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詞集 | 蔣捷《一剪梅·舟過吳江》

一片春愁待酒澆。

江上舟搖。樓上簾招。

秋娘度與泰娘嬌。

風又飄飄。雨又蕭蕭。


何日歸家洗客袍。

銀字笙調。心字香燒。

流光容易把人拋。

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讀蔣捷的詞,似乎不太需要特別用力地去揣摩。他就像一個極坦誠通透的小孩,用最簡單的話,老老實實地說他的感受。

第一遍讀的時候,并不覺得好看。太直接,太實誠了,一點韻味都沒有。但多讀幾遍,才有一絲絲很特別的感覺滲出來。

整首詞上片寫景,下片抒情。干干凈凈,整整潔潔,沒有一絲亂。而且每一句都押韻。該押的地方押,可不押的地方也押,且押的ao韻,在我看來算是比較響亮的韻腳,所以讀起來韻律很齊整,很悅耳。

上片里“江上舟搖。樓上簾招。”寫得真是生動活潑。船在水上搖搖晃晃,岸上的酒簾隨風飄曳,像是在招攬客人。雖然他有“一片春愁”,可我讀起來總覺得沒那么愁呢。

“秋娘度”(亦作“渡”)和“泰娘嬌”(亦作“橋”)是當地的兩個景點。秋娘和泰娘是唐朝時候的兩位歌伎。都曾得遇恩主,復又失主無依。南宋文學家洪邁在他的《容齋三筆》中有一篇曾寫到這二位女子:

劉夢得泰娘歌云:“泰娘本韋尚書家主謳者,尚書為吳郡,得之,誨以琵琶,使之歌且舞,攜歸京師。尚書薨,出居民間,為蘄州刺史張愻所得。愻謫居武陵而卒,泰娘無所歸。地荒且遠,無有能知其容與藝者,故日抱樂器而哭。”劉公為歌其事云:“繁華一旦有消歇,題劍無光履聲絕。蘄州刺史張公子,白馬新到銅駝里。自言買笑擲黃金,月墮云中從此始。山城少人江水碧,斷雁哀弦風雨夕。朱弦已絕為知音,云鬢未秋私自惜。舉目風煙非舊時,夢尋歸路多參差。如何將此千行淚,更灑湘江斑竹枝!”

……予謂婦人女子,華落色衰,至于失主無依,如此多矣。是三人者,特見紀于英辭鴻筆,故名傳到今。況于士君子終身不遇而與草木俱腐者,可勝嘆哉。

至此,方可明白為什么蔣捷要在這兒提到這兩處景了。婦人女子失主無依,與文人不遇明主,實在有太多共通點,和太相似的悲情。

因此在這風雨瀟瀟中,他的思故之情愈發濃烈。什么時候才能回家把這一身“客袍”換掉。什么時候才能回家,安心地調一支笙,焚一枚香。這或許都是他年少時候最稀松平凡的日常。如今卻是那樣的遙不可及了。

最后三句是頂頂有名的。“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就是在說時光飛逝。但他把春天逝去這一個抽象的事件,落在了非常具象的兩個事物上——櫻桃變紅,芭蕉變綠。這樣的寫法能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更具備情感沖擊力的印象。

晏殊寫過“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更像是一個旁觀者的敘述,更理性、更客觀,所以都說晏殊具備一種“圓融的觀照”。而蔣捷的這幾句,“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似乎有更多主觀情緒在里面,感覺這個人更單純、更稚拙,想得更“直”。

這時候才慢慢了解到那一絲絲很特別的感覺是什么。就是這個人特別地溫情,特別地柔和。不哭天搶地,不過分用力,不粗率亂噴。揣著極大的哀愁,淡若輕煙地過著他的日子。竟不免叫人心生欽羨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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