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

本文參與“無名寫作”征文
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我愛你】

我用前半生愛你,再用后半生去忘記。

十年前的那段經歷像一條支流匯入生命的江海,湮沒在歲月的長河里,似乎無跡可尋了。但是昨天的那通電話再一次把封閉在生命深處的空間撕裂,記憶嘩啦啦淌了滿地。那個人從記憶中站起來,走向桃子,令她避無可避。

電話是半夜打進來的,睡意正濃的桃子被鈴聲吵醒。“你好,我是桃子!”

對方沉默。

桃子迷迷瞪瞪瞟一眼墻上的夜光石英鐘,凌晨2:15,再看一眼電話號碼,不熟悉。

“你好,我是桃子。請問你是......”

依然是沉默,但是聽筒里的呼吸沿著信號撩撥桃子已經清醒的神經。

桃子經常接到不小心碰到撥出鍵而輸出本不該輸出的信號,半夜被吵醒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她打算關掉手機繼續會周公。

“我是姜華!我有兩句話,你聽著。”聲音溫柔得如同五月的柳絮,聽在桃子耳朵里卻如同寒冬臘月的驚雷,桃子忽地擁被而起,在黑暗中瞪大雙眼。“他走了,他留了點東西給你。”桃子眼前出現一個柳葉彎眉狐貍眼,即使生氣也帶著笑意的女人。

女人掛了電話,桃子還舉著手機發愣。“他走了”,這句話像個連續的回聲,一聲比一聲高,在桃子腦袋里回響。響到天亮,桃子拉著行李箱去了機場。

一個人生活的好處是不用向任何人解釋自己的去向,當然也沒有人在意你的去向。自由職業者最大的好處就是自由,想去哪里去哪里,上天入地也沒人管。

桃子沒入地卻上天了。飛機在高空平穩飛行,懸窗外鉛云如霧,人間在云霧的下方,桃子在云霧的上方,“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桃子頭腦里冒出這樣一句詞的時候,飛機開始降落,把桃子帶到一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落到地面上的桃子心還在天上飛,穿越時空飄到了十年前的這座城市。

這座城市記錄了桃子的一段故事。那個故事不復雜:一套公寓,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女人是桃子,男人是楚云潮。

楚云潮和桃子不在同一個城市,也不屬于同一時代,更不屬于同一階層,他們唯一的交集在夜總會。桃子高中畢業那會兒,夜總會正在她居住小城盛行。經常光顧夜總會的人非富即貴,桃子在那里結識了大富大貴的楚云潮。

楚云潮在政府部門任職,職位不很高卻也不低,下基層檢查是他的工作內容之一。對于基層單位來說,楚云潮是現實版的欽差大臣。欽差大臣沒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卻有為下屬標榜功績,令他們官運亨通、順風順水的能量。為了表示誠意和敬意,對上一級領導的接風和送行幾乎都安排在夜總會。夜總會不見得有最美味的佳肴,也不見得有最可口的酒水,但是那里有最放得開的女人,那些女人可以令人身心放松。

桃子就是那些女人中的一員,在最高級的地方做著最卑賤的工作。

桃子不是生來就卑賤的,她是普通的。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有普通的母親和普通的父親。母親的普通里藏有著逆來順受的美德,父親的普通里含著游手好閑的放浪。

桃子能出現在夜總會,得感謝她的父親。父親不但游手好閑而且嗜賭成性,當債主追得他實在無處可逃的的時候,他就用一根麻繩把自己吊在廂房的橫梁上,成功地擺脫了債主的追殺,留給妻子和女兒的只有一大把白紙黑字的欠條。就是那一把欠條把桃子送進了夜總會,把母親送進了醫院。

嚴格意義上說,夜總會也不是父親送去的,是桃子自己走進去的。桃子繼承了父親好賭的性格,她賭自己在夜總會這個虎狼窩里,既能獨善其身又能快速還清欠賬。

還清二十萬欠賬很難,獨善其身就更不容易了。但桃子做到了,而且用了不到一個星期。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創造這個奇跡的不是桃子而是楚云潮。所以桃子是感激楚云潮的,畢竟他創造的奇跡,把她從這個虎狼窩里帶了出去。

