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原來租住的城中村遭遇拆遷，倉促地搬了一次家。在逃難似的慌亂中打包行李，我感覺有一種無家可歸的茫然。堆積如山的行李，塞滿了村落中每條小巷。搬走，趕快搬走！仿佛有個聲音在催促。大批居民像被颶風卷起的浮云一樣向外涌動，每個人都震懾于那只無形之手的催逼。那就走吧，頭也不要回一下！我心里這樣告誡自己。

搬家最痛苦的就是隨身物品太多，備受身外之物所累，所以每次都要丟棄一大批生活用品。這只是人生中的一次搬家而已，從某地的一間房子遷到別處另外一間房子。生活在別處，米蘭昆德拉如是說。是這樣。

若是從這個世界去到另外一個世界，一步跨越一輩子，我想，我一定不至于感到負擔如此沉重。我們都將撒手而去。赤手空拳來這個世界報到，想經歷的和不愿經歷的，必須經歷和不該經歷的，都曾經歷過或者再也無緣經歷。臨走的時候，又何須還戀戀不舍，背負沉沉的懷念呢？

一切只因為，我們都是普通人，有普通人平凡的情感，有些東西始終割舍不下。

窗臺上的一盆菊花，一盆仙人球，是陪伴我快一年的兩位朋友，也是我在這個還不通地鐵的嘈雜城市里唯一的貼身伙伴。看著打包后滿地的大包小包，似乎再也沒有收容這兩位朋友的余地，而且我此時也無心牽掛于它。那就，由它留在這里吧。

一趟又一趟往樓下搬行李，長久沒有干體力活，幾趟下來腿腳就開始發酸。好容易搬完，已經累得氣喘吁吁。車子啟動，準備出發的剎那，我又最后一次沖上樓，把兩盆花帶走！……這是冬天，雪花已經光臨過這座城市一遭，雖然嚴寒還不凜冽，但是仙人球已經凍得肅瑟，這沙漠中的星星，卻不是冰雪中的月亮。菊花正開著，葉子也未凋殘，深綠中透出倔強。金黃色的花瓣，有一種明亮耀眼的光芒。不知何時，它竟成了寄托生命哀思的紀念。我喜愛菊花，喜歡它有一種能經受漫長歲月煎熬的堅毅和深沉。生命終歸沉寂，無緣喧囂。

……就是這樣一個凡夫俗子，丟不下身邊的一花一草，我暗自為自己的軟弱生氣。

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太多的不忍，太在乎、太留戀身邊的一切。經歷過歲月之火緩慢的砥礪，我曉得，我必須慢慢學會絕情。世道的荒涼，歲月的殘酷，教會我們慢慢變得堅毅和冷漠。

我一直記得五六歲的時候家里養過一條小狗。一條純黑色的土狗，我們叫它四眼。它剛剛滿月的時候，我從鄰居家抱回來的，一直養到它三歲。那是我此生所見最聽話的一條狗。自從來我家它就不再向往過鄰居——它的娘家。它把自己看作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忠誠守護屬于這個家的一切。夏天的時候，我在竹席涼床上午睡，它坐在一旁的地上，用兩只黑得發亮的眼睛看著我，像一個溫柔的保姆，一個可愛的伙伴。

有一次，它被獵戶設置的機關卡住了一條腿，回來的時候鋼絲還緊緊扣在腳上，它是扯斷了鋼絲逃回來的。那時候爸爸不在家，我和媽媽不敢去幫它解開，因為害怕它會護痛回頭咬我們。就這樣一直由鋼絲纏在它腿上。幾天之后，它的腿腫得很厲害，走起路來一瘸一瘸的，看上去極難受的樣子。我們很擔心這樣拖下去，那條腿會潰亂，然后廢掉！有誰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人、朋友承受巨大痛苦，而自己又無能無力時，不撕心裂肺呢？爸爸回來幫它解開鐵絲，劇痛使它忍不住嗚嗚呻吟，但是它卻沒有逃走或回頭去咬，它用濕濕的舌頭舔爸爸的手……

就是這樣一個董事的孩子，它比我們更懂得爸媽的心。但這個世界上卻沒有人懂得它的心啊，這可憐的孩子！

四眼三歲那年，家里遭受窘困，不得已用27塊錢的價格把它賣給了狗販子！我至今覺得，那是我家犯下的罪，那罪孽也有我的一份。我從此不吃狗肉，算是只有自己明白的一份懺悔，以求得四眼的原宥。還有，拒絕家里再養狗。不為別的，只為避免重來的拋棄和決絕，我做不到。

除了不養狗，我還告誡家人不養貓。那是養了四眼之后很多年的事情，家里養了一只貓，也是一只普通的土種貓。農村養貓不是養寵物，只為看家護院，抓老鼠。不是黑貓白貓，它是一只黃毛貓，我們叫它小乖。小乖是一個可愛的孩子，調皮逗趣、蹭著大人的腿腳撒歡兒、或者溫柔地爬到家人懷里睡覺，我們都由著它，寵著它！

尋常百姓家平凡瑣碎的生活，難免有這樣那樣的小災小難不期造訪，如果身邊沒有這些小可愛的陪伴，日子可多么難熬，多難打發！如果這世界發展到只有人類自己，生活可多么寂寞而無趣！個人的幸福，說到底都是從身邊每一個生命的幸福中反射回來的。如果親人不幸福，愛人朋友不幸福，共同生活這片藍天下的每一個人、每一個生命不幸福，我們又何以獲得幸福？

幸福總是那么短暫，小乖陪伴我們的幸福生活也一樣稍縱即逝。好像也是它三歲的那年夏天，有一天它回來的時候，嘔吐不止，躺在地上抽搐——它中毒了，大約是在外面吃了中毒的老鼠。媽媽趕緊給它喂解毒藥，但是太晚了，小乖已無力回天，我們又一次眼睜睜看著它，可愛的孩子，在極端痛苦中死去。死后我們把它送走，按照習俗將它天葬，掛在山頂高高的樹上，傳說它從天堂而來，還要循路回去。我相信這是真的，希望它在天堂過得幸福快樂！但是它留在塵世最后的樣子，猙獰得讓我心悸！

小乖死后好幾天，我們才發現在柴房的草堆里有兩只貓仔，那是小乖的孩子。這兩個才剛睜開眼睛的小生命，還沒有看清媽媽的臉龐，還沒來得及看清世界的模樣，就匆匆閉上了眼睛！米開朗琪羅說，生下來便夭折者是天國的選民。你們一定是的。

小貓小狗，不過是不言不語的小動物，當它們離開時尚且難以割舍，何況是我們的親人、朋友或者同胞呢？生命就是一襲哀傷：當生存時飽嘗艱辛，離別時滿心悲愴！

生活教會我明白這番道理，所以我決計學會堅毅和冷漠，慢慢地學會絕情。

我一直學不會。這樣堅毅的心，像晶瑩的珍珠一樣，必有堅硬的貝殼呵護才能完整。

我現在還沒有學到心如止水的境界，眷眷的心牽掛身邊的一切：親人、故舊，只曾一面之緣的新朋友，還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或者只是目光所及的一只小貓小狗，甚至是一株花草、一片葉子……我都魂牽夢縈，無法割舍，并祈禱他們幸福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