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星三兩盞高架路燈發著昏黃的粗光,在蒙蒙亮的夜色中有些畫蛇添足的模糊感,像一滴絲毫不起眼的水珠滴到了墨汁水缸里,激起了不易發覺的漣漪,連蕩漾開去的波紋都是暗淡的。晶瑩透亮的月亮慢慢漂白周邊的夜色,順便把自己也漂的更白了,連著那一小片略微魚肚白的天空,一切都顯的那么朦朧。那幾盞路燈還在時刻提醒著,夜色還沒有完全褪去。
諾大的火車站廣場,靜悄悄。并不是沒有人的緣故,下火車的人一波又一波的,人不停,可是他們都像是早就說好了一樣,沒有白天的那種熙熙攘攘,仿佛都不想打破這夜的寧靜與凄涼。剛下火車的我拖著一身的疲憊拉著行李箱,從廣場左邊晃到右邊,又從右邊晃到左邊,還不停的思考著,我要往哪里去。我知道,我應該回家去。可現在,才凌晨四五點鐘,哪里有公交車?不過能看到廣場上幾輛黃藍相間的破舊出租車轉來轉去,司機不耐煩的用破鑼嗓子喊著,“美女,要不要打個車?”“帥哥,去哪兒?”……。他們的喊聲,從廣場的一端傳到另一端,回音繞了好幾圈才打住,恐怕路過的行人聽不到錯過了一單賺錢的生意。然而這些在沉寂的夜色面前顯的微不足道。夜,依舊是靜默的,如一部永遠放不完的黑白默片。
打出租,這是我目前唯一一個能回家的辦法,可是我不愿意打出租車,太貴。平常打出租就是公交車的三四倍,更別說現在天還沒亮,并且在火車站,那價錢可想而知能飆到什么地步。一輛略微破舊的出租車不知道什么時候飄到了離我幾米外的地方,司機隔著車窗戶沖我喊道,“小伙子,去哪兒啊?要不要打個車?”司機言語懇切,可是我還是聽到了些許的不耐煩,大概是很長時間都沒有拉到客人了,不過也是,忙活了大半夜,沒掙到錢,那心情肯定火急火燎的,只想著趕快拉到一個人,狠狠的宰一下,把一夜忙活的精力錢賺回來。可是我也不是土豪,哪有錢來讓他們宰割?我慌忙說,“不,我不打車,我家就在這附近。”我趕忙胡亂指了一個方向,想讓他相信我說的話,好像如果他不相信我的錢就會跑了似的。最后一想,我的做法好可笑,消不消費是我的自由,我為什么要讓他相信我?不過我也明白,司機肯定知道我扯了慌,哪有家就在附近還在廣場晃來晃去的?最后司機向窗外狠狠地啐了一口,搖起窗戶加大油門揚長而去了,我也沒在意,這種司機也見多了,誰不知道,司機大都一副火爆脾氣。
火車站廣場看來是不能再呆下去了,過一會兒說不定還有司機來問我,說不定還不止一個。我堅定了腳步,拉著行李箱朝著廣場對稱軸線那條寬闊的柏油路走去,慢慢的,身后出現了兩個影子,其中的一個影子變短再變長,直到路燈模糊在視野中,那個影子也就消失在昏灰的夜色里。我沒有方向的向前走,只聽到行李箱滑輪與地面咕嚕咕嚕的摩擦聲,這次連出租車司機的聲音都聽不到了,行人的嘀咕聲也聽不到了,我扭了扭腦袋,環顧四周,除了那些熟悉的鋼筋水泥建筑還在那杵著,其他的什么都沒有。剛才發生的一切就好像嬰兒半夜餓醒,嚶嚶的啼哭聲,吵醒了身旁母親的睡眼朦朧,母親抱起幼兒喂起了母乳,啼哭聲慢慢消失在夜里,又重回了安靜。
我攏了攏水藍色的薄外套,把里面的寒風都趕了出去。明明才剛十月份,昨天毒太陽還曬得透不過氣來,現在卻凍的起雞皮疙瘩,好似這炎熱的夏天都被這一陣風刮跑了般,夏已闌珊,夜亦闌珊,只有面前的路還很長,不經意一看,路到一半就融化在淡淡的昏暗夜色以及淺灰的薄霧里,給人一種路的盡頭是通向另一個世界的錯覺感。咕嚕咕嚕的行李箱還在不停的響著,讓我突然想到,我是一個漂泊遠方的游子。昨天的我是在另一個城市,現在的我是在這個城市,怪不得天氣變化如此大,畢竟隔了幾百里的距離,讓人覺得好似只隔了一陣寒風,或是一個季節。
“咕嚕嚕,咕嚕嚕……”,這個聲音又響起了,肚皮上的神經傳到大腦里,讓我疑惑,那是行李箱與地面的摩擦聲?還是我肚子里面的叫囂聲?我揉了揉肚皮,軟塌塌的,仔細算算也有大半天沒怎么吃東西了,心里恨恨道,在火車上的滋味真不好受,并且還買了個站票,以后回家再也不坐火車了,還是買張機票直接飛回來。我向周圍巡視了一番,超市飯店商店都沒有開門,鐵皮略微生銹的鐵門全都冷冰冰的緊閉著,只差幾片枯黃的落葉來把這早秋的凄涼之意烘托出來,可以讓我深情的說一句,“秋風掃落葉啊”。
