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器|山不轉

幻亦痕

『應要求發布證明文字』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山不轉



——壹

落日浸染著這座無名邊城。血紅灑滿城頭,深藍從遙遠的東方席卷,黑暗自每處角落生根滋長。舉目望去,滿眼昏黃,影子陷于土壤。

城里僅剩的百十戶人家紛紛端一碗飯圪蹴在門前,抬頭看著一抹天邊晚霞。

城頭上有兩人。


“小鬼,你看我左手握著的是什么?”老人坐著個被磨得油亮得發黑的馬扎,神秘兮兮。

他伸出握著一把短刀的左手,緩緩抬起,手腕一抖,忽而下沉。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股勁風襲來。

“短…短刀。”蹲坐在老人對面的少年感嘴角不住顫抖,瞠目結舌,怎么一只手就能抖落如此多的虱子?這這這…也太臟了吧?

“那右手里呢?”老人笑瞇瞇問著,右手如同左手一般動作。

“長刀……”沒等少年說完,地上幾只虱子就被這陣勁風掀到腿上,少年急忙跳起,再也忍不住,破口大罵:“張老頭,你多久沒洗澡了?這邊城這么大,難道連個你洗澡的地方都沒有?”

老人嘿嘿一笑,放下刀,捋著幾根胡須,一臉悠哉:“嘿嘿,不多不少,剛好七個月。”

少年神色中滿是鄙夷。老人斜眼暼著少年的小腿說著:“劉青,你還笑我,你看看你褲腳上多少虱子?”

少年低頭,果真瞧見十幾只虱子在褲腳上探出頭來,撇著嘴掀開褲腳,卻見一片白花花的蟲子在緩緩蜿蜒蠕動。

“不可能啊,我才四個月沒洗澡,怎么就能這么臟!”劉青踢腿拍腳著亂轉,臟兮兮的臉上滿是震驚。

老人戲謔:“這邊城這么大,還沒你個小鬼洗澡的地方嗎?那你咋不洗澡?”

劉青支吾著:“今年這秋天太涼了,有的河已經結冰了,我怕跳進去就上不來了……”

“你為什么不去將軍府洗啊,我讓人給你準備熱水。”老人身子前傾向劉青,也不躲避劉青四處扔的虱子。

還沒城墻垛高的劉青頭搖動得和撥浪鼓一樣:“不行!我是軍人,將士不洗我就不洗,何況張老頭你還不洗,那我就更不能洗。”

“小鬼,南梁的軍人必須及冠,你還早著。”

“我已經八歲了,臭老頭你憑什么瞧不起將來的大英雄!”

“好好好,大英雄。那你看我手里的兵器,所以你想跟我學什么?”余暉中,老人的白發被燒成紅發,臉上一道道溝壑更加分明,分不清是黑色白色還是紅色,笑容和藹。

“學劍!”劉青毫不猶豫,眼里閃爍著兩個太陽。

老人瞪著眼,嘴角顫抖,一時間險些氣得一頭栽下城墻,“劍?我這里哪來的劍?你跟我學刀,以后不管走到哪里都能不受制,劍有個啥好學的,跟老夫學刀!”

“我不管,行俠仗義不是你教我的啊?劍客才能行俠仗義!學刀的都太遜氣,太丑了!這城墻外面一天到晚死多少號人,你隨便撿把劍給我不就行了?”劉青雙手環胸,無視老人,嘟著嘴把頭轉開。

“老夫教你寫字,讀書,立本樹人。想不到到最后你連老夫的衣缽都不傳承,太叫老夫失望了!”老人憤懣地伸手在衣襟中來回摸索著什么,不時丟入嘴中,只聽嘴中不時傳來脆生生的響聲,仙風道骨的氣息頓時煙消云散。

“老頭,你竟然吃虱子!你惡心不惡心?!”劉青干脆轉過身去,眼不見心不煩,“你這不有八萬大軍呢嗎,快隨便找個人把你的破衣缽傳了不就行了。”

老人更加不滿,咬虱子的力道似乎都更大了一些,聲音格外響亮:“再小不也是快肉?得蚤者莫不糜之齒牙,為害身也!劍有個屁好學的,臭小子小小年紀就眼高手低的……”

劉青突然想起一件惦記已久的事,終于還是回過頭來:“對了張老頭,這都快冬至了,京城那邊沒說給點啥嗎?”

