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寒舟
我遇見沈無言的時候,我要逃婚,他要殺人。
于是,我助他殺人,他帶我逃婚。
那時我以為,我們的緣分是一早就刻在三生石上,任誰也無法斬斷的,卻不知命運慣會用陰差陽錯戲弄世人。
1
那年三月十六,黃歷上寫宜嫁娶、定盟、冠笄。
越城首富張達貴府上,張筵設戲,賓客盈門,好不熱鬧。
我身著嫁衣,端坐在榻,聽著時遠時近的吵鬧聲,盡職盡責地扮演著一個羞澀端莊的新嫁娘,心里卻在盤算一會兒該如何脫身。
待所有仆婦關門退下后,我才動了動僵直的身子,掀掉蓋頭。
桌上的合巹酒壺,箱籠上的大紅喜字,案上搖曳的喜燭,塌上的喜被,入眼處都是一片紅,卻絲毫沒能叫我感受到丁點的喜氣,只覺得刺眼。
沒工夫想更多,我站起身,準備換衣服。要是穿著這么一身華麗復雜的嫁衣跑路,別說扎眼,關鍵是太沉,我怕跑不出這院子就要累個半死。
我先拿下頭飾,一件件在床上擺好,這些是我以后的活命錢。
待我脫下一層層的外衫,準備再去一層里衣時,身后卻突然傳來響動,跟著是腳落地的聲音。
其實若是我稍微鎮定一些,就會發現并未有婢女通傳和開門的聲音,奈何我做賊心虛,當下只想蒙混過關,于是我做了在沈無言看來是輕浮至極的事情。
2
是的,跳窗而入的人,就是沈無言。
這就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場景。
而此時我正拉低一側衣領,露出白皙圓潤的肩頭,嬌笑著叫道:“老爺,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了。”
我整個表演一氣呵成,所以在對上他那張英俊冷臉時,一切都已無轉圜的余地。于是我又不得不在他有傷風化的表情中,默默拉好衣服,問道:“你是誰?”
他穿一身黑衣,手拿佩劍,明顯來意不善,可我這人向來會裝模作樣,越是害怕越是假淡定。
他并不搭理我,只掃視著屋內擺設。
“你要謀財還是害命?”我追問道。
不是我嫌命長,實在是我怕他稍有不慎會毀了我的逃跑計劃。畢竟他明顯不是來劫我的,我沒這號親戚,而若是張達貴出了什么事,我怎么逃脫得了干系。
他提一提手中佩劍,一個冷眼掃過來,我識相地閉了嘴。如此敵強我弱的情景,我自然要識時務。
確認他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我開始繼續換衣服,收拾東西。不管他是謀財還是害命,反正我本身是要逃跑的,日后都做好了要躲躲藏藏的準備,雖然背上個殺人的罪名會更艱難些。
“你做什么?”
“如你所見,逃婚。”
3
后來我總是想,如果他當時沒有問我話,我是不是還會糾纏上他?
可是沒有如果,他問了,我答了,像是一早就注定的因果。
“你呢?”我反問道。
“仇殺。”他答道。
案上的紅燭忽然發出“噼啪”一聲響,我腦海里也有什么一閃而過,心念電轉間,我有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你會把你女兒嫁給一個比你還大上七歲、好色暴虐的老男人么?”我有預謀地問道。
果然,他搖頭,“誰若敢來說親、提親,我必宰了他!”
我又做出苦笑的表情,醞釀出最悲傷的情緒,哀哀道:“那以后你的女兒真幸福,不像我,我父親親手將我推進火坑,從來不在意我的死活……”
我記得那天是繼母第一次對我笑,滿含親切,真心也好,假意也罷,我都是歡喜的,可她說的話,卻讓我如墜冰窖。
她說:“語兒,這可真是大喜事,一定是你娘在天之靈保佑你,讓你有福氣做張家老爺的續弦,日后必定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了。”
我當時很想給她一巴掌,人人都知道張達貴的前幾任妻子是被活活折磨死的,不過張家給的聘禮和封口費多些,便從來無人肯為那些死去的女子伸一句冤罷了。她卻道我是好福氣!
