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雞公的夢
班長雄雞公率領(lǐng)所部之兵,非止一個班而是整整一個連,到荒郊野外扒鐵路,走狗屎運截住了一列“藍鋼皮”特快。但是這些丘八不識貨,倒罵司機偷奸耍滑,跑一趟只拉七節(jié)車廂,說他們屙的干屎都不止七節(jié)。他們不知道“藍鋼皮”是當時最高級的火車,由美國鐵路設(shè)備制造商ACF生產(chǎn),內(nèi)部設(shè)施豪華,因全鋼車殼,藍漆涂裝而得名。張學良專列“泰山號”、宋美齡專列“美齡號”皆是“藍鋼皮”。這民國時期投入商業(yè)運營的“藍鋼皮”,均系國際聯(lián)運專運列車,票價非常昂貴,不是普通大眾買得起的。
丘八些罵歸罵,聽見雄雞公鳴槍傳令,立刻哄哄嚷嚷地蜂擁而上,你推我擠,跌跌滾滾,自相踐踏,丟帽落鞋。雄雞公看他們手忙腳亂的,一個個像落湯螃蟹,氣得皺眉蹙眼,把臉扭向一邊,咬牙恨齒道:“一群瓜批,烏合之師,瓦合之卒,撲爬連天的,催命鬼攆的呀?就你們這副批樣子還去搶人,給老子丟人差不多!”
沖在前面的丘八些朝“藍鋼皮”胡亂打槍,噼噼啪啪的槍聲此起彼伏。子彈或撲撲乒乒地射穿車窗玻璃,嚇得旅客們抱頭驚叫,藏藏躲躲;或叮叮當當?shù)卮蛟趫杂补饣能嚉ど希咄稛o路就反彈回來找親爹,唬得丘八些瞠目伸舌,東倒西歪。雄雞公暴跳如雷道:“哪個龜兒子傷了肉一根毫毛,老子把他腦殼割下來做夜壺!”
丘八些用槍托砸碎車窗玻璃,踩著同伴的肩背爬上窗戶跳到車廂里,大吆小喝地將旅客及乘務(wù)員統(tǒng)統(tǒng)趕下車去,然后一個個眉歡眼笑,搶光他們的行李和郵車的包裹,并卷走所有臥鋪的床墊、毛毯,甚至連餐車的鍋碗瓢盆、刀叉杯碟、洋酒、汽水、面包、牛肉都打包裹走。總之,凡是能掠走的,倒糠拍籮——一點不留。
雄雞公不僅要劫財,而且要劫質(zhì),即擄人勒贖。上士排副羅煙灰傴步來報:“兄弟們一下綁了一百多個金頭銀面的肉票,其中有不少高鼻子洋人!”他脅肩諂笑道:“你娃這一趟搞肥了!黃狗掉到糞凼里頭——搞肥了!”
羅煙灰,本名羅彥輝,巴縣南彭鄉(xiāng)人,三十五六歲,正當壯年的七尺漢子,卻未老先衰,發(fā)禿齒豁,背曲腰躬,瘦骨窮骸,整天煙桿不離手,一抽葉子煙就咳痰,哇哇地亂吐。別看他傴僂老態(tài),目灼灼如流星,動輒圓睜兩眼四邊瞧,一副賊眉溜眼的樣子。
雄雞公聞言大喜道:“駝背兒,你給老子爬!是割寶肋肉搭邊油——肥上加肥!老子起先屙尿才發(fā)現(xiàn),早上把窯褲穿反球了,正默倒脫下來重新穿過,龜兒子的財神些就到了。都說‘反穿褲兒要發(fā)財’,這個話硬是老太婆扎鞋底——千真(針)萬真(針)!”
肉票們被身上全是大包小包的丘八些押往深山老林。迤邐而行的隊伍從雄雞公面前經(jīng)過時,其中一個白人青年的滿頭紅發(fā)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伸臂將其攔下,再三審視。白人青年毫不畏懼他鋼眉刀耳的兇相,煩得扒耳搔腮,厭氣作惡聲道:“What a fuck are U looking at!”
雄雞公自然是牛聽彈琴,也撾耳揉腮道:“紅毛鬼嘰哩咕嚕講的啥子喲?……”
“我曉得!我曉得他講的啥子!”矮腳大頭娃娃兵假精靈搶上前攙話接舌。“他講‘我得飯,啊……要一籮筐,挨刀的!’”
羅煙灰在旁聽說,明夸暗諷道:“落雨天不帶傘——你娃硬是精靈(經(jīng)淋)!”
假精靈鼻孔朝天,哼的一笑,顧盼自豪道:“不要看我小,弟弟長得好。本人就是聰明!”
“雞下巴吃多球了——假聰明!”雄雞公滿臉鄙厭地白了他一眼道。“給老子夾起你的弟弟爬!有好遠爬好遠!”
“我為啥子要爬?”假精靈強嘴拗舌道,“我又沒高興得像烏龜一樣四腳爬地!”
雄雞公見假精靈身披花毛毯,左挾一個公文包,右拎一個手提箱,腰間布制彈藥帶上,還掛著七長八短的花里胡哨的紗裙絲巾。雄雞公一時不知該怎么嘲罵假精靈,抬手指著他的頭問:“你腦殼上頂兩個‘墳包包’做啥子?”