漫無目的不知走了多久,路邊昏黃的街燈也已熄了下來,再也看不到那一圈一圈的光暈發散開。然而斜上方的月亮并沒有離去,就這樣一直伴隨著我,惶恐我迷失了方向,不過不再是剛開始略微蒼白的模樣,而是更加蒼白,更加模糊,仿佛稍不留神就會消失,我只有不時的朝著天邊確認它還在,才能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月亮。我看了一下時間,快六點了,籠罩著大地的天空也將要回到光明的懷抱,這帶著淺灰色面紗的天空也終將去掉這層神秘的面網,讓陽光鑲嵌在身體里。遠處的街口冒著縷縷白煙,直沖云霄,仿佛臨行前的荊軻,下著染白這片淺灰天空的決心,奮不顧身的犧牲掉自己的一片潔白。我高興的快要暈了過去,不過我知道,就算暈也是餓暈的,那是早點攤,我咽了咽口水,想起了很久都沒吃過的小籠包,薄皮內鮮紅的豬肉餡流著精黃濃油新鮮欲滴,還有咸辣暖和的胡辣湯,還有清脆可口的油條,咬一口滿嘴的脆渣子……。我的腳步不自覺的快了起來,空余不拉行李箱的那只手麻利的翻著身上的所有口袋,褲子前面的,后面的,外套下面的,里面的,甚至連我手機支付寶上都看了一遍,沒錢!此時腦子化作一盤漿糊完全空白只印上兩個大黑體字:沒錢!其實并不是完全沒錢,身上只剩下了坐公交車的10塊錢,沒有其他多余的錢可讓我買一個包子,哪怕半根油條也買不起。我想起了剛才自己還說的下次要坐飛機回家,不覺得有點諷刺,連油條都吃不起的人,還想坐飛機?我又想到了油條,口水又咽了咽,只好朝著遠離早點攤的方向走。
“任時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氣息……”,鄧麗君優美的嗓音緩緩飄出來,像一顆大白兔奶糖甜到了心坎里。我慌忙掏出手機。“喂,下火車了嗎?”“什么時候到家啊?”“坐上公交車了嗎?沒公交就打出租回來啊……”,我敷衍的太匆忙,不到兩分鐘就掛了電話,好讓他們聽不到我的狼狽,還有那哽咽的思鄉。是啊,回家了,多久沒回家了,多久沒回到這個生我養我的城市了。趁著黎明前的靜悄悄,仿佛時光額外賦予給我大把大把的時間,讓我重新認真的審視著這座城市。我是人世間千萬游子中的一個啊,他們有的所有情感我都有,可是這情感千千萬,一時不知道從哪里開始說,如何說,恐怕一個疏漏沒說好就讓別人抓了把柄,懷疑自己這份游子之情的真實性、濃厚性,最后來一句,不過是“為賦新詩強說愁罷了”。想想還是索性不說,把我的這份情寄托給這六時七分的鐵軌,寄托給這兩地之間的兗州站、濟寧站、菏澤站等八個站臺,寄托給頭頂這時刻跟隨我的蒼月,讓他們替我訴說。
蒼月涼兩方,他鄉思故鄉。如今這蒼月越來越模糊,我也該去車站坐公交回家去了。車站不多的人顯得靜悄悄,車上也靜悄悄的,我挑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了下來,疲憊的身體軟在了硬座上,眼睛松散的掃了掃前面“治不孕不育到仁愛”的廣告,突然覺得好似誰給我講了一個笑話一樣,我“噗嗤”咧開嘴笑了出來。我努力抑制住自己與這環境格格不入的愚笑,也不敢再去瞅那個廣告,就索性歪著脖子透過車窗上晶透明亮的露珠痕跡望向了車外。天邊那一層灰蒙蒙的紗不知何時褪了去,魚肚白徹底翻了出來,潔白的好似會發光一樣。遙遠的天邊還沒看到初生的太陽,就飄出一條條閃亮的赤霞光,在天地交界處,一點一點的向兩頭擴張,仿佛天與地,并沒有隔著十萬八千里,而是僅僅隔著那幾道閃亮的霞光。我腦子中浮出了一塊潔白細膩閃著白光的鵝卵石,在鵝卵石光滑的邊角處,蔓延著一條條浪漫散發著香味的血絲,不斷的伸出更多的支鏈來包裹這個潔白細膩的鵝卵石,慢慢的攻陷它,直到變成血卵石鮮艷欲滴。
柔光撫摸著我的眼瞼,我再也睜不開眼袋就干脆放棄了掙扎,就這樣舒舒服服的窩在了靠窗的座位上,沉醉的睡了過去。我疲憊的身體囚了一顆輕松的心臟,因為這顆心臟躺在這座城市里,而這里的黎明靜悄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