桃子與楚云潮第一次相遇是她上班的第二天。那天楚云潮和隨行人員圓滿完成了此次的檢查工作,基層單位在這里為他們踐行。當桃子隨著一眾女孩走進楚云潮所在的包間的時候,并沒有想到坐在主賓席那位身材高大、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會和她有什么糾葛。但是世間事就是這么奇怪,很多可能都藏在看似不可能中。

作為剛入行的新人,桃子對坐臺小姐這個工作還非常生疏,她不知道怎么應對客人眼里的放浪和嘴里的調侃,慌亂得像一只無處可逃的兔子。她的慌亂落在楚云潮眼里,變成一道獨特的風景。

云潮后來給桃子描述他那天的感受,說那天桃子是最后一個走進房間的,她沒有化濃妝也沒有戴任何首飾,在凡脂俗粉中站成一株不染纖塵的荷花,亭亭玉立于一方池水中,還自帶三分高冷、七分孤傲和十分純粹,一下子攝走了他的魂魄。

孤傲和純粹?做最卑賤工作的人當不起這樣的形容。如果不是云潮有千杯不醉的雅號,桃子真懷疑那是他酒后的醉話。

云潮說那當然不是醉話,她確實令他眼前一亮,不然也不會有兩天后的那份君子協議。君子協議于桃子是意外,也算是驚喜。

君子協議不是白紙黑字的文字,而是口頭形式的。協議的內容也很簡單:云潮替桃子還清賭債并每月給她五千元生活費,作為等價交換,桃子給云潮做五年地下情人。

桃子不奇怪云潮是怎么知道她背著二十萬債務的,調查一個夜總會坐臺小姐的來歷對云潮來說易如反掌。她關心的是二十萬、五年和五千這三個數字的比例關系。

桃子第一天上班同行姐妹就給她灌輸的洗白途徑:靠上一個大佬,盡可能多地積攢資本,若干年后再拿著這些資本到陌生的城市做個小生意,找個老實本分的男人過一輩子。如今途徑通了,交易也公平劃算,經過一個晚上的深思熟慮,桃子第二天一早就給了云潮肯定的答復。答復當晚桃子走進了云潮的房間,帶進云潮房間的還有一條白毛巾。

當楚云潮看見毛巾上綻放的桃花之后,只說了一句話:“我不會虧待你。”桃子不管他虧待不虧待,只希望他遵守協議就好。

五年不算長,五年之后桃子也才二十出頭。二十多歲依然青春韶華,什么都來得及。

云潮把桃子帶回了自己的城市,把她安頓一個不起眼的小區里不起眼的公寓里,不定期來住一兩個晚上,第二天一早就走。

如果地下情人也算一種工作的話,桃子的工作算是很合格了:從不過問楚云潮的家庭背景和工作情況,從不探究他的過去也不奢求期許他的未來。他的未來里不可能有桃子,桃子的未來里也不會有云潮。但是云潮卻實實在在鮮活在桃子的未來世界里,這是他們開始交易時就種下的因,也是冷靜的桃子想不到的。

她想不到的事兒還很多,這是只有18年生命的桃子必然要經歷的過程。

云潮來公寓的時間不固定,他每次來推開門,桃子的身影都會第一時間出現在他的視線里,她時刻都在等他。這份乖巧和本分令楚云潮很滿意,桃子就趁著楚云潮開心的時候提了一個要求。

她的要求很簡單:上學。

桃子說整天呆在家里太悶了,想找點事做。但是以她現在的身份不適合出去做事,所以她想學點東西。云潮問她想學什么,桃子說想學平面設計。

兩天后,楚云潮把這座城市唯一一所大學的旁聽證擺在桃子手心里。楚云潮說,這張證只能聽課不能拿畢業證,但是學到的知識是全面的系統的,授課的也是學校里有多年教學經驗的教授,這是社會上那些培訓班難以比擬的。

學習平面設計是桃子高中時候的理想,有沒有畢業證不重要,重要的是桃子想借助這次學習為自己的未來鋪一條路。一個星期后,楚云潮給桃子帶來一臺電腦。他說這臺電腦是當下最高端的配置,學平面設計綽綽有余。