“你不懂了噻!”假精靈搖頭擺腦道。“它是個好東西,可以當眼罩,白天睡覺戴它遮光;也可以當耳罩,晚黑戴它不怕你們扯噗鼾,冬天戴它耳朵不生凍瘡;還可以當口罩,你們一個個都感冒,也莫想傳染給我!”
“球經(jīng)不懂,抱到豬聳!”這句巴縣土話突然從紅毛鬼的嘴里冒出來。三人聞之,盡皆張嘴撟舌,愣眼巴睜地盯著他,又聽得他一字一板道:“它既不是眼罩,也不是耳罩,更不是口罩!它叫Brassiere——胸罩!”
“胸罩嗦!”假精靈插話道,“我曉得,我曉得,我剛才忘了講!”他將箱子擱在地下,騰出一只手摘掉軍帽上的胸罩,蓋住他的雞胸道:“胸罩,其實就是一件背心,冬天穿它熱和。另外,這兩個布碗可以藏好多粑粑,啥子豬肥菜紅苕粑、苦豬菜葛粉粑、抽筋草包谷粑……往里頭塞就是!”
羅煙灰拿腔作調(diào)付之一嘆:“盡塞些喂豬的,你也弄點人吃的噻!剛出籠的重慶九園包子,咸鮮回甜、醬香濃郁,想起都流口水!還有重慶的糍粑,啥子白糍粑、涼糍粑、蛋煎糍粑、黃豆面熱糍粑,還有嫂嫂的肚皮——鍋貼(哥貼)……”
“還有哥的錘子!”雄雞公面冷言橫地打斷了他的話。“假精靈,你給老子越說越不像!駝背兒,你過來!”羅煙灰忙移步挨近雄雞公身邊,垂首帖耳。雄雞公向他耳畔低言道:“我懷疑這個胸罩是婆娘的貼身褂褂,就像‘賽金花’穿的小肚兜。你看到‘小鳳仙’里面穿的啥子?是小肚兜還是胸罩?”
羅煙灰也悄悄答道:“‘小鳳仙’里面穿的對襟小馬甲,有幾顆扣子。”
紅毛鬼忽然掩耳蹙頞道:“我實在聽不下去了,你們也太齷齪了噻!你們想精想怪,要吃狗雞兒燉海帶!是不是還想用女人的胸罩做兩碗扣肉加梅菜?噢,對了,你們川人喜歡吃芽菜蒸燒白,芽菜必須是宜賓芽菜才正宗!”
假精靈反駁道:“你說我們想精想怪,我說你狗咬月亮——少見多怪!那些站街的婆娘①、扛板凳的婆娘②,我看她們一把瓜子從早剝到黑,手上沒得袋袋,旗袍又沒得包包,瓜子從哪里來的?肯定在胸罩里頭藏了很多噻!”
①站街的婆娘:沿街拉客的‘土雞’。
②扛板凳的婆娘:在犄角旮旯睡板凳賣肉的‘土雞’。
“鄉(xiāng)壩頭的狗上不得街,”雄雞公挖苦道。“你到璧山街上就看雞剝瓜子?我說你是夜明珠打飛機——寶上天,你說你是豬妖,站起沒得坐起高!起先我喊你爬,現(xiàn)在我改主意了,喊你去死!附近堰塘河溝都沒蓋蓋子,你找高處跳下去淹死!”
假精靈笑道:“我抱木頭跳水——不沉,倒把你氣死!”
羅煙灰插嘴道:“他死了,我還在嘛!你看周圍哪塊大石頭順眼,一腦殼撞將去!姐夫我守到你咽氣,還給你念兩句歡送詞,‘臉朝河對門,二世變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搶人!’③”
③舊巴縣槍斃死刑犯,一般都在朝天門兩江交匯處河灘上。執(zhí)刑者對死刑犯大聲說:“臉朝河對門,二世變好人。喊你做生意,你要去搶人!”然后槍響彈發(fā),打得死刑犯腦花四濺。
雄雞公不想跟假精靈再費口舌,轉(zhuǎn)面對紅毛鬼道:“看你一張臉白得像蘿卜干燉豆腐——沒點血色,反倒長了一腦殼紅毛。你明明是個高鼻子洋人,居然會講我們這方的土話!你硬是駱駝生的騾子——怪種!”
紅毛鬼仰起頭,雙臂交叉當胸,昂然自若道:“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雄雞公喝道:“說人話!”
紅毛鬼一字一頓地回答道:“管你娃球事!”
雄雞公橫眉豎目道:“咦!你個龜兒子——對了,你開頭的那句鬼話是啥子意思?”
紅毛鬼點點頭,示意雄雞公向他靠近些。雄雞公大步近前,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只見他神神秘秘地壓低嗓音告訴道:“你盯個錘子盯!”
雄雞公聽了大怒,端起“老套筒”,槍頭對著他的肚子猛地戳了一下。紅毛鬼慘叫了一聲,倒退數(shù)步,蜷曲身軀,捂著肚子。雄雞公欲乘勝追擊,羅煙灰慌忙上前扯住他道:“打不得!打不得!”