老人撫了撫胡須,吐出虱子殼,一聲嘆息若有若無:“說是要慰勞些酒肉,還有些銀子……你想啊,圣旨和糧草同時出發,京城離這里三千五百多里路,這圣旨都到了,料想著東西大抵再過一兩旬也快到了。”

劉青想起了以前圍在營火前吃烤羊,喝烈酒的夜晚,天空幽黑無比,閉眼便能聞到青草的香氣。體味著入喉的辣爽,好生暢快!劉青想著想著,便流出了口水,又生怕張老頭看見,趕忙抬手擦拭,卻沒想到手上不知何時也粘上了幾只虱子,通通順入嘴中,舌尖瞬間觸碰到虱子,麻麻癢癢,還能感覺到虱子的掙扎。

劉青“呸呸呸”地吐口水,老人笑得合不攏嘴:“好吃嗎,小子?”


“將軍!”一士卒在城墻下大聲稟報,“右都督前來有要事相商。”

老人剛起身,只見他身影模糊,在短短一瞬消失在了離地面三十丈高的城頭。

不見人影,也沒有墜地之聲。

城頭只剩下惡心著虱子和被虱子惡心著的劉青。


“大將軍,逃跑的士兵被抓住了,請問如何處置?”右都督恭敬行禮,長久抱拳。

“按通敵處置,之后從城頭扔下去。”

“家在何處?”

”谷州。”

“家中可有妻兒?”

“有,將軍。”

“說他戰死。”

“是,張將軍。”右都督依舊抱拳。

老人身影又一次消失。



“呸呸呸!張老頭,你快點兒洗澡,這樣我才能洗澡!”劉青轉過身來,嘴角顫抖,一臉悲壯,“我要洗澡!”

“好好好,老夫今晚就洗。”老人坐著個磨得油亮的小馬扎,一邊抓虱子一邊說道。

城頭上只有兩人。




一縷春風戲笑著柳葉的柔情,半個月亮挑逗著池塘里的幾尾游魚。

入夜微涼,頭頂有星河流轉,一綢錦繡就那么漂浮在虛無縹緲的深藍之中,星子相互拋著媚眼,遠處的蟲鳴,腳下的石板。墻外打更人路過時輕輕哼唱著一首歌。

手中把玩的玉筍映照出乳白色的柔光,淡淡的熏香驅走不勝數的蚊蟲。

赤腳,裸身。

熱酒,涼肉。

坐在庭院的石凳上。

林墨漢服下五石散前,遲鈍了片刻。

到底是什么讓自己徹徹底底斷了仕途,被貶去九貶城這個鬼地方?

是幾日前朝堂上楊宰輔的一句:“年輕人當有所作為,應去邊關真正歷練一番。”

還是左侍郎于有知私下里問自己對于九邊城的守棄的看法?

或者是皇帝有一天對自己說的“年輕”二字中實則暗藏玄機?

亦或是自己的奏章中委派新官赴往九邊城的提議所致?

統統去他的,我反正是要去九貶城的人,糾結這些又有何用?

服藥,行散。

皮膚微紅,觸覺逐漸敏感,內臟翻江倒海,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心頭燥熱,口舌干燥,卻能享有片刻自由。

千金玉筍在不經意間脫手,輕盈落在青石板上,一聲脆響,滿地星屑。

林墨漢趁著月色再淺淺打量一下這座庭院,牙關咬緊。

世人多羨我,羨我二十歲大魁天下,看盡人間花;羨我為官五年官升四階;羨我早早便能享受著不盡榮華……哈哈哈,莫不是打翻了一生讀書苦白頭的儒生們的醋壇子,個個寫文罵我輕薄,哈哈哈!