平面設計和電腦不在協議范圍之內,但是楚云潮毫不猶豫就給她辦到了,這也令桃子感激。她感激的方式除了曲意逢迎就是極盡溫柔,極盡溫柔的地點不只是在床上,也在廚房里。

抓住男人的胃就等于抓住男人的心,桃子不記得這句話是誰說的了。她不想抓住他的心,只想養好他的胃。楚云潮每次來公寓,不是滿身疲憊,就是滿身酒氣,桃子長期備著醒酒湯和養胃粥,這兩樣總有一樣能用上。

但是云潮告訴桃子他來這里就是圖個清靜,讓桃子不必太過費心在廚房。桃子當然明白云潮是為她的身體來的,但她依然不改初衷,該準備什么還準備什么。他把她帶出夜總會,還為她鋪了一條路,讓她對未來有了期盼,她有義務給他等價的回報。

桃子和楚云潮的相處的狀態有點相敬如賓的意味,也有明顯的疏離。這是一種平衡,他們心照不宣地維護這個平衡。但是生活不是一成不變的,平衡也不是靜止不動。一絲一毫的變化都會打破精心維護的平衡。打破平衡的是也許是一個眼神,也許是一個場景,也許是一句話。

政府部門工作并不都是朝九晚五的秩序,也不都是更不可能一帆風順。楚云潮來公寓更多的是尋求一份清凈,釋放滿身情緒。什么時間來取決于他時間的充裕和情緒積攢的程度。好在每次來楚云潮都能獲得他想要的清凈,都能調整好狀態,不知不覺也就來得勤了。那次楚云潮來的時候情緒明顯低落,他推門而入沒有看見守候在門里的桃子,公寓房沒有獨立空間,當楚云潮逡巡的目光在陽臺捕捉到桃子時候。心就像被春風吹過,化凍了也舒緩了。

彼時夕陽在窗、暮色未至,落日余暉透窗而入,斜照在桃子身上。桃子把長發高高綰起盤在頭頂,手上捧著一本書,半低著頭讀得正入神。

云潮放慢腳步輕輕關門,悄悄地坐在沙發上看懸掛在窗玻璃上的夕陽,看沐浴在夕陽中認真讀書的桃子。這就是歲月靜好吧!桃子安靜、柔弱、簡單,身邊的人中,對他最沒有威脅的除了桃子再沒有其他。云潮也只有這時才能卸下面具和武裝,享受難得的安寧時光。

暮色漸濃,桃子終于從書本中抽離思緒,抬起頭看見云潮正癡癡地看著她,驚得一下子站起來,書掉在了地上。

“呃,你什么時候來的,怎么沒叫我?”桃子從云潮身邊經過直直奔向廚房。“我這就去準備飯菜。”

云潮攔住她,“不用了,我吃過了。”云潮其實是痛恨夜幕的,它破壞了那份靜好。

桃子笑了,“這個時間你去哪里吃飯啊!你等著,很快就好。”

桃子麻利地套上圍裙,立馬變成家庭小主婦,云潮不由得彎了嘴角,愁云盡散。飯菜好了,桃子象小螞蟻一樣,往返幾次,把飯菜從廚房到餐桌上。

這一幕很平常,這份平常里沒有站隊、沒有派系,沒有組織架構,沒有人情世故。只有簡單的飯菜和平凡的男女,多好!

擺好飯菜,桃子對云潮邀功似的彎了眉眼說:“好了,你看很快吧。吃飯吧,清蒸魚和香菇油菜,看合胃口不。”

云潮把桃子攬在懷里,“桃子,謝謝你。”

桃子愣了一下:為什么謝我?