“錘子打不得!媽老漢把我惹毛照樣挨捶!”雄雞公急掙道。
羅煙灰又抱著他苦勸道:“令尊令堂值不值5萬大洋,鄙人不便估價。但是這個家伙好手好腳的話,值5萬大洋。如果把他打傷打殘,他的價碼就往下垮,垮得比我們遇到光胯婆娘脫褲兒還快!”
雄雞公聞得此言,朝紅毛鬼啐了一口唾沫,咬牙恨恨地扛起長槍,跟著隊伍走了。
羅煙灰徑來到紅毛鬼身邊,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我們積雷山摩云洞,有個萬歲狐王。那狐王昨天死了,遺下一個女兒,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萬家私,無人掌管。她就喜歡洋人,情愿倒陪家私,招贅為夫。你有沒得興趣?有興趣就快點走!你看,和你一路的洋人多得很,都跑前頭去了。你再耽擱,恐怕連公主的屁都聞不到!”
“他遭牛圈屋關(guān)過①,肚子里頭騷故事多得很。你聽他吹,尿罐都會飛!”假精靈提醒紅毛鬼。
①此處指關(guān)在學堂里念書。
羅煙灰曾讀過族塾,即由宗族捐資,聘師設(shè)塾,免費教育本宗的貧寒子弟,屬于宗族內(nèi)部辦學,不招收外姓兒童。他修業(yè)十年,后來父親積勞成疾,病勢尪羸,而他除了大姐二姐沒有兄弟,不得不棄卷務(wù)農(nóng)。躬耕之余,或田間地頭,或堂屋院壩,常常見他被男人們環(huán)如墻堵地圍著講故事。他看過不少閑書,如《聊齋志異》、《笑林廣記》及“三言兩拍”等,又喜歡給別人講里面那些黃段子、葷笑話,繪聲繪色的,引人入勝,直聽得淫心紊亂,色膽縱橫,連蔫巴老頭都雄起了,沖回家按到老太婆整。
在軍營,羅煙灰每次講到黃段子、葷笑話時,便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葫蘆下水似的嘴里吞吞吐吐。他這長袍馬褂瓜皮帽的老一套了。其實早有許多丘八圍著他,一個個鵝伸頸望著他,不明白他怕誰聽見。待他吊足了大家胃口,又搖頭嘆道:“后面齷齪他娘哭齷齪——齷齪死了!口說之業(yè),有善有惡,妄言、綺語、惡口、兩舌,即口惡業(yè)也。綺語乃淫詞媟語,教人邪思,講多了會折損婚姻,半生落得孤家寡。”
老兵們哪管他這套理論,七嘴八舌催他快講。班長、排長,甚至連長都威脅道,再不講就騸了他,卵子拿去喂狗。有些新兵不等得令即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扒他的褲子……
羅煙灰不露聲色地給假精靈講了個《卵穿嘴上》的故事,說一女無故而腹中受孕,父母嚴詰其故,女曰:“并無外遇,止有某日偶遇某人對面而來,嘴上撞了一下,遂爾成胎。此外別無他事。”父沉吟良久,忽悟曰:“嗄,我曉得了,這人的卵袋,竟穿在嘴上的。”
假精靈口尚乳臭,怎知生男育女之事,可他從不放過在人前賣弄假聰明的機會,便道:“我曉得,我早就曉得,女娃兒和男娃兒親了嘴,就要生小娃兒!”
“那你還不快去?”羅煙灰催促道。“去把肉票中間的女娃兒都親一遍,讓她們幫你生一大堆假精靈,以后看哪個再敢欺負你!”
“丑的老的我不干!”假精靈掬著嘴道。
“年輕漂亮的多,放心去嘛!祝你瓜瓞綿綿!”羅煙灰道。
紅毛鬼見假精靈屁股顛顛地去了,忍俊不禁道:“硬是個瓜娃子,噘他卵穿在嘴上都聽不明白!”又笑問羅煙灰:“玉面公主不是中意牛魔王嘜?”
羅煙灰愣了一愣,訕皮訕臉道:“牛魔王狐臭味太重了,公主只喜歡聞羊臊氣!”
紅毛鬼擺擺手道:“不說了,我有興趣!”言罷,揉著肚子傴僂道上。
羅煙灰忽想起他那勾當來,雙手圍在嘴邊做喇叭狀,高聲通知道:“旅客朋友們,請豎起耳朵聽清楚了,都保留好各自的車票,以便按車廂等級繳納贖金。諸位請記住,三等車,每人2000塊大洋,二等車1萬塊大洋,頭等車3萬塊大洋,洋人5萬塊大洋。如果遺失車票,均按頭等車論!謝謝合作!”
雄雞公走得不遠,聞言展眉解頤,仰見滿空銀元鏘鏘而下,勢如驟雨,登時手舞足蹈,大喊大叫道:“我發(fā)了!我發(fā)了!”
“你痔瘡發(fā)了,還是發(fā)夢沖?”羅煙灰邊問,邊推醒他。
雄雞公猛然坐起來,睡眼惺忪地四下里張顧,神意恍惚道:“咦!我啷個睡在鋪上?”
羅煙灰笑道:“我們在營房,又沒行軍打仗,不睡大通鋪睡地下?你硬是發(fā)夢沖了!”
