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年初一
把帽子帶的嚴嚴的,衣服裹得緊緊的,腳步走的穩穩穩的,唯恐怕走滑了路。
出門時,奶奶嘮叨著給兩個孩子叮囑:“穿暖和點,穿暖和點……”這話天天都在說,天天也都要說。
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一年又是一年,日子都是一個手指頭一個手指頭數著過來的,時間咋就這么快呢,彈指間又到了大年初一。
金根兒這幾天已經問了爺爺好幾次了,什么時候去長川村,唐車華哥哥家拜年呢。
家的方向
每多看他一眼
我就會多一份悲傷
駱駝鈴兒叮當響
他默不作聲
只是坐在駝背上仰望家的方向
干漠、沙丘、荒涼、
沒想到還有種奇怪的東西
一種叫不上名的蜥蜴
在偷看我們的離去
前面的路
除了山丘還是山丘
后面的山丘
除了荒涼還是荒涼
在夜里
孩子們格外的安靜
他臉上無光
只是比白天多了份少有的往常
前兩年剛從老家上來,大家都沒有房子,唐車華是大爺二兒子的小孫兒。移民到秦王川,大爺爺剛來就轉買了一個當地戶家的三間房。
爺爺婆婆忙著在修建房子,好長一段時間里金根兒,就住在他這個哥哥唐車華家里。
兩手空空什么都沒有,剛來到新的地方,困了需要睡覺,餓了需要吃飯,本身也就是來找新出路的,這火燒眉毛的事,還得加緊置辦。得不到任何的幫助,錢永遠都是緊缺的,但是想到那山上跑的,水里游的,天上飛的,無一不有自己的本領,而自己就只有一雙烏漆嘛黑的手。那就背著磚頭,扛著鋤頭,袒露著一個臂膀在太陽下暴曬。
一個人暴曬,一個人在光天化日下赤裸裸的暴曬,連老天爺也看不過去,這是什么緣由呢?這是由于自己需要一個遮風擋雨安身之所。不怕苦,不怕累,就怕埋冤、懶惰、自甘又墮落。有這三怕,便是追求從無到有,從少到多的根基。
什么叫是新的開始?初來乍到,放棄本該擁有的,追求還沒有的就是開始。在老家有碗有筷,有房有田,還有親戚朋友,可愛和善良,在沒有比這幸福的事了。自打遷徙那天起,就注定了這一切該有的都將要失去,可見開始就是結束,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并非是人不知足守安分,容易亂動,人活著如果不追求美好的東西,那活著好比行尸走肉,活著浪費空氣,死了浪費土地,不死不活浪費人民幣。
“人不是沒有一個安穩的住處,而是沒有一顆安穩的心。”水流向低處流,不加引導就容易造成傷害,人知道這個道理,所以把勤勞當做作為根本的大事。置辦田地,修筑房屋是邁向新生活的第一步。
那段時間里,兩個孩子天天在一起放羊,抓麻雀,摘路邊野杏子吃,青溜溜的杏子蛋那叫是一個澀,除了牙酸還有一種親力親為甜。自從爺爺把房修好了,金根兒過來后來又上了學,就很久都沒去長川村了。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金根兒盼著過年,現在學校里同學們都玩俄羅斯方塊游戲機,只有金根兒還在滾鐵環,打沙包。金根兒想著過年了,去拜年那可有一筆不小的收入,這可比他天天打彈珠換錢要來的快多了。等到開學了他也要“耍”個人兒。
小孩過年開心,大人過年鬧心,日子就像紙糊的很容易撕破,褲子破了個洞,補一補還能再穿,可要是感情淡了,就徹底改變了。誰不喜歡過年,但是人長大了,考慮的事情就多了。不想長大,每一天都在毫不停歇地成長,伴隨著很多的身不由己,不是喜歡就喜歡,想要就想要那么簡單的了。
人生就是哲學,認為不高不低,左右逢圓,情理兩者兼全、就是中;人生的事得中就容易成功,失去便是要失敗;任何的矛盾都要用二來分析,使兩個矛盾相互對消,達到適中以求存在。世上的事千千萬萬,無非就是兩種,一種該不該,一種能不能。前者是不變的,后者要遵從前著,人事以生為最高價值。
長川村是個大村子,僅僅三年的時間,就有上百戶人家到這里安家落戶。其中就有很多自己老家的親戚朋友。親戚朋友多了是好事,可到了過年親戚便成了——煩惱。這一來可叫爺爺撓起頭來。