“若我娘真的在天有靈,也一定是一道雷劈死她這個毒婦。可惜我娘沒有,她死得早,大概早就不記得我了吧。我爹什么都聽繼母的,我就被嫁了過來。”
我說完,覺得自己臉上一片冰涼,抬手一摸,才發現我哭了。
其實我早就不會為這些難過了,這么多年,我攢的痛早就結了疤,輕易是不會再傷筋動骨地難過了,這不過是一種本能反應罷了,卻正好讓我可以利用。
于是我索性讓眼淚流得更多些,對著他懇求道:“我如果留下來,只有死路一條,不如你帶我走吧。”
4
“我今日就是來殺他的,他沒有機會傷害你,你不必擔驚受怕。”他遲疑道。
“你殺了他,我如何脫得了干系!”我急道。
“你可以說是我殺的……”
“你當他們是好糊弄的么?”我打斷他,“他死在新房里,我要么被認為是伙同謀殺,要么被認為是災星,哪一樣都足夠讓我萬劫不復。
“原本我只逃婚的話,說不定過兩年,就沒人追究了,可若是背上殺人的罪名,這一輩子都要躲躲藏藏、提心吊膽了。”
他不說話,微蹙眉頭,我猜他已有動搖,于是趁熱打鐵道:“不管你承不承認,我也是因你如此,你不能對我棄之不顧。再說了,你殺了他要逃,我也要逃,我們理當做個伴。”
“這又不是什么好事。”他沉聲道。
“不管是不是好事,我們遇見了,這就是命中注定。”我無賴道,“我絕不會連累你的,我一點兒也不嬌氣,洗衣做飯什么都會……縫縫補補也拿手,你一個人難免有頭疼腦熱的時候,如果帶上我,咱們就可以相互照顧……”
他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說話,屋外已經有婢女喊了“老爺”二字。
“我還可以幫你殺人。”我低聲道。
“你別亂來,”他瞪我一眼,“我答應你就是。”
我得了想要的承諾,沖他乖巧一笑,然后看著他閃身躲進了落地花罩的紗簾后。
張達貴喝退了扶他的人,關了門,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淫笑著叫了兩聲“小娘子”,又笑道:“小娘子倒是比先前……先前那些婦人有情趣……都知道自己脫干凈了等著老爺,哈哈哈哈,好好好……”
見他并沒有懷疑我身上為何只著中衣,我假意一笑,“老爺說的是。”
眼見他已走到床邊,向我伸出臟手,我迅速避過,沈無言從身后劈暈了他,他軟綿綿地倒在了床榻上。
5
那晚殺了張達貴之后,一把火燒了新房,沈無言就帶著我連夜出城了。
我追問了他的事,他說他們家是越州下里鎮上的富戶,他父親因不肯與張達貴合作,而被張達貴雇兇殺害,母親也傷心而亡,他外出學藝,今日才歸來報仇。
而他早就備好了馬,我們共乘一騎,奔走在漆黑的夜里。
風帶著一絲寒意吹在身上,叫我格外清醒,前路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會有怎樣的險惡,可我卻頭一回覺得幸福。
隔天,我在顛簸中醒來時,我們已經到了豐城。
跑了一夜,我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去的,沈無言卻肯定是一夜無眠,因此進了城,他便帶著我去找客棧入住。
“掌柜的,兩間房。”沈無言對著掌柜說道。
“一間,一間就夠了。”我糾正道。
一男一女來住客棧,本就容易讓人起了聯想,掌柜的看看我倆,臉上帶了兩分曖昧。
沈無言皺眉想要再說話,被我抱住胳膊,喚了一聲“相公”后,就跟遭了雷劈似的,呆住了,任由我做決定,又被我推著上樓。
“你為何只要一間房?還……還叫我……那什么。”沈無言說到最后十分別扭,一點兒也不像昨夜的冷面殺手。
我不答話,徑直在桌邊坐下,倒了兩杯水,遞給他一杯,“男女一同上路,大多會被認為私奔,你說我們不是旁人也不會信的,倒不如大大方方地假扮夫妻,才能免得別人猜疑試探、處處留心咱們。”
“你說的是有幾分道理,可共處一室……”沈無言還是糾結。
“你不必擔心我名譽有損,”我苦笑一聲,“我這輩子已沒有再嫁的可能了。”
沈無言看我一眼,沒再說話。
6
用過飯,我說我不太困,可以在桌子上趴一會兒,讓沈無言睡床,他卻不肯,堅持讓我睡床。
我推辭不過,就接受了,心下覺得自己賭這一把賭對了,他的確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男子。
在張府,他見我衣衫不整,沒有見色起意,反而露出有傷風化的眼神;他明明來尋仇,卻沒有傷害我這個張達貴名義上的妻子,可見他并不是一個濫殺無辜的人;他還主動與我搭話,又說明他并不是一個全然冷漠的人;他對于我的遭遇的反應都不似作假……
這般想著,我又安心地沉沉睡去了,還做了一個夢。
夢里我還穿著嫁衣,這回我沒有逃,而是坐在床榻上等我的夫婿。他進門了,走近了,掀開我的蓋頭,笑著叫我“娘子”,我抬頭,看見的卻是沈無言的臉,他笑起來的模樣,溫暖可親。
等我被吵鬧聲驚醒坐起來的時候,屋內已是昏黃的光線。我揉了揉眼睛,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現在是清晨還是傍晚。
可我一眼就發現了至關重要的事情——沈無言不在屋里,他不見了!