都說,智者不與命斗,不與法斗,不與理斗,不與勢斗。

所以我不是智者。

那便去他娘的智者,智者是烏龜嗎?

林墨漢揮手,散盡了意氣與風光,酒入豪腸。



——貳

“催人老,黃土埋到腰。”

“……催人老,黃土埋到腰。”劉青有樣學樣。

“江山好,男兒當提刀。”

“啊?提劍就不行嗎?”劉青還是止不住地想要練劍,奈何張老頭死活不教,“這是啥啊,真難聽。”

張佩忠不理會,倚在城墻邊,借著幾縷清風,唱著一首沙啞的歌謠。他說此曲只唱與山鬼聽。

“要將家國報,

要知勤學早……”

七八月份的夜晚,還算是清涼,但過于干燥。月亮圓得很滿,還算是美麗,但過于蒼白。劉青執一道筆墨,用蠅頭小楷認真謄寫《離騷》。


“老頭,江南有多好?有多大?有多少人?書上說的西蜀美女有多美?是神仙姐姐嗎?”

“你個小鬼頭連這個小地方都沒離開過,還眼巴巴思慕江南?”老人瞅著劉青的字樂開了花,“不錯,好好讀書,將后來也能考個功名,也不枉老夫的辛苦。”

“哦,”劉青草草應哼一聲,心思卻早早飄到了幾千里外,“那老頭,書上有句‘不食五谷惟食蜜’,蜜是啥?”

“白蜜吧。”老人回應。

“好吃嗎?長啥樣,咱們這兒有嗎?貴不貴啊?”劉青咂咂嘴,眼睛里發著金光,古人說,有了這玩意兒以后連飯都不想著去吃,那就肯定好吃啊。

張佩忠垂眸,劉青正抬頭看著他,嘴巴咧著。他看著這個從小便跟著他在邊城長大的小鬼,把想說的話咽了下去:“怎……怎么會好吃,老夫最不喜歡吃那種東西,又軟又苦,滿嘴腥味,里面全都是蟲子。”

劉青還盯著老人,老人轉身,劉青滿臉失望:“還以為多好吃呢,哎,還是饅頭好吃。”說罷,他輕輕放下毛筆,掰著指頭算著今年還能吃幾次白面饅頭,心里樂呵呵的。

老人回頭看了一眼劉青,走到他身邊,揉了揉他的腦袋:“臭小子,讀書吧。”



無外感嘆于,還是江南好,無外感嘆于,還是京城好。

最繁華,最太平,最婀娜。

“輕點,痛。”女子嫵媚地將手搭在男子肩膀上,舌尖輕滑過男子臉頰,最后停留在齒縫之間。男子感受著這絲清涼,雙手托起女子,貪婪地占有其芳澤。

“聽說西樓旁開了一家梨園,里面的青衣不錯。”女子的嬌聲中帶有微微地喘息。

“明日去看。”男子匆匆應了下來,繼續享受。

“聽說九邊城里的一個叫張佩忠的老頭死了。”女子最喜歡在這種時候聊著天地。

男子沒有停,把她壓在身下,感受著柔軟,女子摟住他,風裹住雨:“哦,死便死了吧,死了關咱們京城百姓什么事,頂多邊關多死幾百號流民,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

“你就這點能耐?”女子輕笑著,余光下瞟。

男子更加用力,呼吸沉悶。


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滋潤著四月的人兒,一剪山風吹來別樣的柔情。

東方泛起一抹魚肚白,匆匆的腳步聲將林墨漢驚醒。

“公子,已經確實了,張佩忠將軍確實死于九邊城,朝廷好像正要給封謚號呢,聽說禮部曹大人現在忙得焦頭爛額,”一個仆人打扮,卻口口聲聲稱林墨漢為公子的年輕男子飛奔到了爛泥般的林墨漢身前,也不見扶起自家主子,只是彎著腰,嘴里如連珠似地講著今早從宮里傳出來的風聲。