雄雞公勃然變色,倏地站起來,一擰身跳下大通鋪,光著腳丫子,又轉(zhuǎn)背回身,劈胸揪住他,拖出被窩連連追問道:“我的錢喃?銀元?袁大腦殼?”
羅煙灰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我,我……沒有看到你的錢!你問假精靈看到?jīng)]得!”
雄雞公把臉扭向臥榻之側(cè),見假精靈被窩蹬在腳后.嘴里不停地吸吮著一根手指頭,正發(fā)出一連串嘬奶聲。雄雞公擲下羅煙灰,伸手揪住假精靈的耳朵,用力擰扯道:“你給老子裝睡,裝睡!裝個舅子像個舅子,裝得硬是像!”
假精靈痛極而醒,大號不止,驚擾全排人的美夢,惹得罵聲滿屋。排長毛三叫叱道:“清早八晨的鬧麻球了!硬是你媽的一籠雞,這個不叫那個叫!都想吃軍棍了,是不是?”
罵罵咧咧的丘八些立刻閉口藏舌,卻聽見雄雞公嚷道:“老子還沒吃過軍棍,你去抱一捆來!”
毛三叫聞得聲音,頓時氣焰矮了大半截,輕言軟語道:“抱一捆做啥子嘛,又不是請你啃甘蔗。”
毛三叫是個欺弱怕強的紙虎,曾被雄雞公打得滿地找牙。雄雞公蔑視他道:“老子量你屙不出三尺高的尿!”
假精靈趁雄雞公說話分心,掙脫了手,連滾帶爬躲到大通鋪靠墻那頭。雄雞公跳上鋪去抓他,一面張狂哮吼施威猛。唬得假精靈驚呼而起,沿墻邊逃避,但所經(jīng)之處皆有同鋪的絆子腿,一步一跌,跌得身麻腳軟,頭暈眼花,爬也爬不動。老雜皮滿臉奸笑,扯起鋪蓋蒙住假精靈的大腦殼,同鋪的隨即一擁而上,對他拳打腳踢。丘八些平素是一有機會就揍他,沒機會便制造機會。假精靈寶里寶氣,處處賣弄假聰明,好自矜夸,尊己卑人,為此常遭修理,還釘嘴鐵舌的,直教豬嫌狗恨——豬見豬拱,狗見狗咬。
雄雞公雖好勇斗狠,卻看不慣背后下黑手,即喝退眾人。他回到自己鋪位穿上褲子,披衣下地,尋過草鞋穿起,然后邀請羅煙灰一同去屙早屎。羅煙灰也起床了,謙讓道:“賢弟客氣,先請先請!愚兄就在屋頭將就尿桶小解……”
雄雞公不由分說,奪了他的軍褲,揚長而去。羅煙灰慌了,光著雙腿,一邊穿草鞋,一邊單腳跳著后追。雄雞公出了門,并未左拐去茅房,因為那里早間人滿為患。他經(jīng)過操場,徑奔營區(qū)外面。羅煙灰追至營區(qū)門口,營門衛(wèi)兵雄糾糾的兩邊擋住。攔路鬼笑臉相迎道:“羅副排長,你穿軍裝不穿軍褲,兄弟我們不敢放你出圈喔!”
“我去把我的褲子要回來,”羅煙灰指著門外尷尬地笑道。“我今天不出門!”
攔路鬼搖頭說:“違反軍容風紀,不準跨出這道門,是內(nèi)務(wù)條令規(guī)定的,不是我們的規(guī)矩!”
“我是了解二位的,八斤半的王八中狀元——規(guī)矩(龜舉)不小。好說,好說!”羅煙灰嘻嘻笑道,一面伸手去衣袋中摸出兩根裹好的葉子煙,遞與攔路鬼、敲竹杠。
敲竹杠不屑一顧道:“兄弟我們不抽葉子煙!”
羅煙灰將他的自制葉卷煙放回到兜里,道:“那我出去給二位買兩包紙煙……”
攔路鬼道:“請問羅副排長有營區(qū)出入證沒得?”
“我沒得,”羅煙灰道,“我剛才說了我今天不出門。”
攔路鬼道:“羅副排長沒得出入證,兄弟我們更不敢放你出去!”
敲竹杠向攔路鬼擠眉弄眼道:“羅副排長出去給我們買煙,四包‘老刀’!”
羅煙灰暗暗地叫苦道:“四包‘老刀’,你這不是割我的肉嘜?硬是較場壩的老鴰——飛起吃人嗦!”
敲竹杠催促道:“請羅副排長快去快回!”
羅煙灰賊眉溜眼道:“我聽說‘駱駝煙是真正的香煙’,不曉得二位抽過沒得?”
“沒抽過,”攔路鬼道。“以前常抽‘老刀’,后來海上①成了淪陷區(qū),小鬼子封鎖得兇,我們這邊貨源緊張得很,雖然也有走私貨,但是黑市價貴得咬人,只好買本地手工卷煙抽。”
①海上:滬之別稱,清末民初很流行的叫法。
敲竹杠道:“駱駝煙是老美洋煙,美國大兵喜歡抽。現(xiàn)在璧山的美國大兵不少,走私進來好多駱駝煙。”
“二位想不想開洋葷啦?”羅煙灰問。“我去買幾包回來,犒勞犒勞二位?”