“因為你是桃子,因為只有你不問工作,只關心吃飯睡覺。”

桃子用拳頭錘他。

那一晚楚云潮沒有在桃子身上釋放他身體的情緒,而是破天荒地給桃子講了他自己的故事。楚云潮的故事也很老套,故事里有對他寄予厚望的父母和父母從小給他灌輸的從政理念;故事里有他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氣盛,以及那份氣盛差點令他失去得來不易的編制;故事里還有他碰壁后的挫敗無奈和不得不妥協的痛苦以及妥協后的平步青云。

桃子在云潮的故事里沉沉浮浮,感受著風平浪靜的表層掩蓋下暗潮涌動的現實,第一次覺得云潮如此真實,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并不遙遠。原來消除疏離感并不難,只要一個肯投入一個肯接納。

那天桃子像一只溫順的貓窩在楚云潮懷里。云潮的胸膛很厚實,像一堵墻,不透風也不透雨,桃子就在那堵堅固的墻下睡著了,睡得很安心。

多年之后,桃子還能清晰地記起那晚的情景。她記得他有點后鼻音的語調,記得他毫無雜念的手輕撫她后背的溫度,記得她在他的講述中睡去,朦朧中他給她蓋被子的輕柔。她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們吃早飯時楚云潮說的那句話。

那天楚云潮起來的時候,養胃粥的香氣在房間彌漫,桃子卻趴在餐桌上睡著了。云潮從床上拿了一條薄毯子蓋在桃子身上,自己去廚房盛了一碗粥坐在桃子對面慢慢地吃。

桃子醒了,抬頭正對上云潮眼底的一抹柔情,她心里通地跳了一下,他們之間不應有柔情的,這很危險。桃子趕緊站起來,毛毯滑落到地上。

“桃子,以后不用這么辛苦,去床上再睡會兒吧。”他用他的后鼻音溫柔地說。

“這養胃粥需要提前浸泡8小時,然后再煮1個小時以上,這樣營養才不流失口感也最好。我昨天晚上就泡了米,計算著時間開始煮,你吃了飯去上班時間應該剛剛好。”不知道是不是被楚云潮的柔情嚇到,桃子背書一樣答非所問。

云潮咽下一口粥說,不知道將來誰有福氣娶你做老婆。桃子裝作沒聽見,站起來給云潮添粥,自己也盛了一碗,專心吃飯,楚云潮就是那個時候說的那句話。

云潮說,桃子,如果倒退十年,我一定帶著你私奔。找個偏遠的干凈的地方躬耕織補。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楚云潮說倒退十年的時候,桃子眼前一下子蹦出父親牽著她的手走在朝陽里的影像。那是桃子記憶里為數不多的,關于父親的美好。桃子下意識地說,倒退十年,我才九歲。云潮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說,我們中間到底還是隔著20個春秋。

桃子發現自己說錯話的時候,楚云潮已經起身要走了,桃子亦步亦趨跟在后面送他。走到門口,楚云潮站住,桃子差點撞上云潮的后背。

楚云潮回身說,桃子你不必在意那個五年期限,如果碰見合適的對象,能抓住就抓住吧。緣分這東西,過了就沒了。桃子聽不出這話里的真實成分有多少,驀然抬頭。晨光透窗而入,云潮的臉上線條分明,鬢角邊有幾根白發若隱若現。

桃子有一種想哭的沖動,但她還是笑了。她微笑著說了第二句錯話:你這么說話好像是我爸爸。

楚云潮把桃子拉到懷里,揉亂了她一頭秀發。

桃子的平面設計課程在她住進公寓的第三年結束了,授課老師非常喜歡這個溫柔聰明、領悟力極高的學生,他幫桃子推薦了一份工作,室外大屏廣告設計。

桃子很想要那份工作,但是她不能私自做主。那段時間楚云潮出差不在本市,他曾經囑咐過桃子沒有特別要緊的事兒不要給他打電話。那天桃子把楚云潮的電話號碼輸入刪除、輸入刪除N次后,終于決定先去工作,楚云潮回來再和他溝通。

但是楚云潮卻在桃子和他溝通之前就知道了這件事兒。在公寓,楚云潮把不滿的情緒是掛在臉上。

“為什么出去工作,我給你的錢不夠花?”云潮冷厲的表情把桃子嚇一跳。

“我想用學過的東西證明一下自己能力。”桃子小聲為自己辯解。

“讓你去聽課是怕你無聊、給你打發時間用的。”楚云潮的氣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說到底,她只是他圈養的金絲雀。

“將來,我總得養活自己。”

“將來的事兒,為什么現在說?”

