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

羅衾不耐五更寒。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

別時容易見時難。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詞的開頭很平凡。“潺潺”，水緩緩流動的樣子。用來形容雨，說明雨勢不大。人在屋內聽著，便是輕微的汩汩而流的聲音。

這樣淅淅瀝瀝的雨，在夜深時——尤其當你閉眼躺在床上，并未看清窗外情景——聽來總是格外地令人寂寞。好像整個世界很遠。

偏又春意將盡了。

這首詞里很重要的，正是此時李煜面臨著的兩重春意將盡——一則是天氣意義上的春天，即這一句“春意闌珊”的意思。另一則是他的“無限江山”，是他曾經春天般生機勃勃的人生，即第二段里的“流水落花春去也”。

“流水落花春去也”，寫得極動情。

讓我想起《紅樓夢》里的一段。寶玉一個人跑去桃花底下看書，見落紅成陣，便起心將花瓣撂在水池里隨水流走。然后黛玉來了，說：

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

流水落花，花兒的死亡是一回事，不知飄向哪里、又不知將受到怎樣的踐踏，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我今日再讀這一句，除卻感受到他對于亡國的痛惜和不舍之外，更有一種美好事物消殘殆盡的痛心。

“別時容易見時難”。

說再見很容易。再見卻很難。他從天上落到人間，再也回不去了。他的美好的一切，也像這流水落花一樣，飄然遠離，無可掌控。

夜闌人靜，他幽幽做了個夢。

或許此時唯有夢境，如之前他說過的“醉鄉路穩宜頻到”一樣，可暫時解憂吧。

可是，夢里有多歡愉，現實就有多悲戚。

“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是全篇最好的兩句。字里行間透出的那種簡單無邪和孩童般的真摯，那份赤裸裸的、直率的愿望的表達，很動人。

關于“夢里不知身是客”，我還想分享一個在知乎上看過的帖子。答主說自己出國留學的時候，有一次在宿舍里迷迷糊糊睡著了。聽見有人敲門，恍惚中以為是本科時室友叫他去吃飯。于是他一邊喊“來了”一邊應門。打開門，只見外國室友一臉迷茫地看著他。他說，在那個瞬間，他突然理解了“夢里不知身是客”的含義。

帶著這樣的故事再讀，會覺得這個句子散發著巨大的孤獨感，令人惆悵。

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大概也可以用在此處。

好比自古以來文人皆惜春惜花，和“流水落花春去也”有類似含義的句子，也不止一個。但一百個人寫，必定有一百種情感蘊藏其中。一百個人讀，又有一百種感應在心頭激蕩。這正是文字的美妙絕倫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