二位喜笑盈腮道:“要得,要得!”
羅煙灰道:“不過我有個條件,二位要答對我出的個謎語,這個謎語并不難!答對了,莫說幾包,一條我也買。答錯了,或者猜不到,我出去只找褲子不買煙。如何?”
二位道:“你說過的話,落地巴灰?”
“落地巴灰!”羅煙灰道。“謎題是‘你和豬站在一起,猜一種動物。’”
“啥子稀奇古怪的謎語喲!”敲竹杠嚷道。“聽起來像是噘人的話!”
“正兒八經(jīng)的謎題,”羅煙灰道,“不是噘人的話!”
兩人胡猜亂想,猜了半晌,絞盡腦汁,抓耳搔腮。攔路鬼不耐煩道:“猜球不到!直接亮謎底!”
羅煙灰看著敲竹杠冥思苦想的樣子,知道他也是棒槌敲竹筒——空想(響),便提醒道:“我亮謎底了哈!是——象!”
“是象?”攔路鬼納悶道,“啷個會是象喃?”
羅煙灰道:“你面對他重復說三遍謎題、謎底,自然會東方欲曉——漸漸明白!”
攔路鬼懵懵懂懂的,轉(zhuǎn)面向敲竹杠道:“你和豬站在一起,是象!你和豬站在一起,是象!你和豬……”
敲竹杠聞言努目撐眉,猛地將他一推,罵道:“你才像豬!”
攔路鬼立站不穩(wěn),跌了個蛤蟆曬肚皮——四腳朝天,惱得一骨碌爬起,拽開步,躬著腰,往那敲竹杠胯襠著實撞了一頭。兩人都跌落塵埃,又扭作一團,滿地亂滾。一個罵:“豬是你媽!”一個也照樣罵:“豬是你老漢!”
羅煙灰見此二狗打架——你咬我,我咬你,忍不住掩口匿笑,連少陪都不說一聲,溜之乎也。出了營門,一條大路從他足下直通十里外璧山縣城。大路兩側(cè),清風搖動稻千畦。羅煙灰在大路上引頸徘徊,東張西望。瞧了一會兒,四無蹤跡,又到營房墻邊,沿墻找尋。那里雜草叢菁,他躡露而行,捏腳捏手,生怕驚擾了草窠中的墨蚊和蜱蟲。他只顧提防蚊蟲,卻被一土塊打了個猝不及防,痛得啊唷一聲,捂著額角蹲在地下。欲睜眼偷覷四野,又一棵草連根帶泥凌空飛來,慌得把頭偏一偏,砸到了肩背上,嚇得高聲大叫道:“任班長,任老弟啊!手下留情,愚兄來陪你出恭!”
雄雞公蹲在樹后喚道:“是駝背兒嗦,你趕緊過來噻!我剛屙了一大堆,你趁熱過來!”
羅煙灰循聲找著他,打躬作揖討要褲子。
雄雞公喝道:“先陪老子屙屎,陪高興了再要回褲子!”
羅煙灰無可奈何,只得依言領(lǐng)諾,遂解開褲腰帶,將大褲衩褪至膝蓋,欲就地蹲下。雄雞公叱道:“不長眼哪?去下風屙!”
羅煙灰喏喏連聲,拎著大褲衩轉(zhuǎn)移到下風處。雄雞公又命令他道:“離老子近點!在老子一巴掌打得到你臉的地方屙!”
羅煙灰奉令唯謹,在雄雞公一耳光扇得到的地方,與他并排而蹲。雄雞公諧謔道:“老子屙的屎,味道如何?”
羅煙灰承歡獻媚道:“仿佛乎麝蘭之味,不勝馨香之至!”
雄雞公呵呵大笑道:“你以為老子真的丟錢了?”
“我以為你發(fā)夢沖了!”羅煙灰道。
“老子也沒發(fā)夢沖,”雄雞公道。“是不甘心哪!老子夢到好多銀元從天而降,屁股都笑圓了。結(jié)果笑醒了,發(fā)現(xiàn)是和尚看花轎——一場空歡喜!心不甘哪!心不甘!就來個魯智深大鬧野豬林!”
羅煙灰問:“平白無故天降銀元?”
“那倒不是,”雄雞公道。“就因為你提醒那些肉票保留好各自的車票,以便按車廂等級繳納贖金。說三等車,每人2000塊大洋,二等車1萬塊大洋,頭等車3萬塊大洋,洋人5萬塊大洋。老子越聽越興奮,看啥子都像賣水的望大河——眼睛里頭盡是錢!”
“啥子肉票、車票?你都夢些啥子喲?”羅煙灰又問。“請老弟娓娓道來!”
雄雞公從頭至尾細述了一遍,嘆道:“老子給你講的時候,感覺這個夢啊,就像老子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事件一樣,硬是真真切切的!”
羅煙灰附和道:“碗底的豆子——歷歷在目(粒粒在目)。”
“是歷歷在目!”雄雞公點頭道。“你讀書多,幫老子分析分析,這個夢是不是在給老子遞點子,應(yīng)該干他一票!”
“你要攔劫火車呀?”羅煙灰驚訝道。
“攔劫個錘子!”雄雞公不以為然道。“老子一個小班長,手下有幾桿槍?再說你這個副排長,軍官不算軍官,兵頭不是兵頭,講話沒人聽,下令沒人行,好比光棍兒過日子——孤單得很!”