我慌忙起身,一時不察落空,直接卷著被子摔在了地上。
不知是委屈還是害怕,我竟哭出聲來。
他是走了,不管我了么?
他也嫌我是拖累,所以丟棄我了么?
我胡思亂想著,眼淚洶涌。我娘死的時候,我還小,根本不知道傷心是何物,后來我爹娶了繼母,我便日日生活在水深火熱里,我以為我的眼淚早就流干了流盡了,可是現在我卻哭得一塌糊涂。
我沉浸在被拋棄的悲傷里,沒聽見開門聲,卻聽清了他焦急地問我怎么了。
我抬頭,看見果然是他,卻哭得更大聲了。
他走近了,蹲下身子,摸一摸我的頭發,我卻猛地撲倒他,伏在他身上,湊近了在他耳邊惡狠狠道:“你要是敢不聲不響地丟下我,我就去官府告發你,說你拐賣良家婦女。”
貌似我的眼淚滴在他臉上,讓他不舒服,他別過臉,說道:“我不會丟下你了。”
7
那日我們在豐城住了一晚,隔天就又出發了,我不問他要去哪里,他也沒說,反正天大地大,反正有他在。
可我總疑心,他那日那句“我不會丟下你了”其實是說他的確想過。
“你身上有沒有什么貴重的東西?”我悶悶地問道。我覺得總得讓他把什么東西壓在我這兒,我才安心,就算他不為我,也得為著他的寶貝而舍不得丟下我。
“你說什么?”他似沒聽清,反問了一句。
我扭頭,仰著臉又問了一遍,他一低頭,正好下巴磕在我額頭,疼得我眼淚都快出來了。
“你……你沒事吧?”他的語氣有些緊張。
“有事,怎么沒事!”我氣呼呼道,“磕壞了,你說吧,怎么賠吧,快把你身上最值錢的東西交出來。”
他失笑,揉一揉我頭發,不再應聲。我也沒再說話,只有馬蹄聲噠噠的回響。
好一會兒,我都要昏昏欲睡了,他推一推我,讓我伸手。
我照做,他放在我手心一枚用紅繩串起來的玉佩,然后吞吞吐吐道:“這是……這是我們家的……傳家寶,不能丟的。”
我怕他反悔,慌忙戴到脖子上,“正好,夠賠了。你可記住了,這是不能丟的,我在,它在。”
說完,我心情大好地讓他騎快一點,再快一點,我從來沒有這么快活過。
8
我們一路走了好久,將馬換成了馬車,添置了許多東西。我們宿過荒野,借過民宿,住過客棧,同處一室,自然而然。
這一日,眼見陰云密布,似有大雨要來,我們決定在廢棄的月老廟過一夜,以免到時候露宿荒野。
我抱了干草垛鋪得厚厚的,又鋪了一層薄褥子;他撿了木柴,生了火堆,煮了稀飯。
飯后,我準備躺在褥子上,他不準,拉著我靠在他身上,我知道他的意思是消食以后才能睡。
他從來不多說話,卻一路上對我照顧有加。怕我積食,怕我著涼,怕我睡不好……
我小日子那兩日,總是腹痛難忍,又手腳冰涼。他這樣寡言、容易羞澀的男子竟向借宿人家的大娘詢問相關癥狀和解法,又一條條詳細記錄下來,比我都認真,現在我的小日子他倒是比我還清楚。
我何其有幸能遇見他,縱漂泊,亦無所懼。
“沈無言。”我坐直了身子,叫道。
“嗯,怎么了。”他看著我,眉眼溫柔,再不是初見時那個冷漠如刀的少年了。
他長得好,濃眉大眼,氣宇軒昂,一路走來,倒有不少女子對他表示青睞,好在他從來看不見旁人。
我忽然想起那家的大娘夸我嫁了個好夫婿,又不知怎么想到了那回客棧里我嫁給他的夢,一時間,腦子里一團亂麻,忘了要說什么。
“怎么了?不舒服么?”他說著,抬手撫上我額頭。
我抓住他的手,咽一咽口水,壯著膽說道:“沈無言,我……我……”
“我”了半天,我還是決定用實際行動表達,于是我迅速捧起他的臉親了下去。
他應當是喜歡我的吧。我來小日子時,他替我暖手暖腳,揉小肚子,我們早就肌膚相親了。況且……況且那兩日有時共睡一床,他身上總是熱得很,有時還會發出低低的壓抑聲;早上醒來時,也能明顯感覺到他下腹的異樣。