九貶城,是市坊中的叫法,人們說這個地方連年征戰,被派去的官吏數量不下兩只手,而沒有一個人回來。但這種大逆不道之詞怎能上得了廟堂?所以自第一位愛國愛家愛大道的詩人開始把這個地點作為詩中一景時,這里便美名其曰九邊城。而更可笑的是,第一首出現九邊城一詞的詩,并不是什么邊塞詩,而是個多情書生在青樓一番云雨后寫的香艷之句。

其實九貶城自始至終只有一個將領守著,也從未有什么有去無回,只有一個老將軍的知天命到耄耋。人們只是不相信,一個明明能享受不盡榮華的開國大將,愿意守在一座小小邊城,人們更不愿意相信,這個人是站在南梁武將之頂的張佩忠。

林墨漢艱難睜開眼,天旋地轉,右手一把按在地上,想撐起身子,卻恰好按到昨晚的玉碎上。尋常人倒還好,頂多磨起一層油皮,但長期服用五石散之人筋脈細密且脆弱,皮膚敏感,連穿衣都可能被劃破,何況是這鋒利玉碎。

血流順著石板溝壑曲曲折折,飛快蔓延,林墨漢終于坐起身,表情木然,根本不理會自己的傷口。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解脫了。”

男子看到了林墨漢的傷,轉身要拿藥,被林墨漢一把揪住。男子重心向后,一個踉蹌,被一把拽翻,不偏不倚跌進林墨漢懷里。

“魏澈,以后走慢些。記著你的傷,就別每天瞎瘋了。”

魏澈一躍而起,撓著頭,滿臉尷尬,小心翼翼地暼了一眼仍然坐在地上的林墨漢,擠出一個笑容:“公子,坐疼你了吧?”

林墨漢挑了一眼魏澈,才伸出被劃傷的右手。不言。


“真死了?哎,你說好好的一個老將軍,一輩子守在個破邊城干個鳥事,堂堂正二品將軍啊,正二品啊!連個后都沒留下,福都沒享成……哎……”一個健壯漢子就著一碟最便宜的茴香豆,喝了一口悶酒。

京城里的一家酒館中,人們聊得起勁。

“張佩忠到底只是個粗人,厲害歸厲害,但也只會什么打打殺殺,看不清局勢,”書生模樣的年輕人說話不緩不慢,緩緩搖開一把方頭繪竹宣扇,“當年先皇賓天,新皇剛立,本就需要開國元老的支持,而他張佩忠占著正二品武將的官職的茅坑,守著一座破城,毫不打算歸京上朝一次,辜負新皇的一片信任,與奸佞有何不同!”說完,一掌拍向桌邊,砰的一聲全酒館都能聽見。喝酒的,吃茶的,稱幾兩羊肉的,紛紛看向他。

“以我之見,張佩忠死得好!皇帝厚葬他,是皇帝的恩德;不厚葬,是他活該!裹張草席埋入黃土才是他最該有的報應!冥頑不化的老東西,一屆江湖武夫而已,眼高于頂海口倒是大,說什么保家衛國,卻只能守住一個破城,怎么,我堂堂南梁缺這么一塊土地嗎?”

書生一腳踏在長凳上,攤開雙手,怒視眾人。

“可張將軍到底幫先帝打下了這江山,年輕人,你這么說張將軍恐怕有些不妥吧?”先前那個漢子抬頭。

“都說打江山易,守江山難,先帝神勇,自有神明保佑,而他張佩忠不過是趨勢附利而已,不過靠著一點氣運打了幾場勝仗,有什么了不起。沒了他張佩忠,還有李佩忠,王佩忠,劉佩忠來輔佐先皇。”

“可是只有張將軍在那個時候站了出來……”漢子不識得幾個字,更沒讀過幾本書,但他覺得起碼張將軍也沒這么不堪吧。

“哈,可是什么可是?小小一座九邊城,幾十年耗費了國家多少財力物力,多少男兒死在一座不值得他們死的地方!多少父母白發送了黑發。諸位,如果沒有這座城,南梁能夠幾十年不打仗,天下能幾十年安定!朝里朝外多少文武主張棄城,可偏偏這個二品武將仗著自己資歷倚老賣老不肯棄城,想要用幾十年戰火樹他一人軍功!怎么?想要青史留名?歷史只會記住他是個亂世之賊!”