“愚兄有你賢弟足矣,”羅煙灰諂笑道。“我兩個有段時間沒去趕場①了,要不按老方子抓藥——還是老一套,‘耍簽簽’②?”
①趕場:此處指去賭場。
②“耍簽簽”:即“耍老千”。
“你我‘耍簽簽’是耗子娶媳婦——小打小鬧,”雄雞公道。“在‘明堂子’③賭注大的臺面,賭場老板都安插了‘老千’,我們就是猴子看戲——干瞪眼!”
③“明堂子”:指公開賭場。
羅煙灰嘆道:“這些賭場老板或者老板的靠山,要么是軍政大官,要么是堂口大爺④,有權(quán)有勢的我們?nèi)遣黄鹧剑 ?/p>
④堂口大爺:哥老會(袍哥組織)各碼頭堂口首領(lǐng),又稱舵把子。
雄雞公道:“‘私窩子’⑤更是豪賭大博,‘老千’也少,但是我們又進不去!”
⑤“私窩子”:指不公開或半公開賭場,設(shè)在公館、銀行、錢莊、公司、字號內(nèi)。
羅煙灰點頭道:“‘私窩子’只接待達官顯貴、富商大賈和社會名流,下級軍官、販夫走卒及引車賣漿之流,不得入內(nèi)。”
雄雞公道:“財神爺既然托夢給我,不是喊我們搞小錢!我們好生籌劃籌劃,想一想另外的生財之道,尤其是你白了尾巴尖的狐貍——老奸巨猾,給老子當好狗頭軍師!當不好,老子開你飛機!曉得劉莽子⑥買的飛機噻,老子把你當沙明松飛機開!好啦,老子不屙了,有紙沒得?”
⑥劉莽子:劉湘外號。
“啥子紙?”羅煙灰假癡假呆道。
雄雞公劈胸揪住他,鼓睛暴眼道:“少給老子裝莽,草紙拿來!”
“我身上好像沒得草紙,”羅煙灰道,“你讓我摸摸看……”
雄雞公松開手,盯著他將幾個衣兜翻找了一遍,最后掏出來一張皺巴巴的煙盒紙,便一把奪過。羅煙灰央告道:“你給我留半截噻!”
“留個錘子!”雄雞公道,“這張紙還沒得巴掌大,對半分都不夠用!你是假精靈的姐夫——真精靈,各人想辦法!抓把草揩,要不撿根樹枝刮,田里頭還有水,水洗更干凈!”
雄雞公匆匆擦了,提褲子起來穿好,忽縱身一躍,從椏杈上扯下一條灰色軍褲,扔給愁眉苦臉的羅煙灰,自己徑奔營門而去。
第二章? 密謀
1938年5月1日,國共合組的包括川軍李家鈺部(第22集團軍第47軍)在內(nèi)的“第二戰(zhàn)區(qū)東路軍”,克復山西晉城。
1937年7月7日,日軍挑起“盧溝橋事變”,并開始全面侵華,中華民族抗日戰(zhàn)爭也全面爆發(fā)。已升任第47軍軍長的李家鈺(川軍最小一個派系——軍官系首領(lǐng)),致電國民政府請纓殺敵。老蔣親自回電關(guān)照說,為保留實力,建議只帶一個師出川。李家鈺又電稱:“我以前的部隊都在打內(nèi)戰(zhàn),現(xiàn)在為國效命的時候到了,我不留家底!”
同年8月底,老蔣主導的“川康整軍”完竣,劉湘即與川軍各部將領(lǐng)共同商議出川抗戰(zhàn)事宜,決定派出第一批14個整編師,近20萬兵力,分三路奔赴抗日前線。
次月初,北路軍由第22集團軍總司令鄧錫侯率領(lǐng)(轄第41軍,軍長孫震;第45軍,軍長鄧錫侯;第47軍,軍長李家鈺),從成都、德陽及西昌等地啟程,因車輛奇缺,沿川陜公路徒步至寶雞,然后坐悶罐火車抵達西安,欲按原計劃經(jīng)河南前往第七戰(zhàn)區(qū),與南路軍會合。但由于山西戰(zhàn)事吃緊,奉命立即趕赴第二戰(zhàn)區(qū)。時逢冬月,朔風凜凜,侵肌裂骨,將士仍身著單衣短褲,赤腳穿著草鞋。第二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閻錫山既不給川軍配發(fā)棉衣、棉褲及棉鞋,也不提供太原兵工廠造的好槍,以替換他們手中的破銅爛鐵,漠視其孤軍薄旅①,冒雪沖寒地跟精甲銳兵的日軍硬碰硬。南路軍由第23集團軍總司令劉湘率領(lǐng)(轄第21軍,軍長唐式遵;第23軍,軍長潘文華),在渝中半島朝天門碼頭登船,順流而下經(jīng)武漢轉(zhuǎn)道許昌、鄭州,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第三路軍則由川軍將領(lǐng)楊森率領(lǐng)(轄第20軍,軍長楊森;第43軍,軍長郭汝棟),自貴州出發(fā),直抵上海,參加淞滬會戰(zhàn)。
①劉湘曾請求老蔣,川軍出川后不分割建制,待全部兵力集中后方可作戰(zhàn)。老蔣雖滿口應(yīng)承,卻言而無信,像五馬分尸一樣,把川軍撕得七零八落,再東一塊西一塊地扔到各個戰(zhàn)場,兵分勢弱充當炮灰。尤其是第22集團軍常常以營為單位,被分成若干小股,或懸軍深入,或單兵孤城。