從小年開始年味兒就近了,家家戶戶都張羅著辦年貨,爺爺特意列了個清單。沾親帶故的親戚五戶,關系好的九戶,同村的十二戶……
當時爺爺看著這清單,愣是抽了一晚上的煙,第二天起來都還沒拿定主意。
后來婆婆說:“娃他爺,要不今年就不串親戚了,這么多家子,去了這家,不去那家都說不過去。”
“女人頭發長見識短,一個婦道人家家的,你懂個啥呀。”
婆婆被爺爺兇了幾句,什么都沒說就出去了。
婆婆常說:“年好過,月難過。”金根兒不明白,明明是“年”把爺爺難住了,婆婆卻說“月”難過。
一年之中只有這么一次能吃好的,穿新的,走親拜鄰買禮品這都是要花錢的。即便沒錢也不能讓人看出來,走在大街上把頭仰起來看太陽;胸膛挺起來橫沖直撞;腳步抬起來步步響亮。招待客人好煙好酒,炒菜燉肉,讓人看著富裕、熱情、敞亮、有面子。
最后爺爺做出了一個決定:拜,不但要拜,而是全都要拜,一個不落的每家每戶都要一一拜到。
大年初一,打聽到鄰居家王正林也要去長川村他哥哥家拜年,爺爺早早的就把金根兒和銀根兒叫起來了。兩孩子一聽說去拜年,立馬就爬起來了。
婆婆從柜子里拿出期盼已久,新買的衣服給孩子穿上。在大人眼里,新年新氣象,自己一輩子都是這么過來的,早已經“新”慣了。但是孩子們不能給他們好的生活,每年一人一套新衣新鞋是必不可少的。
金根兒和銀根兒今年的新衣服是一套小西服,買衣服的時候金根兒要買小西服。挑來挑去,銀根兒也要和金根兒一樣的,爺爺知道如果倆孩子衣服不一樣,回家肯定又要打架了。去年就發生了,由一雙襪子引起的戰爭,銀根兒看上了金根兒襪子的顏色,一個非要,一個非不給。結果哥哥的把弟弟的打了,婆婆又把哥哥收拾了,這可倒好,沒有的時候相安無事,有了倒成了引發爭斗的導火線。有時候婆婆真覺這兩孩子就跟瘋狗一樣:要想看血腥的場面,丟一塊肉到狗群里就可以了。
從那以后不論買什么都買雙份的,要不干脆一個都不買,畢竟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只有一樣了心里就平衡了,反過來,心里要想平衡事物必須沒有差別。
別人的衣服穿在身上,看著花里胡哨,只要是自己喜歡的,就一定能從中找出肯定的理由;自己的衣服穿過了新鮮感,就一定會從中找出否定的負面。任何東西,只有自己親身體驗——這叫深有體會。
那個東西為什么那樣?不為什么,本身就是那樣;那為什么不可以是這樣?沒為什么,本來就不這樣。什么事物都以自己的特殊形態存在著,各有理由。只好奇是不能夠看本來面目的,水面風平浪靜,水下卻是波濤洶涌,還好奇嘛?好奇就選擇“格物致知”吧。
到秦川舊市場轉了一天,才找到兩件一模一樣,大小合適的衣服。起初金根兒看上小西服的原因,還是西服衣服兜多,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興起來的,學校里的孩子們都開始比較誰的衣服兜多。
大概是這樣的原因吧,學校里同學們喜歡玩打面包。有的同學作業本都撕完了,就開始撕書本。到最后上課的時候課程還沒上,書本的那一已經撕下來疊成面包了。
老師便開始全班搜查“面包”,禁止學生們打面包。衣服兜多的同學,一個兜里藏一個面包。運氣好點兜多了總會有一兩個躲過一劫的,下了課躲到廁所里繼續煽。從這以后全校就流行起來,相互對比誰的衣服兜“多”。
北方的雪,寒冷的天,給大地披上一件新衣。雪最大的特點就是:白、凈、純潔。讓出門的人找不著北,白白凈凈找不到一個落腳點。如果每一個人都是瞎子該多好,看不到潔白和無暇,分不出美與丑,心就不會顫抖。一切都由腳說了算,想怎么踩踏就怎么踩踏。
金根兒和銀根兒穿著新衣服,一會兒雙手插到上衣兜里,一會插到褲子兜里,特別有優越感。一會兒又解開上衣紐扣,手伸進衣服內兜里,拿出一沓錢背對對方數著,生怕被人看見。兩塊的一塊的、五毛的、一毛的,再稍微大一點五塊的,十塊的你可就是最大的錢了,得分開另外再裝一個兜。所謂是狡兔三窟重要的東西是不能放到一起,萬一要有個一萬,是能夠很大的降低風險。