我出嫁前,繼母派人教過我的,我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語,別……別這樣。”沈無言說著要推開我,觸上我的手掌熱得驚人。
我聽話地松手,撲在褥子上,蒙住頭,不再理他。
“阿語,你生氣了?”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嫌棄我嫁過人,配不上你。”我故意悶悶地說道。
“不是,不是的。”他趕緊辯解,“阿語,我……我怕照顧不好你。”
“沒有人比你更好了!”我反駁道。
好一會兒,他都沒說話,在我以為他打算就這么揭過去的時候,他忽然拉著我站起來,朝月老像走過去。
“阿語,我現在給不了你像樣的婚禮,但我絕不會不明不白地要你。今日,我們就在月老像前締結兩姓之好:我沈無言,愿娶你尹知語為妻,這一輩子以命相護,愛重你,不相負,不生離,只死別。”
“我也是。”我流淚應道。
9
月老廟之后,我們就以夫妻相稱了。
他說打算帶我去邊塞之地,遠離中原,就不必擔心我們的過去會被發現。
可是行到汴城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停下來了,因為我懷孕了。
他很高興,傻乎乎地看著我的肚子,好像能看穿里面那個還未成型的小人兒似的。
“其實我還可以趕路的,現在一點感覺也沒有。”我說道。
“不行,”他果斷拒絕,“大夫說了,頭三個月要好生養著,千萬不能動了胎氣。”
“你現在是開始兇我了么?”我胡攪蠻纏道。
他親一親我額頭,“我怎么舍得。”
我滿意了,才放他離去。他堅持要在汴城住下來,等孩子生了再說,所以我們租了一處房子,他也找了一份閑差做著,以免倆人都在家,招人注意。
那時我們從張府出來,還順帶拿了許多錢財,足夠我們用的,這一路離越州越來越遠,我幾乎已經忘了過去。
現在每日里,他去做工,我就呆在家里,他還交代了隔壁的大嬸偶爾來照看我,免得我有什么意外。
一切都很美好,美得像夢一樣。
可是所有夢都會醒,且醒得猝不及防。
10
很久以前,我聽人說,男人的誓言都是為了得到你的謊話,轉眼就會自己打破的。可我知道沈無言不是那種男人,但是后來我多希望他是,希望他負我,希望他只是離開了我,而不是和我生死兩隔。
那日,我照常去隔壁大嬸家串門,卻被門口突然而至的捕快給帶走了。我吃了一驚,以為我們的事情敗露,可我根本沒有機會交代大嬸幫我傳話。
只是他們對我不像是對囚犯,倒像是對待貴客,到了府衙,更是請我上座,還奉了茶。
我坐了一會兒,才見一個衣著華貴的公子走了進來,他一手抱著一只白狐,一手漫不經心地撫著,慵懶中透著貴氣,亦正亦邪。
他在椅子上坐定,掃我一眼,冷哼一聲,“是咱們大周的畫師水平不夠,還是手下人都是瞎子,不過是個四分相似的鄉野村婦罷了,也值得浪費爺的時間來看。”
我雖不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卻也知道他們是找錯人了,心下松了一口氣,可肚子卻忽然疼了起來。
“啊!”我忍不住發出聲音。
“懷孕了?”
見我點頭,那貴公子便吩咐下去,“愣著做什么!請大夫啊!這要是在你們府衙出點兒什么事,可別算在爺頭上,爺身上擔的怨氣夠多了,可不想再沾一筆嬰兒債。”
“不,不用了,送我回家。”我拒絕道,我實在擔心沈無言會想岔了,以為我是被抓而做出傻事來。
“回家?”
貴公子的語氣很有幾分意味深長,可我當時實在無心多想,只堅定道:“是,我要回家。”
“一個懷了孕的母親,肚子疼得如此厲害,不想著趕緊求醫,卻是要回家?怎么,家里有比孩子更重要的?你相公?”
