家后我才在房間里偷偷地,疼的流淚。
但我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小葉在我的保護下,再沒有人敢欺負她。
但同時所有人也疏遠了我。
除了我要好的死黨:子彈、黑妹和大頭。他們和我一起保護小葉,和小葉一起玩耍,盡量地使小葉不那么悶,盡量使她多笑。
有一次小葉在旁邊看我和子彈、大頭和他們的朋友們玩彈彈珠,看著我玩的開心,贏了一大把彈珠,她也跟著開心起來。
我把我贏來的所有彈珠都送給了她,那種彈珠是用玻璃做的,里面有像葉子一樣的東西,很是好看,看到葉子,我都會想到小葉。但她不要,她說她不會玩,我說你不用會玩,這是我送給你的,你拿去干什么也好,硬是塞到了她的衣兜里。
然后我問她:小葉,你喜歡玩什么?
她說她沒有什么喜歡的,我說,我一定要知道你喜歡的,這樣我才能讓你開心。
她頓了頓,思考了很久,然后輕聲細語地對我說:我喜歡風箏。
我問她為什么,她又考慮了很久才說:因為風箏會飛,但我不會。
那句話,我記在心里好久,久到讓我有一種本能,一見到天上飛的我都會看成風箏,無論是鳥兒,還是會飛的蟲子,還是偶爾拖著沉悶聲音劃過天空的飛機,甚至是村子里飄飛的炊煙,我都會看成在天上飛翔的風箏。
“我喜歡風箏……”
“因為風箏會飛,但我不會……”
我想著,我絕不能把小葉最喜歡的東西給忘了,遲早有一天我會給她弄一只風箏來。
但是我這里不流行放風箏,村子里沒有地方可以買到風箏,而我又一直沒有機會跟爸爸去縣城買。
直到有一天,我從《勞動技術》這本小學課外讀物里找到了做風箏的圖紙,喜出望外的我一不做二不休,便照著這圖紙,削了一些竹條,找了一些輕便的布料,依著葫蘆畫瓢,打算自己做起風箏來。
在我的裁縫媽媽的幫助下,我做了一只燕子形狀的風箏,雖然做的有點粗糙,但終究還是做了出來,且不管能不能飛。
那天一放學,我就拉著小葉來到我家里,將我原先做好的風箏拿出來給她看。
當當當當!小葉你看……
小葉哇地一聲驚嘆地叫了出來,看起來她真的很喜歡呢。
然而,驚訝過后,也許是她看到我做的風箏太粗糙,便充滿疑慮地問我:這……這能飛起來嗎?
我說:試試就知道了呀。
于是我偷了老爸搭磚時用來標記水平的尼龍線用來做我的風箏線,然后帶著小葉來到了河邊的草地上,跟小葉充滿信心地說:你看好了,肯定能飛!
我讓她站在原地不要動,我放給她看。
我牽著風箏,開始圍著小葉快速地奔跑起來。
那時是夏季,這里會刮西南風,奔跑時我的耳邊是呼呼的風聲,等我跑得足夠快時,我就松開手,手中的風箏便像一只鳥一樣飛了起來,趁著逆行的氣流越升越高。
“飛了飛了……秋哥哥,它飛了……”小葉開始激動起來。
但因為經驗不足,我沒能好好控制風箏的飛行姿態,沒過多久它就掉了下來。
我看到小葉原本充滿期待的眼睛黯淡了下來。
“沒事,我們再試一次。”我這樣對小葉說,希望她不要氣餒。
試了好幾次,我終于讓風箏再一次飛了起來。
風箏越升越高,看起來很是成功了,然而由于制作太粗糙了,只要我速度慢下來,它就會搖搖晃晃地墜落。
于是我只能拼命地跑著,希望它能在天上多待一會兒。
“看啊小葉……飛起來嘍……”我邊跑邊喊。
我努力地牽著風箏線奔跑著,艷陽高照,我的額頭不一會兒就滲出了汗水,可是我絲毫不覺得累。
草地一側是故鄉的小河,潺潺地流淌著清澈的河水,另一側是種滿油菜的田野,此時油菜花開得正艷,黃色的花鋪滿了整條河的河岸,蔓延到我目所能及的地方,有許多蜜蜂和蝴蝶穿梭在油菜花之間,煽動著輕快的的翅膀,發著忙碌的嗡嗡聲。
我看見小葉的難得的笑容點綴在艷陽、油菜花、河流、蜜蜂、蝴蝶和風箏之間。對我來說,那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的風景。
她突然跟著我跑了起來,笑著,鬧著,開心地揚起她的黑色裙擺,跟在我后面,追逐著我和那只搖搖晃晃的風箏。
“飛嘍……風箏飛嘍……”
她終于笑了。
我真希望她永遠都那么開心。
想到這里,我突然感到一陣頭痛,疼得我忍不住用雙手使勁兒地揉了揉我的太陽穴。
也許這是塵封已久的記憶被翻箱倒柜似的地尋出來后的副作用。
我本來已經忘了的。
我為什么會忘呢,因為不敢再想起啊!