一個“亂世之賊”,博得滿堂叫好。店小二按著老板的指示,忙端了一大碗小店招牌桂花釀出來,小跑著到了已經站在長凳上的書生旁,還沒端起,酒香就已撲鼻。小二露出日久嗑瓜子所至的剩余小半顆門牙,把這碗酒遞了出去:“公子所言極是,這是本店對公子的一點小意。”

書生收起折扇,接過這碗酒,兩人都笑了。

書生索性站在飯桌上痛罵這個亂世之賊。

酒館里叫好不斷。



碗底用水粘了一張被疊成小塊的銀票。


——叁

“殺!”千古的廝殺聲在這里久久不愿離散,寒光,鮮血,怒容。沒有什么英雄氣概,沒有什么輝煌場面,只是一條條赤裸裸生命的反抗和爭奪。

“狗娘養的北齊,老子干死你個王八蛋!”一名南梁士兵在地上拼命掙扎,搖搖晃晃起身,左手從剛剛被大刀生生砍下的右肢中撿起劍。“滾回你的北齊!”他怒吼著,向五丈外背對著他的北齊長槍兵狠狠刺出一劍。劍身貫穿北齊兵的胸膛,北齊兵被掀翻在地。

“我日了你祖宗!”拔劍,再刺!拔劍,再刺!劍鋒穿過鐵甲,穿過皮膚,穿過心臟。北齊兵不再抽搐。

“王大柱啊,老子給你報仇了。”他握緊劍,回身。兩個北齊兵左右夾擊,閃避不急,長矛直接刺入他的右眼,一挑一壓,刺入三寸。

另一人順勢砍下他的頭顱。

他身后,血化了雪。

北國一場雪,世間萬種空。鵝毛般的大雪紛紛揚揚飄落。大街小巷無不是純白,城里處處都是厚厚一層蓬松的雪,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城墻外,馬蹄與腳步早已把這一層雪衣碾碎,殘劍斷肢暴露無疑,無數具軀體融化在這雪中,幾千名張家軍還在戰場上摸索,見著還有呼吸的北齊將士,遞出一劍,順便割下頭顱,清算軍功。血水與雪水交雜一起,妖艷的彼岸花由這座邊城蔓延到不遠的北齊邊界。

老人身披銀甲,站在城頭,右手緊握紫陽刀。甲胄上的鮮血在這極寒天氣下快速凝固,成為了無數個大小不一的紫色斑點,成為了這副甲胄上的裝飾。刀身仍然不斷顫鳴。

老人細細盤算著敵我損耗,一時間不語。

劉青看得清楚。頭托在墻墩上,暫且不理會這刺骨的寒冷,發一會呆。剛剛有個認識的騎尉被北齊蠻子一戟刺穿了胸膛,摔下馬去,正要翻身,頭顱直接被一匹受驚的馬踏碎了,腦漿白花花流了一地,也粘在那只馬蹄上。沒太看清楚。

血腥氣仍舊刺鼻,幸虧這是冬天,這要是夏天的話,得有多臭?且不說多臭,光說蒼蠅都能黑壓壓飛滿一整片戰場。


有次夏天他溜出城,去城墻外玩耍,看到一處野草蓬里有團黑影,走進些,突然數以萬計的蒼蠅飛了起來,黑影瞬間消散,地上的東西的形態才更加清晰。再走近些,便聞到一股今生從未聞過的惡臭,他看到了那人的臉——準確說已經稱不上臉了的黑紅色的腐肉,青藍色的血管里也只剩蠕動的蟲子。爛肉與骨頭被千百條白花花的蛆蟲掙扎著啃食……那次他立馬沖回城內,吐了很久,嚇得很久都不敢出城。