是了,她現在是為他工作,她的時間都是他楚云潮的。利用楚云潮的時間做別的事,這確實有點不地道了。最近一年多,楚云潮逗留在公寓的次數越來越多,關上公寓的門,他們同其他夫妻沒有太大的區別,這令桃子差點忘記君子協議的束縛。

“對不起!”拎得清是桃子的優點之一,也是楚云潮欣賞她的地方。

楚云潮黑著臉坐在沙發上不說話。

“我明天就去辭掉工作!”桃子知道他在等她表態。

“桃子,如果我養你一輩子,你愿意嗎?”云潮突然冒出來一句話。

桃子猝然抬頭,“什么,意思?”

“桃子,如果拋去協議不談,你對我有幾分感情?”

“感情!”桃子被嚇了一跳。她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交易嗎,不是各取所需嗎,何來感情一說!

“是,你對我的,感情,有多少?”云潮幾乎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話讓桃子慌亂了。

交易和感情應該是對立的吧。

“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桃子如實回答。

桃子從來沒有想過她和楚云潮之間會有感情這個東西存在。她倒是想過分手的各種可能:最好的結果是協議期滿,他們各自走自己的陽關道和獨木橋,從此兩不相干;另外一種結果是被楚云潮的老婆發現,然后是暴揍、凌辱、丟棄在馬路上;再就是云潮自己厭倦了,提前解約,這種可能性最大。無論哪種結果,桃子都認。

“桃子,你看著我。剛才這個問題你好好考慮。”楚云潮搬過桃子的肩膀,表情認真而又鄭重。桃子看見他一臉疲憊和滿眼血絲。

“不、不用現在回復我。考慮好了,下次告訴我。我還有事兒,今天不陪你了。”楚云潮把桃子摟在懷里,“桃子,你的答案對我很重要,你懂嗎?”桃子不懂,她只是想找份工作,但是云潮似乎不想談工作,他想和她談感情,又似乎不是談感情而是談未來。他們不是一路人,注定不會相伴一生。既然無法相伴一生,談感情和未來又有什么意義呢?桃子心里很亂。

“單位換了領導班子!”楚云潮最后這句沒頭沒腦的話讓桃子愣了半天。桃子沒想到這是楚云潮留給她最后的話。

云潮匆匆走了,桃子在沙發上坐到半夜,第二天頂著黑眼圈去辭職。主管再三挽留,桃子去意已決。主管最后說,公司的大門一直為她敞開,希望她考慮清楚再回來,桃子謝過主任就走了。

從公司出來,桃子心里悶得慌。她不想回公寓,隨便撿了一條路走下去。時令已過三月,春天還沒有消息。寒意迎面襲來,她的長發肆意張揚,似乎要脫離束縛追隨春風而去。桃子一路走去,不知不覺來到了郊區。原野上有三三兩兩的農民在青灰色的天底下勞作,目力所及的土地上蔓延著似有若無的綠色,清脆的叫聲偶爾劃過耳際,應該是從南方趕回來的燕子在啄泥筑巢。

桃子在料峭的春風里站了很久才原路返回去,也許是郊區開闊的景色卸去桃子的憂慮,雖然楚云潮要的答案還是沒有頭緒,但是往回走的時候,心情好了很多。

回到公寓,桃子把平面設計的筆記找出來,對著筆記一步一步設計海報和雜志封面。沒有思路的時候就從網頁上搜索設計圖與自己的設計進行對比,桃子沉浸在設計的快樂中,敲門聲就是那時候響起來的。

桃子開門,一個一身名牌、披著波浪長發的女人站在門外。女人三十多歲,面龐精致,狹長的眼睛似笑非笑,是生就的優越氣質。桃子不認識她,但能猜得出來她的身份。

“桃子!?”那人一出口,桃子明白她什么都知道了。

“我叫姜華,楚云潮的老婆!”姜華滿面含笑、說出來的話像冬天冰凍的河,冷氣森森。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桃子居然沒有慌亂,甚至禮貌地微笑點頭把姜華請了進來。

姜華坐在公寓的沙發上,環顧四周淡淡地說:“云潮讓你住這,有點寒酸啊!”