我的記憶一直以來,都在避開讓我胸悶的那幾年。
若不是今天在故鄉看見了小孩在河邊放風箏,只怕我都不會再想起。
我的思緒,突然都給風箏、河流和小葉占了去,想擺脫也擺脫不了,越不想越想。
既然擺脫不了,我便鼓足了勇氣,打算將那些年的經歷溫習下去。
不是為了誰,只是為了懷念小葉。
小學六年級沒畢業,有一天小葉突然來跟我說,她要走了,要離開這里,要跟著父母去東部。
小葉家境不好,早些年給小葉治病花去了不少錢。她的父母打算搬到東部去,找份工作掙些錢,讓小葉在那邊繼續讀書。
我問她什么時候回來,她說她也不知道。
我跟她說:那你要保重了,哥等你回來,哥等你回來放風箏。
我注意到她眼圈突然被淚水浸濕了,微微地閃著白色的淚光。
毫無征兆地,她忽然抽噎著,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皺起眉來,額頭擰成了極深的疙瘩。我看見她用右手背擋住了已經歪成苦瓜的嘴巴,淚水吧嗒吧嗒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看見她哭,我的心幾乎都要碎了。
我這一生最見不得女孩子哭,看見她們哭,我就難受得像是受了酷刑的囚犯。
這讓我越來越擔心她,要是她的心情一直都那么糟,笑容對她來說那么奢侈,她的心里總是有一片揮之不去的陰云,總是下著永遠不會停下的綿綿細雨,潮濕得像永遠不會干燥的沼澤角落,她的身體遲早會受到影響的。
可是她要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會有個像我這樣的想方設法地讓她開心,讓她笑,每天送她上下學,時不時帶她去河邊放風箏的人了,對此我深感無能為力。
我只能一個勁兒地安慰她。
“別哭呀,你要多笑,哭太多會生病的……答應我,到那邊要好好照顧自己……只有你開心了,哥才會開心。答應我……到那邊要多笑……”
這一次,我沒當著她的面流淚,只是私下里早已泣不成聲。
她離開的那天,天氣陰冷,沒有風,沒有雨,只有厚厚的鉛灰色的云層籠罩著整片天空,天地在我眼里像是丟失了色彩一般,一片灰蒙蒙的,氣氛壓抑的不成樣子。
她要走了,我知道,可是我沒有去送她。
我是有些不舍,但我不能在她面前表現出太多留戀,那樣只會讓她更加不舍。
只是這令我心疼。
我忍不住想要再見她一面,于是在她出發之前,我帶著冬瓜跑到了公路邊的山坡上。
站在半山腰上可以看見,家鄉的公路彎彎曲曲地在大山之間迂回,路的兩端消失在東西方向的大山盡頭。
我看見山腳下的那輛客車停在她家門口,她的爸爸媽媽提著大包小包陸續上了車。
我甚至都沒有看清她的臉,只看見她瘦弱的背影,猶猶豫豫地上了車。
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我見她的最后一面。
我又開始擔心起來,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默默地祈禱著,小葉你一定要好好的,以后回來,我要看到一個陽光開朗的小葉。
車子開動了,我聽到的聲音很小,模模糊糊的,像蚊子在耳畔的嗡嗡聲。
伴隨著發動機的聲音,車子慢慢駛離她家門前,慢慢地向著東邊的遠方離去,漸行漸遠。
冬瓜望著逐漸遠去的車子,發出了幾聲哀嚎,它也知道,以后再也不會有小葉這樣的女孩每天早上給它喂早點了。
我突然感到了一絲絕望,那種感覺說不上來,想哭,卻又哭不出來。
我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冬瓜跟在后面跟著我。我一開始是慢慢地追,可是車子越來越快,所以我不得不越來越快,不一會兒我就拼命地跑了起來,我的膠鞋與灰蒙蒙的土地激烈地碰撞著,啪嗒啪嗒地響,像十萬火急的馬蹄聲。
我努力地翻越了幾個坡,盡量使車子保持在我的視線內。
沒有人會注意到,公路上方的山坡上,一個小黑點在快速地移動著,倔強地追著一輛正在遠離的決絕的客車。
突然一個踉蹌,我摔倒在山坡上,粗糙的土地擦破了我的手肘,在我手臂上開了一個大口,頓時鮮血直流。
我趕緊站了起來,捂住傷口再追了一百米,可是這絲毫不能改變什么,空氣里彌漫著我的無助。
我眼巴巴地看著那輛農村客運班車行駛在彎彎曲曲的路上,尾部飛揚著漫天塵土,路邊的植物都染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
當我意識到痛的時候,她已經離開了我的視線,永遠地消失在了山那邊。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她再也沒有回來。
她也不會再回來了。
因為次年我就聽到了噩耗。
她的爸爸媽媽從幾千公里外傳來消息,說小葉得了不治之癥,已經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想到這兒,我瞬間又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