雪還在下著,想必尸體已經被凍住。不過多久便又有一層雪平地而起,掩蓋住這片戰場。

張老頭讓他讀了十多年書,多多少少教會了什么,讀家國,讀戰爭,讀千古名士,讀道理,讀忠心,讀義薄云天,讀記載著的一些文人雅士佐酒寫就的只有生死的沙場與視死如歸的決心。

所以歲月靜好。


“張老頭,這仗得打多久?”凌厲的寒風凌遲著他的魂魄。

“等到北齊知道這座城打不下來,仗也就打完了。”

“那北齊什么時候才能知道?”雪下得更大了,劉青縮了縮脖子。

“等到我們南梁知道這座城必須留住為止。”

“那咱們南梁啥時候能知道?”

老人沉默很久,遠方的大雪和近處的大雪并沒什么不同。

劉青也停頓很久,默默站立在雪中,低著頭,任由雪花覆蓋,融了化,化了融,直到烏黑的頭發上沾滿白絨。

“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可能很傻,很笨,但我真的不懂,為什么我們要保家衛國?為了一座城,兩個國家死這么多人,值得嗎?難道南梁和北齊就不能好好談談嗎?你是江湖人,又為什么要插手廟堂之爭?”

劉青帶著哭腔,瘦小的身軀僅僅被幾件麻布衣服裹住,在無聲顫抖著,劉青盯著老人的臉,想要看出什么答案。他相信如果南梁沒有眼前這個入世的江湖人張佩忠,這場仗或許早已不用打了。

“劉青,你覺得北齊人怎么樣?”,老人右手將紫陽刀平放在墻垛上,刀刃朝北,緩緩蹲下來,看著劉青,一身刺鼻血腥氣撲向劉青,劉青不敢正視老人。

“我恨他們!”劉青不知為什么會哭,感覺著眼眶中的溫熱,卻是滿胸膛的憤怒,不甘地站在老人對面,緊握雙拳。


單薄到可笑,到可憐。


“那你為什么恨?”

“因為北齊殺我南梁的百姓,奪我南梁的土地!他們不得好死!”劉青幾乎嘶啞地喊著,他也是個沒爹娘的孩子。

“那為什么要和他們好好談?”

“因為只要不打仗就不會死人,不應該死人的……”朵朵淚花暈開在雪地中。劉青的父親,也就是老人的副將,被北齊人活捉,縊死在城門口,北齊人說只要南梁肯讓出這座城,以后便不再動兵戈。劉青的母親在城墻下跪了五天,請求將軍張佩忠萬不能棄城,絕食而死。

這座城里僅有的百戶人家通通面南而跪,乞求南梁不要棄了這座城。他們有家人,有孩子,如果連城都沒了,命也會沒了。有錢的人早就跑了,剩下的人家全是沒本事的。

那天,張佩忠單刀赴北齊,斬殺了不知多少北齊將士,提著那個揚言要三個月攻下這座城的北齊將領頭顱回來,掛在城北門上。

他發誓,只要張佩忠活著一日,這座城便在一日。那年張佩忠五十有二。

自此,北齊人攻不入南梁半寸土地。

張佩忠活著一日,這城就在一日,可張佩忠身后呢?誰能守住,或者說又有誰愿意守住這座城?

這座城是臨北第一關,如北齊破此城,那么柳州,谷州,徐州,錦州,晉州勢如破竹一路南下,京城還會遠嗎?

南梁的人都在看,天下的人都在看,得勝后在看,兵敗后還在看,倒下了仍在看。隔岸觀火。


老人輕撫平放在墻垛上的紫陽刀,瞬間,劇烈氣機匯向刀刃,從無形化實質——只是一刀遞出。方圓幾里的雪花肆意紛飛,翻卷。百丈龍卷平地起,扶搖而上九萬里。

都說江山易改,十五年觀滄海,再十五年看桑田。可張佩忠又在戰場上待了幾個十五年?入江湖,出江湖,入廟堂,隱廟堂,六十多年戎馬生涯。世人大笑天下只有他張佩忠一人出江湖入廟堂,徒徒成了一個江湖笑柄,可世人不知只張佩忠一人入廟堂,自此三十年后千百江湖人不敢出江湖。

直到南梁國主開口,一句“南梁廣納天下賢才,不問出路”,幾十年的沉寂江湖才得再度活泛。


“孩子,不打仗我們會死更多的人。”張將軍起身望北,“你的父母,我的兩個兒子,許多將士們的妻兒,還有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都死于北齊。而這座城身后,還有多少太平光景?還有期望安度晚年的老人,還有剛出生的孩子,還有正在讀書的少年郎,還有剛剛結發的夫妻。不打仗,他們怎么辦?