他們什么時候有過這么多錢,在他們心里自己現在就是有錢人了。可以買好多好吃的好玩的:辣條、泡泡糖、擦炮、竄天鼠、和玩具手槍……
數完一遍又一遍,才整整齊齊的疊好重新裝進上衣內兜里,系上紐扣還不忘用手,按了按西服內兜,再次確定裝好了。
因為始終覺得,錢只有在靠近心臟最近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
王正林把燒開的水,往拖拉機里倒了一壺又一壺,又在拖拉機頭下面的水箱,點燃了一大堆胡麻草燒水箱。燒完放掉水箱的水,又一次往水箱倒了兩壺熱水,再次用火燒水箱。
這樣反復好幾次,王正林拿著搖把和爺爺一起才把拖拉機搖起來。拖拉機搖起來后,熱了半個多小時,王正林掛著一檔開到金根兒家門前,爺爺從家里一箱一箱的往車廂里搬拜年的年貨,有雞蛋糕、有冰糖、有豆奶粉、有酒、有茶、有煙、還有罐頭、八寶粥……噶達馬西的一大堆。
這可把在旁邊的王正林看傻眼了,人家拜年意思意思,爺爺拜年這是實打實的拜呀。
東西搬完后,爺爺又抱來一堆胡麻草,鋪到車廂又冷又硬鐵皮上,又拿來幾個裝滿麥草的聚乙烯肥料袋子,坐在上面要多舒服有多舒服。
拖拉機在路上小心的行駛著,從新樂村到長川村有五公里的路,這一路上到處都是坑坑洼洼的。生在北方的人是不喜歡雪的,因為很常見,還冷的要命。
上面有遼闊的天,覆蓋整個世界;下面有寬廣的地,承載萬物,大雪覆蓋了大地,人踩在上面,留下自己的不服氣的腳印。路中間雪被來往車輛壓的很結實,小孩往門口剛潑了水,回頭就結冰了。大人們氣的牙癢癢,熊孩子往哪里潑水不好,非潑在大門口,走個路還要腳尖先著地小心翼翼的,大過年的拜年歸拜年,但摔了跤可不是什么好兆頭。
拖拉機沒有剎車,全靠檔位來控制快慢,一路上顛顛簸簸,人都快抖散架了。天是暗沉的,空氣是冷的,但兄弟兩的手,還要始終緊緊的抓著車廂鐵皮,即便戴著厚厚的棉手套,也隔一會兒就要換手抓。
爺爺也一邊抓著冰冷的車廂,另一只手扶著年貨,時不時還將銀耳兒往自己身邊拉一把。
路上冷冷清清,沒見到一個行人,在進長川村的村口處有一棵大大的榆樹,每年到了春天榕樹發芽,附近的人都會把嫩芽兒擼下來和在面里做饃饃,老好吃了。
現在樹上光禿禿的,除了幾只惱火的麻雀在打架。寒冷的冬天誰都不好過,看來這些小東西也饑腸轆轆在搶食吃。等拖拉機靠近榆樹時,全被拖拉機巨大的“嘡嘡”聲嚇跑了。
榆樹很大,樹干有碗口那么粗,孤零零的一棵樹,周圍砂地上全都是枯死的雜草。在這寒冷的天氣下,也不知它怎么活下來的,樹根穩穩的扎根在地上。想當然,肯定是根深蒂固了,不然怎么能長期在沙塵暴里,暗無天日的這地方,還能如此挺拔,不彎不屈。
生命是可貴的,尤其是努力堅持活著更可貴。環境固然如此,可抬頭看看,值得高興的事依然多于艱難。太陽就要出來了,再堅持堅持,寒冬馬上就要過去了,等太陽出來,就可以站在“你”高高的肩上看春暖花開,好彩自然來。
剛進長川村口就是小學,小學正在修建中,圍墻是用小紅磚砌筑的,墻面用白灰涂刷了一遍,上面還刮了膩子粉,光滑光滑的亮。
左邊圍墻上凹陷著大大的六個圓形,里面寫著顯眼的六個大紅色字:知識改變命運;右邊則寫著:學習創造未來。
學校圍墻的大門還沒有按上,通過大門口可以清楚看到,里面才只修了兩間教室,房頂上的瓦片也還沒有鋪上。教室前面種了一排小榆樹苗,全都直挺挺的立在雪地里,也不知道是活著的還是死了的。
長川村現在大一點的孩子,都在林家鋪鎮上學,小一點的基本上都在家玩泥巴。去林家鋪要四公里的路途,來去太遠,大人們不放心。只能盼著這學校能早點修好,讓孩子們能上學。
鄉鎮上政府規劃出了這片地皮、還有各種建筑所需材料,村里人也都自發每家每戶出人力,爭取在今年就能讓孩子們進學校,念“之乎者也。”
拖拉機又走了一陣,停到唐車華家門口,綠色的鐵大門,門上寫著一副綠紙的對聯:宏圖大展奔前程,財運亨通創大業,橫批:新春如意。