川軍除了劉湘的嫡系部隊普遍裝備低劣,真可謂朽戈鈍甲。比如第22集團軍所屬部隊,每個旅都是一個小派系,且大多數(shù)淪為軍閥混戰(zhàn)的失敗者,俗稱“雜牌川軍中的雜牌”,武器裝備長期無從補充。所有步槍百分之八十是川造和“老毛瑟”(產(chǎn)于清末),其余百分之二十是漢陽造,或因質(zhì)量太差,或因使用過久,要么打兩槍就扳不開槍機,要么來復線幾乎被磨光,子彈出膛不走直線,像無頭蒼蠅亂飛。即便是這樣的破槍,亦非人手一支。而且絕大多數(shù)沒有槍刺,手榴彈也不夠,以致大刀反倒成了主要近戰(zhàn)武器。至于輕重機槍,每師多則四五十挺,少則一二十挺,甚至幾挺。火炮方面,每師僅數(shù)門迫擊炮,山炮、野炮皆無一門。
47軍所轄104、178兩師均屬于丙種師,武器裝備雖比保安團好一點,也是寸兵尺劍。每個步兵團八二迫擊炮四門,每個步兵營重機槍四挺,每個步兵連捷克式輕機槍兩三挺,川造、漢陽造步槍七八十支。李家鈺赴臨汾面見閻錫山、衛(wèi)立煌(前敵總指揮),向二人申請配備炮兵部隊,卻空手而返。47軍因此受命守衛(wèi)二線,李家鈺及其將士倒要感激長官們天恩高厚了。
但是,日軍108師團104旅團依仗飛機大炮,很快突破到47軍防地。47軍奮起抵抗,尤以東陽關(guān)血戰(zhàn)、長治城死戰(zhàn)最為慘烈。自1938年2月16日起,東陽關(guān)血戰(zhàn)持續(xù)三天三夜,47軍斃傷日偽千余人,犧牲將士兩千多。鬼子占領(lǐng)東陽關(guān)后,又于19日下午由東、西、北三面分進合擊長治城,獨獨留著南門不圍,試圖用飛機大炮的狂轟亂炸嚇跑川軍。47軍104師312旅624團守城官兵壘磚石封堵四方城門,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長治城死戰(zhàn),從城頭攻防戰(zhàn)到城內(nèi)巷戰(zhàn),九攻九距,晝夜不息。至21日深夜,624團2000多人差不多拼光,其縋城突圍者寥寥無幾,更沒有一個投降者或被俘者。此役也教104旅團伏尸逾千,鬼子氣急敗喪,屠城泄憤,血流沒足。東陽關(guān)、長治城失守后,李家鈺部在晉南中條山區(qū)打游擊,一面向當?shù)匕寺奋妼W習敵后游擊戰(zhàn)術(shù)。因鬼子封鎖,該部軍需補給困難,過著初民一樣的艱苦生活。雖食荼臥棘,卻甘之若飴,堅持敵后抗戰(zhàn)兩年多,屢建功勛。
為了補充軍需不足和充實抗戰(zhàn)費用,1938年5月1日國民政府第三次發(fā)行軍需公債,名曰“民國二十七年國防公債”,定額為國幣 5億元。
仍是同一天,以沿海及長江中下游200多家遷渝企業(yè)工人為主的數(shù)萬民眾,分別在江北、南岸、九龍坡、大渡口等工廠聚集區(qū)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國旗獻金大游行”。每支游行隊伍都展開巨幅國旗,并齊聲高唱《獻金歌》:“獻金,獻金,大家快快來獻金,不在乎你獻多與獻少,只在于你一片愛國心。”隊伍所到之處,路人皆獻金踴躍。有的掏出鈔票,有的摘掉耳環(huán),有的褪下戒指……紛紛望國旗上投去。
周邊縣城也紛紛響應(yīng),采取多種多樣的形式進行大規(guī)模抗日宣傳教育活動。比如璧山城舉辦了一場抗日千人大合唱。千余名中學生在摩登時代廣場演唱《赴敵》、《長城謠》、《全面抗戰(zhàn)》、《松花江上》、《黃河大合唱》、《大刀進行曲》、《義勇軍進行曲》等抗日救亡歌曲,觀眾人山人海。演出結(jié)束,滿場掌聲雷動,指揮轉(zhuǎn)身面向觀眾,代表合唱團鞠躬謝幕。報幕員矩步方行,到立桿話筒前欲帶頭高喊幾句抗日口號,卻被一陣清耳悅心的竹板互擊聲搶了個先,仿佛有一匹“不用揚鞭自奮蹄”的快馬疾奔而來。
“日寇比癲狗還要癲,一心想打通津浦線,占了青島又占濟南。飛機常常來武漢,二月十八飛四川。廣陽壩①投下十二彈,一個凼凼幾丈寬。破片大的九斤半,小的都有一指尖……”一位長衫白發(fā)老者且唱且步,敲著金錢板走近報幕員身邊。
①1938年2月18日上午,數(shù)架三菱96式陸上攻擊機長途奔襲長江上的一個沙洲島——巴縣廣陽壩(今南岸區(qū)廣陽壩),即重慶首座機場(由劉湘派兵修建)。此乃日機第一次轟炸中華民國之戰(zhàn)時首都重慶。
“報幕員小妹,”那長衫白發(fā)老者道,“老臉不請自來,想耽擱你幾分鐘,借用一下話筒做抗戰(zhàn)宣傳,不知可否?”