“我這一輩子,前半輩子在江湖,后半輩子在打仗,因為如果不打仗,我們的子子孫孫就會一直在戰火中,如果我們不打北齊,我們的子孫就會被北齊打。老夫已經在這里打了快三個十年,攻城的敵軍一波又一波,但會打完的,等都北齊知道他打不下來這座城,等到狗娘養的北齊被南梁打怕了,我們就不用打仗了。

“不保家衛國,就只能等別人入侵南梁,殺了我們的人,吃了我們的肉,侮辱我們的子子孫孫,還指著我們的骨頭笑我們是懦夫!我們的子孫會學著北齊的字,說著北齊的語言,娶北齊的人為妻,生北齊人為子,那時候,我們就是北齊人了,再后來我們會替北齊人寫史,贊頌北齊人功德,背負了這城門下死去的無數將士,我們的民族!那時候,南梁,就再也沒有南梁了。

“自古有什么混球規矩,江湖人不問廟堂事,可普天之下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而狗屁的江湖人卻為本秘籍爭得頭破血流,作什么神仙風范,還不如豬狗,學武為什么,為證道長生?可人若連‘情’字都沒了,長生還有個甚的意義。”老人眼里的雪花更多一些。


劉青怔在原地,無言,被雪蓋成了雪人,良久開口:“老頭,教我學刀。”



“公子,你知道張將軍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嗎?”魏澈掀起車簾一角,看著街上的行人來來去去,竟沒由來的有了些許感傷。

一個堂堂二品南梁武將,就這么不在了。

“怎么問起我了?”林墨漢在坐在魏澈旁邊閉目養神。

“公子博學多才,有大家氣象,和那些用文字殺人的人不同。”魏澈左暼一眼,看見自家公子仍舊閉眼,就理直氣壯地繼續說,“況且我也只與公子熟絡,不問公子還能問誰?”唇紅皓齒,魏澈眼睛瞇成一條縫。

“可我還是對不起……”林墨漢轉頭看向魏澈,把一句話生生咽了回去。

“應該的,公子,如果再有一次,我還是會這樣。因為公子是個好人。”魏澈只是笑著。

只因林墨漢是好人,這句話何其深重。

“張佩忠,也是個好人吧。哈哈哈,什么屁話,人家堂堂正二品武將,需得我這六品的御史嚼舌根嗎,哈哈哈……”林墨漢深吸一口氣,心口堵得荒唐,索性也掀起了車簾。

看樣子,馬上要過旬陽橋了。

林墨漢再次閉上眼睛,嘴邊輕哼一曲,叫做《山鬼謠》。

姑娘好,坐上大花轎。

少年好,來把功名撈。

要知勤學早

心莫比天高

要知讀書好

提筆報家國

……

馬車突然在橋邊停住了,林墨漢問怎么不上橋,馬夫回答說橋上好像也有一行官家車馬,小心沖撞了。仔細瞧過后再次向林墨漢稟報:“老爺,旬陽橋上是昭武校尉楊束碌大人,您和楊大人品級相同,但按理說,應該是他讓您……”

“楊大人?”林墨漢打斷。

“楊大人。”

“讓楊大人先過。”馬夫遵命,連忙跳下車,向著五十丈外的楊束碌一行車馬彎腰行禮,示意其前進。早已停下等候林墨漢通過的楊束碌有些訝異,但也不好推辭,當著圍觀百姓的面,咬牙前進,在與林墨漢的車輛靠近時對著馬車抱拳。