我沒料到他僅憑我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就瞬間想到要害,心下大驚,本想撐著桌子站起來,卻失手推倒了茶杯,摔在地上,發出響聲。
“我只是害怕,想讓我相公在身邊陪著。”我盡量讓自己表現得鎮靜。
“那好,請大夫的請大夫,找相公的找相公,一塊兒給你帶來,爺手下不缺人手,都給你辦妥,算是彌補你受的驚嚇。”
聽了他的話,我再也堅持不住,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11
我醒來時,沈無言就在我身邊,他雖有些狼狽,卻是全須全尾的,我心下大安,“阿言,我做了一場噩夢,夢見……孩子,孩子沒事吧?”
“沒事沒事,”他安撫道,“以后不可以這么著急了,要小心看顧自己,孩子現在還小,你記得要……”
“什么我記得要!你要去哪里?”我馬上聽出了他話里的不妥,他以往從來不會囑咐我什么事,都是自己記著的。
“阿語,”他叫我一聲,俯身抱住我,“我讓你陪我顛沛流離,你可曾怨我。”
“怨什么怨!沈無言,我尹知語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是做你的妻子,最幸福的時光是和你一起趕路的日子。你不要丟下我,你的傳家寶在我這里,你的孩子在我肚子里,你怎么能丟下我……”
我說著,哭得不能自已。
這房間不是家里的,方才的一切不是夢。我又不傻,沈無言若是來接我回去的,又何必在外人的地方交代我事情,又何必提什么怨不怨的。
“阿語,為了孩子,你要堅強些,好不好?”沈無言輕聲哄道。
他又抱了我一會兒,而后大聲道:“尹知語,我騙了你,殺了你相公張達貴,還將你拐了出來,霸占了你,囚禁你,不準你離開我,你要恨我,怨我,一輩子不原諒我。”
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能一個勁兒地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他說完,最后抱一抱我,親一親我額頭,轉身離去。
12
后來,我又暈了過去,等我再醒來,已經是三日后,好在肚子里的孩子沒事,只是沈無言不在我身邊。
我從伺候的婢女口中得知,那貴公子是來找逃婚的丞相千金,而我恰巧與那丞相千金有四分相似,就陰差陽錯被“請”了來,誰知還牽連出一樁案情來。
而貴公子是以十二歲稚齡就破了京城第一奇案的斷案神童、現大周國史上最年輕的大理寺少卿——段治安。
我冷笑,是啊,要不是斷案神童,怎么就能嗅覺靈敏地從我細微的差別中覺出不同尋常來,怎么就能那么快就想到沈無言身上。
“我要見他。”我說道。
婢女應是聽了段治安的吩咐,直接就去通報了,很快他就來了。
“沈無言呢?”我克制著,盡量讓自己心緒平靜,他說要顧著孩子的。
“殺人償命。”他撫著手中的白狐慢慢回道。
“殺人償命!大理寺少卿!”我叫道,大笑出聲。
“他張達貴謀財害命的時候,你大理寺少卿在哪里!他張達貴欺男霸女的時候,你大理寺少卿又在哪里!追一個逃婚的丞相千金什么時候落在大理寺少卿的身上了!為什么我要與她長得相似!為什么我要遇上你!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他看著我哭鬧,并不阻止,只說了句:“張達貴亦是大奸大惡之徒,所以沈無言的法外開恩是保你不受追究。”
他說完就出去了,留下我獨自流淚。
13
聽說沈無言那日到了府衙,是段治安以我威脅才亂了方寸,最終以見我一面為條件答應說出一切。
聽說他是自刎于府衙內的,我知道他是怕拖太久,我見到了會更難過。
他一向如此,從來不會表達心意,卻默默將我護著不受丁點傷害。
他喜歡送我小玩意,送過同心鎖、木梳、紅豆、耳環、銀釵……他沒說,但我知道這每一樣都是定情的信物。
我將這些都擺在最顯眼的位置,日日能看得見,摸得著。
我沒去他的墓碑前祭奠,我相信只要不告別,他就不會這么離開我的。
日頭好的時候,我就在院子里擺上兩張椅子,一如往常地與他閑聊。
“今天寶寶踢我了,一點兒也不乖。”
“今天我給寶寶做的小衣服已經好了,他皮膚嫩,我做的針腳密,應當是合適的吧?”
“今天肚子似乎更大了些,因為我彎不下腰了,可是我的腳指甲長了。”
“……”
他只是不再能回應我而已,只是不再見我而已,可我知道他在的,一直都在。
許多年以后,沈念成親那晚,我才終于又見到了他。
他一如當年模樣,吶吶地說,我叫沈無言。
我嫣然一笑,那正好,你縱無言,我亦知語,我叫尹知語。
他牽起我,帶著我一同離去。
我知道這一回我們再不會分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