這個橫批讓金根兒想到,《金剛葫蘆娃》里女蛇妖的經典臺詞:如意如意,隨我心意,快快顯靈。
去年大奶奶過世了,所以今年對聯是用綠紙來寫的,家里有過過逝老人的習俗,就是三年服孝期間,家里不能用紅色的。
“呱嗒……咣……”開門的是唐車華,一米四的個兒,瘦瘦的,穿著一件手制的棕色毛衣,或許是毛衣太小了,緊緊的貼在唐車華身上,讓他看起來特別精神。唐車華一見是金根兒來了,還沒等銀根兒跳下車,就跑過去拉住金根兒的手。
把車上的銀根兒晾在一邊。他雖然和唐車華也是小時候一起玩大的,可過了兩年,又加上銀根兒本來就內向,膽小,頓時感覺生疏了。
下了車呆呆的站在原地,頭也不敢抬,打心底里害怕見到“生”面孔,一雙手緊緊的抓著爺爺。倒是唐車華一點也不生疏,他這個小主人很熱情的過去拉住銀根兒的手。
“三爸,來了啊。”
這時唐車華的爸爸和媽媽出來了,他們穿著厚厚的棉衣服,比起孩子們這兩個大人似乎知道冬天,似乎更怕這冷,更懂得會保護自己。
唐車華爸爸從衣服兜里,拿出一包海洋煙遞給爺爺一根,又遞給王正林一根:“先進去烤會兒火暖和暖和。”
人活在世上,不過一個“名”字,誰不想人前顯貴,人后留名,來時兩手空空,走時一抔黃土,去也空空。唐車華的爸爸是出了大名的,一個大男人不能掌柜,權利都拿捏在女人的手里,她說醋是甜的,他就想不出來別的味道,兩夫妻“婦唱夫隨”,同心同德,日子好不幸福。他發了兩根煙,然后又將煙盒蓋好,揣進兜里。
他不是不抽煙,前提是老婆沒在的時候,這時候老婆兩只大眼睛正盯著他手里的煙。就是借他十斤膽他也不敢。
王正林說:“他還有事就不進去了”。
爺爺他們三人把年貨搬進了屋里,王正林說啥也不進去了。爺爺心里明白他考慮的,大過年的不走親戚不拜年,不好意思進別人家門。
爺爺從衣服兜里拿出兩包海洋煙,硬塞給了王正林。王正林說什么也不要,但在爺爺的再三堅持下最后揣進兜里,開著拖拉機離開了。
唐車華的媽媽是一個厲害的女人,兩只大大的耳垂,高挺的鼻梁,再看她蘭臺廷尉兩鼻孔包的嚴嚴的。有了年紀,兩條法令紋清晰可見,而唐車華的爸爸則兩腮無肉,一般只要是重大場合,自然而然,她這個女掌柜就站到了前頭。
她披散著燙卷的頭發,穿著一件棕色大棉衣,手上戴著一雙厚厚的手套,腳上穿著鞋口毛絨絨的大棉鞋,嘴里哈著寒氣一直說冷死了冷死了。
跟爺爺打過招呼后,就拉著銀根兒和金根兒往屋里去了。
進了房子里有一個小烤箱,生著火,大冷的天也不是很熱。唐車華的媽媽是個極其節儉的人,她從煤桶里拿出火鉗子,把烤箱上的鐵圈挑起,火被蓋子封閉著。
她從煤桶里夾起一塊煤放進烤箱里,沒一會兒爐子的火就“呼呼”的扯起來,偶爾還發出“坪坪”的聲音,跟煤塊炸裂一樣。
“車華,你爺爺呢?”爺爺問了一句正在看《還珠格格》的三孩子。
“饒命啊!不敢了、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電視里黑了心的容嬤嬤,正在拿著鞭子抽打紫薇和小燕子,兩位格格疼得“嗞哩哇拉”的叫喚著。
“三爸,那個我爸最近感冒了,還沒起穿床呢,等會吃飯的時候我帶你去。”唐車華的媽媽忙向爺爺解釋。
不應該呀,一個當了半輩子兵的人,再說人老了就沒睡眠了,這都大晌午了,怎么還沒起床。爺爺心里琢磨著可能是——感冒了。
人老了就不中用了,各項器官退化了,天氣這么冷,感個冒很容易就是張張嘴的事兒。
唐車華的爸爸從桌子底下拿出了煮面茶的鐵缸子,往缸子里抓了一小撮茶葉,又拿出一個小土盅子,從盅子舀出半小勺炒面,放了點鹽。把缸子搭在爐子蓋上煮面茶。
沒一會茶就煮開了,唐車華的爸爸拿了個玻璃杯子,倒了一杯遞給爺爺喝。
爺爺沒接杯子:“先給你爸端過去吧。”
“我爸胃疼,他現在已經不喝茶了,你喝吧三爸。”唐車華的媽媽解釋著,又拿來了一盤子白面饃饃放到了爺爺面前。
爺爺接過茶放到了自己跟前。
每人都倒了一杯茶后,唐車華的爸爸將饃饃泡在了茶里,用筷子夾著吃。