桃子不說話,這時候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她等,等姜華的下文。

“楚云潮被審查了。”姜華沒讓她等多久,“審查的內容也包括作風問題。”

審查?這個詞剛硬森冷,超出了桃子的認知。作風,這個詞很流行,大部分下馬的風云人物都和這個詞有關,今天這個詞落到楚云潮身上,卻和她桃子脫不了關系。

楚云潮沾上這兩個詞會怎么樣?

“重則入獄,輕則降職降級。”姜華像是能猜透桃子的想法。

“所以你想讓我怎么做?”桃子想不到自己這么冷靜。

“以楚云潮的個性,我知道他早晚會出事兒。”姜華上翹的狐貍眼里有一種拒人千里的高傲和難以抗拒的狐媚。“兩年前我就知道你,今天我替云潮過來看看你,畢竟你也應該知道他的情況。”姜華的語氣像在囑咐自己的妹妹外面下雨了,記得出門帶雨傘那么輕緩親切。但桃子明明感到頭上飄著萬千刀劍,無論哪個落下來,都能讓她生死難料。

桃子預想過很多種與楚云潮妻子不期而遇的場景,那些場景不是刀光劍影就是殺機重重,像這種日暖風輕的情況她壓根沒想過。在姜華面前,桃子覺得自己是一只木偶,一只正在臺上表演惟妙惟肖的動作的牽線木偶。此刻舞臺燈光熄滅,桃子從活靈活現的影像變成一個呆頭呆腦的道具。

“看到你沒事兒我也就放心了,楚云潮的爛攤子我想辦法收拾,誰讓他是我孩子的父親呢。”

半個小時之后,桃子站在窗前目送姜華開車揚長而去。

那晚,桃子渾身發冷,上下牙打顫,身體在火里冰里頻繁切換,她發燒了。天旋地轉,七葷八素。分不清白天黑夜、搞不清楚睡著醒著。迷迷糊糊中,她似乎聽見房門開關的聲音,但卻沒有看見熟悉的人走進來喊一聲桃子;半夢半醒間,她覺得自己正蜷縮在一堵結實厚重的墻下躲避風雨,但是那堵墻卻在肉眼可見的速度坍塌了;同時有幾個聲音交錯出現,讓她分不清真假。

桃子,遇見合適的對象就把自己嫁了吧,不用管君子協議。

桃子,和我私奔吧。

桃子,你對我到底有多少感情。

......

兩天后,桃子徹底醒過來了了,她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走路搖搖晃晃,輕飄飄地像踏在云彩上。桃子就踏著云彩拉著行李箱奔車站去了。

十年了,桃子帶著隨身的行李和一筆錢去了另外一個陌生的城市,她沒有做生意,也沒有找個老實人把自己嫁掉。獨自一人走在別人的城市,桃子卻不覺得孤單。平面設計師這個頭銜讓她不用怎么辛苦也能過上優越的生活,同時也把她自己洗得清白干凈。

今天又回到曾經逃離的城市。熟悉的不在了,陌生的依然陌生。出租車不走繁華的街道,兜兜轉轉把她放在一座墓地,之后揚長而去。

公墓里所有的墓碑都一樣,不同是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桃子費了半天時間才找到姜華說的位置。姜華神采依然,只是眼角多了幾條淺淺的紋路,上揚的眼梢平和了許多。

“你走后沒多久,楚云潮審查就結束了,他的工作也恢復了,但是他卻辭職去你的老家承包了一座荒山,每天在那座山上栽花種樹,直到查出胃癌去世。”姜華目光柔柔地看著墓碑,似乎這些話是不是說給桃子,而是說給墓碑上含笑的男人。

“這個是留給你的。”姜華遞給桃子一個筆記本,“楚云潮遇見你之前,我們就離婚了。只是我以為我們還有可能。”

回程的飛機上,桃子翻開筆記本,筆記本的扉頁上有一行楷體小字:

我用前半生愛你,卻用后半生去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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