報幕員東張張,西望望,猶豫片刻后,讓出話筒。老者揖而謝之,隨即往話筒前一站,又打起金錢板來。鏗鏘頓挫的板聲經(jīng)話筒放大器傳遍整個廣場,觀眾都以為主辦方安排了金錢板表演節(jié)目,立刻凝神寂聽。
金錢板,乃四川民間曲藝品種,表演者左手執(zhí)兩塊竹板(底板與面板),右手執(zhí)一塊竹板(打板)擊節(jié)伴奏說唱故事兼表演,因其中兩塊竹板上鑲嵌古銅錢而得名,又叫“金簽板”、“三才板”,藝人行話稱為“夾夾”。這項民間藝術(shù)形成于明末清初成渝兩地,流行于民國時期巴蜀漢族地區(qū)。金錢板唱詞通俗易懂,多用方言土話,詼諧生動。金錢板唱腔以川劇高腔為基礎(chǔ),兼收并蓄四川民歌(包括山歌、號子)、昆曲、胡琴、燈戲、彈戲等曲調(diào)。金錢板曲目豐富,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曲目有“三打五配”,即《打董家廟》(又名《武松傳》)、《打洞庭》(又名《打鐵山》)、《打毗蘆蕩》(又名《乾隆訪江南》)和《胭脂配》、《芙蓉配》、《龍鳳配》、《金嬋配》、《節(jié)孝配》,以及《鬧雅安》、《嫌貧傳》、《藍大順起義》、《瓦崗寨》、《包公案》、《說岳傳》等。金錢板藝人出于愛國之心,自發(fā)為抗戰(zhàn)宣傳創(chuàng)作了《盧溝橋事變》、《華北失陷》、《王銘章大戰(zhàn)滕縣》、《日寇侵華暴行》等新曲,四處說唱。
正值觀眾翹首以待時,板聲卻戛然而止。老者道:“各位同胞請稍站,容老拙告稟。老拙姓戚,就是抗倭大英雄戚繼光的戚!老拙是金錢板藝人,早年在璧山跑鄉(xiāng)場、扯地圈,后來進茶館、書場,掙點稀飯錢,可能觀眾里頭有人已經(jīng)認出老臉。
“老拙膝下三子一女,老大老二去年秋跟隨23集團軍參加南京保衛(wèi)戰(zhàn)。23集團軍奉命扼守南京東南大門,包括宜興、長興、泗安、廣德、蕪湖等一線,跨越蘇浙皖三省。23集團軍共有五個師和兩個獨立旅,兵力約六萬五千人。面對日軍三個師團及一個聯(lián)隊五萬余眾,川軍在人數(shù)上并不占優(yōu)勢。我們是貧國弱兵,對抗一個鬼子尚需五個號稱德械師的中央軍,更何況武器裝備與作戰(zhàn)訓練都遠不如中央軍的川軍。德械師作為淞滬會戰(zhàn)的中堅力量,才打五天就折損過半。南京保衛(wèi)戰(zhàn),德械師依然死傷相枕,川軍更甚,可謂兵革滿道,流血浮丘。老拙兩個兒所在的145師于泗安、廣德同日軍展開拉鋸戰(zhàn),打了五天只剩得一個營的時候,師長饒國華匹馬當先,率余部對廣德城發(fā)起了最后的自殺式攻擊,直至矢盡兵窮。次日凌晨,師長饒國華自殺殉國。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川軍群威群膽,舍死忘生,以每犧牲一人則拖延一分鐘的代價,阻滯日軍西進,為南京中央軍的撤退和再部署贏得了時間。
“自川軍出川抗日以來,無論是在山西娘子關(guān)、東陽關(guān)及長治城等戰(zhàn)場,還是參加藤縣保衛(wèi)戰(zhàn)、淞滬會戰(zhàn)、南京保衛(wèi)戰(zhàn),沒有哪一仗不是傷亡慘重,犧牲的將士多到原野厭人之肉的地步。第22集團軍出川的時候,總兵力四萬多人,在山西作戰(zhàn)40余天后銳減至兩萬人,守衛(wèi)滕縣4天半,又傷亡萬人。打淞滬會戰(zhàn),第20軍犧牲三千多人,傷者七千有馀,損失大部分兵力,撤出陣地后縮編為一個戰(zhàn)斗團;而第43軍(原第20軍第5師)第26師僅剩六百余人。南京保衛(wèi)戰(zhàn)中,第21軍第145師喪師殆盡。川軍出川抗日到今才八個月,已有不貲之損,甚可痛惜啊!甚可痛惜!”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