銀根兒喝了一口爺爺杯子里的茶,剛喝進嘴里就叫著:“苦死了,苦死了,爺爺,我要喝放面的,喝面茶。”銀根兒干巴巴看著爺爺。
在家里婆婆每次煮茶,都會炒幾個雞蛋,或是放些油渣子。在煮面茶的時候婆婆放一勺子油面,兩孩子每次都要放三勺子,煮出來的面茶每一次都是稠呼呼。
再加入炒的雞蛋,根本就沒什么茶味了,對于銀根兒來說,他什么時候喝過這么苦的茶,自然咽不下這口苦味兒。
唐車華的媽媽拿起面盅子,用勺子在里面挖了幾下,只挖出來半勺油面:“銀根兒,油面沒了,二媽媽還沒來的及炒呢,我明天炒給咱們銀根兒,明天咱們喝面茶好不好。”
...……
爺爺拿起杯子喝掉了里面的茶:“天兒也不早了,這次要拜年的人家有很多,我去看看你爸,然后讓車華帶著金根兒和銀根兒去拜年,給他倆指指路。等會我去這幾家。”爺爺從口袋里拿出一張紙,指給了唐車華的爸爸看,爺爺不識字,這是金根兒寫的,他讓金根兒把自己要去的幾家單獨寫了出來。
“三爸,天還早呢,吃完飯了再去也不遲。”唐車華的媽媽站起來一副要去做飯的樣子。
“不了,剛喝了茶,饃饃也吃了,你帶我先去看看你爸,然后我就去各家轉轉,轉完了還要早點回去呢。”爺爺率先拉開門,掀起門簾子,來到院子里。
唐車華的媽媽緊隨其后,剛才他們坐在新蓋的房子里。是坐北朝南的房子,院子東邊是廚房,廚房后邊是早年間買來的土房子。唐車華的媽媽打開廚房邊側面的一個小鐵門。
門后面鐵柵欄里養著五只大尾巴羊,兩只大公羊,一只大公羊頭上的角,卷了一圈又一圈。看上去瘦的像皮包骨,應該也是年紀不小了,又加上冬天沒青草可吃,就只剩下一個大腦袋,指不定哪天就要垂下來了。
老羊骨頭架子很大,從他的頂著的大角,就知道它曾是一個英勇的斗士。只是現在老了,沒用了,被另一只年輕的公羊吃草時擠到了墻角。還有一只大羊帶著兩只小羊羔,兩只小羊羔不大,應該剛出生一到兩個月吧,大羊爬在羊槽里吃干草,兩只小羊羔左右各一個,跪在地上吃奶。冬天草料少,母羊奶水也不多,兩只小羊羔吸允不出來,就用腦袋碰奶頭,母羊感覺到疼痛,剁剁后蹄子,繼續吃草,羊羔子繼續跪下喝奶。
繼續往前走,就到了大爺爺睡覺的門口。爺爺清楚記得,這是當時從當地人手里買來那間小土房子,本來一共是三間,看旁邊的廢墟,是另外兩件已經塌了。
門上掛著一張被炕燒破了洞的褥子,門旁邊有一張小窗戶,窗臺放著一把扎起來的干豆角,不知放在這里曬了多久,一冬天的雪水也沒能潤濕它,干巴的豆角張著大嘴巴,好似在朝天叫嚷。
窗戶里面用紙板子封住了,房子里之前應該是生過爐子的,上面有一塊玻璃被劃了一個圓洞。那是之前放煙筒留下的,在那個圓洞上邊明顯留有油煙焦炭的痕跡,不知道為什么現在煙筒沒了。
唐車華媽媽掀開門簾,打開門走進去,里面沒有任何聲音,爺爺跟著走進門,烏漆嘛黑的什么也看不見。進了門迎面撲來一股尿騷味。
“我三爸來看你了。”唐車華媽媽走到床尾去拉燈,走到開關的地方,“吧嗒吧嗒”拉了兩下,見燈不亮。才想起來:“可能是燈泡壞了吧,改明我去買一個新的燈泡換上。”
“他三爺,你什么時候上來的。”大爺爺反轉了一下身體,用手肘子撐著床緩慢的讓自己爬起來。
“剛上來一會兒。”爺爺一邊回答,一邊打量著這個曾經的英雄。
“哦,剛上來呀,吃飯了嗎?”大爺爺一字一句的問著。
“剛煮茶吃過了,車華媽剛說你感冒了還睡著呢,我就沒過來,怎么嚴重的很嗎?”爺爺朝房子四周看了一遍,可惜黑乎乎的啥也看不清楚。
大爺爺沉默不語。
好一會兒,唐車華的媽媽說:“我去給你泡碗饃饃,等會孩子們回來一起做飯吃。”說著,她拿起腳頭柜上的一個白色缸子,和熱水壺,快步出去了。
爺爺給大爺爺遞上去一根煙,大爺爺沒有火,爺爺拿出打火機把煙點著,然后將煙和打火機放到了床頭上,讓大爺爺抽。
大爺爺趕忙把煙和打火機讓爺爺裝起來。也不知到什么原因,爺爺便再次將煙和火機揣進了兜里。
自古以來,做兒子的就不能夠像父親對待兒子一樣對待父母,一個小兒怎么忍心做這樣的事,爺爺用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臉。
