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找不到書看，就在壓箱底的舊書里翻啊翻，找到一本高中買的什么什么經典詩歌，在里面看到一首奇怪的詩，奇怪又美麗，讀完一遍，又讀了一遍，是一種不可名狀的憂傷，一種不和諧的孤獨，從四面八方照射過來的，看不見的光，讓我深深地不知所措，這是一首楊然的詩，叫《死后》，末尾那段是這樣寫的：

甚至在我生日那天

也沒有人憶念起我

我的親人活動快樂幸福

打擾他們真是天大的罪過

我自己懷念自己

從遺像上走了下來

走在沒有人認識我的世界

我看著窗外被路燈照耀，或寬或窄，或有車沒車的路，下過雨的城市，輪廓很深。我突然覺得很害怕，我覺得自己只身一人，會不會永遠只身一人？如果有一天我們突然失聯，會不會有人偶爾念起我？

躲在冰冷無言的房間里，四方墻壁和灰色屋頂，我還是被雨淋得，渾身濕透。

睡覺前，和一個多年不見的好朋友在微信上聊了兩句，他在美國上學，去了很多年，有時候我會突然想起他，有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幾個月，甚至半年，又會完全想不起來。

他真的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上小學的時候還坐過同桌，他會為我和女朋友吵架，我會為他兩肋插刀。

我正好要從美國寄點東西回來，就突然想起他，問他可不可以幫我轉寄，又問他最近好不好，什么時候再回來。寫著寫著，就想起以前的那些事，好想現在就見他一面。他說最近挺好的，在辦工作簽證，如果辦下來，就暫時不回來，如果辦不下來，就永遠回來了。

我知道他有多想呆在美國，但是又真的很想見他。我希望他可以拿到簽證，又盼著他快點回來。我又糾結，又痛苦，大拇指懸在半空，遲遲摁不出一個字。

很多年前，我和幾個朋友為他送行，我帶了兩瓶長相思葡萄釀的酒，在一條很熱鬧的街上找了一個火鍋店，一邊吃一邊喝。

他說，這酒好香啊，有好濃的果香，連我這種外行都能聞出來。我說對啊，這葡萄叫長相思。

其實我一直想不通，為什么這個叫Sauvignon Blanc的葡萄名字要被翻譯成長相思。我還問了度娘，只找到一個特別蒼白的回答，蒼白到，我都不好意思寫出來。算了，不寫了。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我是有多喜歡長相思這個名字啊。喜歡到，提起這個名字，就會陷入思念，可是為什么，Sauvignon Blanc 卻沒有一個像顧山紅豆那樣，生離死別的長情典故？

種紅豆的人是蕭統，南朝梁太子，這顆紅豆是種在顧山，還是種在建安，有兩個版本，我覺得建安的那個版本更動人。

蕭統是個很善良的人，善良到柔軟，出生第二年被立為太子。蕭統有一次去顧山游歷，在“香山觀音禪寺”作文寫詩，外出時遇到一個法號叫惠如的尼姑。惠如妙齡，不施胭脂，和皇宮里的姑娘很不一樣，所以太子就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他發現自己看惠如的時候，惠如也在看他。

他發現自己雖然見過美女無數，但是面對惠如的時候還是心跳不止。他叫住惠如，說要向她請教佛學禪法，惠如年輕的臉上浮現一種淺淺的粉色，卻異常耀眼，像天邊日落，霞云滿天，一天之中最美的時刻。

惠如是個聰明的姑娘，太子的問題她對答如流，惠如還會寫詩，雖然技法略顯青澀，惠如不好意思給太子念自己的詩，因為太子的詩，寫的太好了，她從太子那要來一本詩抄，在夜深人靜紅燭跳動的時候，拿出來讀，她讀的很慢，很小聲，一首詩要讀好幾遍，一直要讀到內心深處，很深很深的地方。

太子真的很喜歡惠如，吃飯的時候，他會想，惠如是不是也在吃飯，走路的時候，他會想，會不會和惠如相遇，寫詩的時候，他會想，用什么樣的花，去形容惠如，哦，不，惠如不是一朵花，惠如是一陣風，催生百花，好多花，都是在宮里沒見過的，惠如讓他看見了，不曾見過也不為人知的塵世之美。

太子隔三差五就要去找惠如，惠如給他講佛經，他已經聽不進去了，他讓惠如陪他去散步，兩個人走在下過雨的小路上，濕濕的空氣，晚風微涼，他讓侍從拿來披風披在惠如的身上，又親手為她系上帶子，他的手離惠如的臉，很近很近，惠如甚至覺得自己能感受到那雙手的溫度，多好看的手啊，指節分明，她一直盯著那雙手看，因為她已不敢看向，太子的眼睛。

再后來，太子每天都去看惠如，山林深處，生長有參天大樹，樹和山，包圍著他們，像一座圍墻，圍墻里面，是他們的家，與世隔絕，無人攪擾。

但是太子畢竟是太子啊，太子不能永遠住在山里，太子要回建安，皇命不可違。

臨走的時候，惠如留給太子一顆紅豆，太子帶著這顆紅豆回到皇宮。惠如看不到太子，生不如死，在漫長的相思中，離開人世。

太子無法分身去看望惠如，哭了整整一晚，太子已經很久沒哭過了，上一次哭，還是母親去世的時候。

太子為惠如吃齋念佛，種下惠如給他的那顆紅豆，來年春天，他看著出土的枝芽，在白日里也能夢到惠如。

但是沒有人把一顆葡萄丟到土里埋起來，去睹物思人。

因為這是可以喝的相思，比悲傷的現世更悲傷，比輪回之路更漫長。

所以我想，這種用長相思葡萄釀成的酒，恐怕便是最長情的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