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極日記( 一)--啟航


當郵輪開始離開港口,烏斯懷亞背后的山峰開始在微斜的陽光中漸漸遠去和模糊的時候,世界上的目的地,仿佛只有南極一個了。

我站在銀海探索號頂層的甲板上,偶爾有打著旋兒的狂風把所有聚集在甲板上的人凍得打幾個哆嗦。太陽已經滑過天中線,漸漸往烏斯懷亞背后折射著藍色光芒的山谷中墜下去。散漫的光線仿佛被漸漸地挽了起來,擦過烏斯懷亞城鎮的邊兒,籠在碼頭的范圍內,通白的船身開始泛出金黃的光澤。等到那挽光線漸漸延展開去,在狹長的水道中鋪出一條碎光浮動的航道時,馬達才開始有低沉的轟鳴聲,巨大的船身從碼頭斜移開來。開船時那一聲悠長的鳴笛,可以沿著烏斯懷亞海灣綿延開去,傳出很遠。

盡頭,是通往南極的第一步,德雷克海峽!

船上的每個人都顯得輕松極了。船尾的甲板上甚至鋪起了幾張圓桌,來自菲律賓的David是船上的琴師,此時也把自己那臺YAMAHA電子琴從五樓的酒吧搬了上來,拉丁風格的舞曲一支接一支。幾位扎著領結的侍應生端著吧臺剛剛浸過新鮮冰塊的雞尾酒在人群中穿梭。除了有些人穿著沖鋒衣,這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郵輪啟航酒會沒有什么區別。一杯雞尾酒確實是恰到好處,適當的微醺讓我因為時差和長途飛行而顯得有點蒼白的臉色回復了一點紅潤。粗粗計算,35個小時里,飛機飛入夜色又沖到黎明,幾乎達到這幾年長途旅行的極限。但再長的旅行,也漸漸習慣著不抱怨,權當營營役役之外積攢起的苦修。

只有南極是終途,過往皆是插曲,統統可以清空。

這是一場目的與情緒都不明朗的旅行。直到我站在南極半島的第一座冰山面前時,我依然不知道為何在幾年之后,執意重返南極。六年前那場搏命似的畢業旅行因為強烈的風暴和船體的損毀戛然而止。當我們斜倚在破損的科考船上,終于望見前來接應的飛機與救援船的時候,混合生死的復雜情緒讓每個人都沒有多么興奮地歡呼。直到我們坐進船艙,有人才禁不住突然地痛哭出來。那時我的旅伴大部分是經常往返于南極的科考人員(在那次行程之后,他們中的多數人依然往返南極多次),但直面告別和生死的時候,每個人的恐懼都那么真實。南極從來不是易與之地。與六年前我的第一次南極之旅相比,這郵輪已算奢華,在配有浴缸的房間里,管家每每來收拾房間,會先打開船上的衛星頻道,放著Mile Davis和Judy Garland,在你埋頭于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中時禮貌地問你,在風平浪靜的時候是否需要送來四時果盤。近二十家公司的郵輪,比著法子地試圖讓旅程更舒服些,每年載著5萬名游客往返南極半島與烏斯懷亞之間。這反而讓我對六年前跟隨拉美科考專家苦行一般的旅程更加念念不忘。仿佛德雷克海峽的驚濤駭浪、不可預測的突然風暴,以及深藏身形的,隨時崩裂的冰山,件件都是應有的驚心動魄。是南極的勛章,對于到訪之人,理應有了這般的遭遇之后,才配享受探索者的榮耀。我著實依然對當年帆船時代那些試圖觸摸南極邊緣的開拓者們有著拋不開的向往。初讀斯科特的故事帶來的遠遠不止悲情,而是一種純粹的,理想主義的情懷。整趟的旅程中,只要一有時間,我便窩在郵輪五樓的圖書館里翻看當年的故事,這會讓我更容易想起六年前近乎搏命般的那次旅程,每天都在熬斗,熬斗到精疲力竭,似乎沒有明天的樣子。


而此刻,我不能再用斯科特的故事去“折磨”身邊從紐約飛來的Barbra,滿頭銀發的她已經絮絮叨叨一個多小時她經過長途飛行身體是怎樣地不適,并且完全不知道如何在接下來的兩天里應付德雷克海峽的驚濤駭浪。在我反復跟她保證,只要在房間柔軟的床上躺超過十二小時,小口喝水,以及吃點水果,德雷克的顛簸就不那么難熬。但隨后召開的乘客會議上,船長和探險隊長謹慎和有所保留的言辭恐怕又會讓她血壓上升。“好吧,天氣不錯,我們只能祈求上帝讓這樣的好狀況一直持續下去……”所有想當然的乘客都被先揚后抑的句式挑逗得心情如同過山車。南極的規則依然嚴苛,即使全副武裝,也有嬌柔無力的感覺。行船已近五個小時,我們依然無法直到確定的行程。探險隊必須在對每個時段的氣候數據做出分析之后,才能確定我們是否可以乘坐沖鋒舟橫跨海灣,直接踏上南極的海岸。所以每天的日程的安排,都要在每晚的例行房間打掃時打印好送到房間里。至于在行前聽到的那些地名,也許到了行程結束,還只是地名而已。

可這也是南極的魅力之一,飄忽不定,拜天所賜的行程,比起那些充斥在報端和熒屏上的所謂環保和資源的議題來得實在。我依然記得六年前那個會大口喝威士忌的智利科學家費爾南多大聲嚷嚷的一句話:如果你不想被那些紙上談兵的議題綁架,你就丟下生活,認認真真在南極走一遭!六年前我跟他走過的旅程,正是因為這種不確定而似乎永遠沒有完成。如今再來,心里倒是期望這是上次行程的續章,解答我依然堅持找尋和執拗觀察的疑問。

會議之后,我站在掛著南極半島地圖的四樓電梯口近一個小時,瞇著眼睛掃過一個個被圈出的地點。探險隊長Cara和Barbra從一旁的樓梯走上來。Barbra仍在追問船長是否確保我們一路都不會處于“可怕的顛簸狀態”。但顯然,Cara依然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我只能說,在我過去十幾年到訪南極的行程中,沒有一次是完全一樣的。”Barbra的臉色似乎更蒼白了些,我看到她把剛從隨船醫生那里討來的暈船貼緊緊地在手心里攥了攥。我抱了抱她,輕聲道晚安,然后和Cara相視一笑。

“祝我們都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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