過了一會兒,唐車華的媽媽端著一大缸子的泡饃饃進來了,上面熱騰騰的冒著熱氣。
唐車華媽媽又出去拎進來一壺熱水,和一根蠟燭。把蠟燭點著,一道微弱的的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整個房間可以看清楚了。
后墻上靠著兩口木箱子,這箱子爺爺認得,他記得清清楚楚。是當初兄弟三人分家的時候,分給大爺爺的,沒想到現在在這里還能看到。
箱子上紅色的油漆還清晰可見,箱子前那個畫著的白色的雙鶴也還在,還有一片圓圓的銅鐵太陽鑲嵌在上面,只是箱上面許久沒打掃。
箱子一角已經被老鼠啃的坑坑窩窩,箱子周圍全是土。在箱子旁邊是一口棺材,用塑料篷布蓋著,篷布上也掉滿了土渣,這將是大爺爺的居身之所。
不知何時起上面的粱襯,現已經破了一個大洞,隱約感覺呼呼的冷風,一直從這個洞里灌進來。斷了的梁襯長長短短的吊下來。
房子中間立著一根長椽,是用來頂房梁的。腳頭處放著一個沒門的寫字柜,柜子里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衣服。
地上放著一雙毛底鞋子,墻面上都糊著紙,都是好幾年前的舊報紙了,有些地方滲出白堿,報紙都垮吊著,哈一口氣報紙來回擺動,炫耀著自己曾經的榮耀。
大爺爺此刻側靠著墻,手里捧著熱騰騰的泡饃饃,臉搭在缸子上頭,讓熱氣烹在自己臉上。是個人都看的出來這是——冷啊。
爺爺把手伸進被窩里,被窩是涼的,隔了一張褥子,下面是硬幫幫的土炕面。爺爺這才發現大爺爺是穿著褲子和衣服睡覺的,薄薄的單被子,上面蓋著一件軍大衣,這大衣服還是當初,他當兵復原回家的時候穿來的。
爺爺掏出一根煙點燃了,看大爺爺一口一口的吃著泡饃饃,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他盡量保持讓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大爺爺看了爺爺一眼。
“老三,你不是還要去拜年的嗎?去吧。”
爺爺什么也沒說,轉身出去了。這時候唐車華已經帶著金根兒和銀根兒去拜年了。
小孩子拜年就是快,不像大人去了就回不來了,又是聊天,又是喝酒,一上桌面指定不能全身而退了。
金根兒和銀根兒就不一樣了,他們不認識人家,人家也不認識他們,去了就說是唐車華三爺家新樂村來的誰都知道。
兩孩子去放下東西轉身就走,實在太熱情的就坐下來呆坐幾分鐘。
沒幾個小時,兩孩子就把該走的親戚全都走完了。三個孩子在小賣部一人買了一把玩具手槍和擦炮在街上追著玩。
唐車華歲數大點,在長川村也是調皮出了名的,各種各樣的新玩法,有的金根兒都沒見過。
唐車華買了一串鞭炮,從上面取下一個。這種小鞭炮后面有一節小泥土塊,前面穿著一根捻兒,連接到中間的火藥。唐車華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鞭炮尾部的小土塊,點燃捻子,看著炮仗就在手指頭上炸爆了,響完后兩根手指里還捏著剩下的小土塊。
銀根兒害怕不敢玩,金根兒一看,他也學著唐車華的樣子用手指捏住小黃土塊,點燃捻子。剛開始還有點害怕,玩了幾次之后,發現沒事,膽子越發大了。到后來直接手拿著炮子,點著捻子,用手往遠處丟,比誰丟的高,丟的遠。
金根兒一不小心,把炮子丟到別人家雞圈里,嚇得人家家里雞飛狗跳。要不是大年初一,大街上肯定又是叫爹罵娘的。一看闖禍了,三孩子一個比一個跑的快,銀根兒最小,跑不快,在后面一邊跑還一邊抹著眼淚。
爺爺現在來到張長生家里,他現在心里裝著事,越想越堵氣。
活了大半輩子,自己什么事沒經歷過、沒見過,可今天這個事,讓他現在也不淡定了。要不是因為年紀大了,走過的路長了懂得隱忍,以他先前的脾氣,他早就爆發了。
爺爺現在來到了張長生家里,長生是爺爺在老家的鐵哥們,從小玩到大。當初在三條溝里張長生可是個狠角色。
那時生活艱苦,很多人都餓死了,草根樹皮都搶著吃完了。
都說窮人好信鬼,懶人好求福,像張長生這樣的二混人啥都不怕。在老家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半夜看到山里冒鬼火,有人和他打賭要敢去看鬼火,就給他一瓶坨大酒。他二話沒說,攥起一根木頭就朝山里走去,幾個小時后拿著一個骨頭回來了。
張長生剛開始半夜里偷著砍樹背去賣,半夜砍一棵樹,從山上背到山下湖亭鎮去賣,當時不光是偷樹這么簡單。
自己家在山里面,每一次背著樹去湖亭鎮,都要經過幾個村莊,下山的必經之路就要過何家鋪村。何家鋪村口有一座橋,只有過了這座橋才能到對面去湖亭鎮。
很多山里人大半夜,冒著吃護林員槍子的危險把樹砍下來,好不容易背到了橋頭。辛苦了一晚上,到這里居然還被人打劫了。可是沒辦法,這是人家的村子,好說話的放下木頭讓你走;不好說話的,搶了你的木頭還白挨一頓打。那年代有理你也沒處說,再不濟,惹急了把你一個人裝進麻袋丟到河里淌走了。
所以往往下山偷賣木頭的人都是三四個一結伙,五六一搭伴才敢往下走的。
張長生當初就是二混人,他和爺爺還有兩個拜過把子的兄弟,號稱四天龍。當時在十里八鄉是出了名的存在,橫的怕混的,混的怕不要命的,他們就是屬于后者。
張長生賣木頭從來都是一個人,他每次天還沒亮就扛著木頭來到橋頭。即便是見到橋頭有個幾個年輕小伙在擋路,他也大搖大擺的過去,左手扶著肩膀上的木頭,右手摸著褲腰帶上掛著的斧頭。心想哪一個不怕死的要敢攔他,他就先一斧頭招呼過去,不死也得要半條命。
他不但要過橋頭,還要在橋頭放下木頭抽支煙,歇口氣,就是這么豪橫。年輕小伙子們雖然知道一根木頭可以賣好些錢,可比起錢,他們更不想冒被砍的風險。都知道張長生是個心黑的人,張長生見沒人找茬,扛起木頭大搖大擺的過了橋頭。
張長生見到爺爺來了,心里別提多高興,拿出自己最好的煙,黑蘭州給爺爺點上,又倒上今年剛燒的二老磕酒,準備和爺爺不醉不歸。
爺爺一口一口的抽著悶煙,和張長生簡單的含蓄了幾句。
張長生看出來爺爺心里有事。
“老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嗎?”張長生一臉疑惑的問。
大過年本來和和氣氣的,爺爺本不想說什么,可越想越想不過:“長生,我大哥他這年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不?”爺爺看著張長生,希望從他臉上能得到一點答案。
顯然張長生一臉的無奈,他也點了一支煙:“當初大嫂子在世的時候,我們還時常走動。自從大嫂子過世了,大哥他病了一段時間,我去看過幾次,后來也就沒怎么見過了。”
“對了,你怎么突然問起這個,大哥...他現在咋樣?年前我本來去看他的,我去的時候門上鎖了,也沒能見到。”
爺爺又點了一根煙,他左手摳著手指,右手里夾著煙,叼在嘴里大口大口的抽著,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張長生說了說。
對于別人他有戒心,但對于張長生,這個和他有過命交情的兄弟他完全放心。想當初張長生犯了事沒辦法,來找爺爺借錢打算躲一陣子,當時自己也窮的叮當響。爺爺沒說沒有,背地里跟親戚借了錢給了張長生,還把他藏到死人窟里,天天給他送吃的才逃過一劫。
以爺爺以前的脾氣,早上去給唐車華爸爸媽媽兩個嘴巴子一頓好打了。可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人家有孩子,自己還帶著兩個小孩。更何況現在是法治社會,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都要通過法律來解決。
張長生說:“老哥我勸你這事別管了,自古以來清官難斷家務事,再說你雖然和大哥是親兄弟。可父子之間的事別人怎么好說,養老送終的最后還要靠兒子不是。這種事事關重大,不得不小心慎重呀。看的過能如何?看不過又能如何?為解一時氣憤又有什么用?你心里明白解憤了,可日子還得繼續過,現在一折騰,且不說出了事是犯法的、要坐牢;即便告到法院被叛了罪,到頭來受罪的還是老人家,兄弟覺得你還是算了吧。”
張長生感覺自己的話有些露骨了,可是,這種事情就該直白著說。事雖然是在隱秘的情況下發生,最終也還是會泄漏出來的,不應該讓災禍發生在意料之內。
爺爺想了想,想到大爺爺之前說:“你不是還要去拜年嗎,早點去吧。”爺爺忽然明白了過來,那意思就是要他不要生事,故意支開他,肯定是有著自己的想法。
想到這,爺爺從張長生家出來,去小賣部買了一包黑蘭州,兩包海洋煙,又買了兩只打火機。在門口抽了兩支煙,進去直接到了大爺爺房子里。
大爺爺這會正趴在床頭邊上,用一根向日葵桿將地下一個臉盆,往箱子底下推呢。盆子旁邊濕淋淋的,看來是大爺爺剛小便了。
爺爺接過向日葵桿把它立在床頭,把大爺爺扶到了床上躺好。蹲下去把尿盆端起來拿到外面去潑了,此時的蠟燭已經被不在了。兩個老人一個在床上靠著,一個在床邊坐著,還是哥哥拉著弟弟的手。
已記不清是多少年過去了,兩兄弟在沒有這么拉過手。只不過,這次哥哥的手不在厚實有力了,像一把干枯的樹枝,只要稍一用力就會被折斷。
兩兄弟誰也沒說話,弟弟從兜里拿出一根煙,點著了放進哥哥嘴里。這房間里是有多久沒有人煙味了,房梁上的蜘蛛只有這時被煙味熏的跑進了洞里,墻角處“沙沙”有堿土掉下的聲音。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
“嘖嘖、嘖嘖、嘖……”房子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到,爺爺聽到抽泣的聲音。好一會兒,爺爺一把將大爺爺抱在懷里,兩兄弟就這樣緊緊的抱著。人遲早有一死,這絲毫沒有什么可畏懼的,遺憾的是臨死還抱著遺憾。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過去了。
“三兒啊,我一輩子沒害過人,為何就變成了這樣。”
爺爺沒說話,用手擦拭著哥哥的臉龐。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
爺爺從衣服兜里拿出剛買的兩包海洋煙,兩個打火機了和兩張五十塊的錢,塞進了大爺爺手里:“這是一百快錢,你分開來放好了,要是那天乘著沒人,想買點啥,就出去買點吧。”
屋子里很黑,兄弟兩互相都看不清各自的臉。
大爺爺接過來壓在鋪蓋下面。
爺爺一再叮囑放好了啊。
下午吃飯的時候,爺爺端來一碗面條看著大爺爺吃完,然后當著唐車華夫婦的面,從兜里拿出一包黑蘭州和一個打火機:“哥,我這也沒什么,只有包煙想抽了你就抽上一口。”
大爺爺沒接,爺爺把煙放到了床頭上。金根兒和銀根兒正被大爺爺拉著手。
大爺爺說:“金根兒和銀根兒都長大了,都長成大人了,在家要聽大人的話,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考個狀元郎。”
爺爺說:“金根兒,銀根兒你們給大爺爺磕頭了嗎?都這么大人了,還沒一點規矩。”
金根兒和銀根兒往后退了三步,兩人頭朝地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
臨走時,爺爺又看多了大爺爺幾眼。
已經是下午五點鐘了,大過年的沒有車,爺爺只能和兩孩子走著回家了。
一路上兩孩子沒消停一會,一人一把雪,追打著。
積壓了一冬的雪沒那么快融化,需要時間,需要頑強的生命力,一叢叢芨芨草把頭包裹的嚴嚴實實,藏在雪地里。大路中間的雪,被走過的車壓出了一條長長的印記,一會兒弟弟蹲下來讓哥哥拉著走,一會兒哥哥又蹲下來,弟弟拉著哥哥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