車簾并沒有掀起。楊束碌也根本沒指望林墨漢這位六品御史能夠一而再再而三地謙讓他這個武將。

馬夫的后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打透,在楊束碌一行走后,趕緊掀開簾子,看了一眼仍在閉目養神的林墨漢,剛要開口,又匆匆垂下眼簾,回身牽馬,繼續趕路。林墨漢只當做不知道。

在南梁,重文抑武之勢自不必多說。同品級的文武官員,文貴武輕,且武無一品,文無九品。就拿張佩忠將軍而言,正二品便是武將的最高品級。上朝時,文官靠西,武官靠東,由于武無一品,文官的隊形便比武官前了幾個身位。

自先帝起便規定,武將不得識文曲,文官不得拜上杉,九族皆如此,文武永不得同門。如有違反者,斬立決。

所以林墨漢知道,馬夫想說的也不過是什么這等文官讓武官的舉動在京城恐怕有所不妥之類云云,怕遭受排擠。

“公子?再怎樣,憑地楊束碌也不能讓咱們讓啊。”魏澈低聲喚一聲林墨漢。

“等會兒翻過了瀏陽山,你就下車吧。”

“啊?為什么?公子不要我了?”魏澈瞪大眼,不可思議地問林墨漢,“公子你可不能說不用我就不用我了啊。”

“沒有為什么。”林墨漢略略搖頭,“馬上朝廷親遣扈從就到了,密報上說,還有三名豢養玄字級高手和一名地字級高手護送,很安全,不必擔心。”尋思魏澈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林墨漢放緩了語氣。

“公子處事便一直這樣,先給人個巴掌,再獎人顆棗,到最后人家非但不恨你,反倒聽你的勸從你的話,真是個會辦事的主子呀。”魏澈沒有一口拒絕,兜兜轉轉罵了一圈林墨漢,林墨漢對此毫無波瀾。

“哎,真的放心吧,我沒事,保命的東西多得是,不需你再保護我了,我也不能再讓你保護我第二次……況且你現在還有什么后手我是不知道的?武藝基本都廢了,就怕到時候真真兒遇上什么草寇劫匪,我還得擔心你的安危,所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踏踏實實下車,到了九貶城我立馬寄信與你,可好?”林墨漢一口氣說了許多話,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傾訴。

“公子。”魏澈呆呆看著林墨漢,眼眶竟莫名紅了,“都說知音難覓,我好不容易尋上,卻也是個文死諫武死戰的廟堂人,但又有何妨。家父常道:送君千里。從此路向九邊城,一路經晉州,錦州,徐州,谷州,柳州,公子就讓我送你到柳州吧。”

林墨漢一口否決:“柳州?不行。送到晉州就行了,已經幾百里路了,你身子骨受不了顛簸,就莫要和我僵持了。”

“谷州?”魏澈有些著急,他第一次見林墨汗語氣這么強硬。

“不行。”

“就徐州!”魏澈豎起食指,擠出一個燦爛笑容,“如若真的遇到什么危險,就由公子保護我。”

林墨漢遲疑半天,點了點頭。


——肆

“劉青,武道共有四大境,天,地,玄,黃。黃字級,是一個武人登堂入室后的真正開始,而天字級,便是天下武學的終極了。”老人輕撫胡須。

劉青一屁股坐在老人腳邊,等著下文。

老人竟再不說一字,手塞進衣服里尋著身上的虱子。

“你是天字級嗎?”

“老夫當然不是,當今這世上,是沒有天字級的高手的。”老人微微笑著。

“連你都不是,哎……那以前有過嗎?”劉青愈發好奇。

“也沒有。”老人的回答讓劉青驚訝,“就連當年劃分出各個境界的那個人,也只是地字級。”

“啊?那為啥有天字級,天字級的人難不成就是那神仙?”劉青翻身一把按住老人的兩只腳,整個人形如蛤蟆,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聽。

“世上哪里會有什么神仙啊,哈哈哈,”老人放聲大笑,“都說天字級是武學終極,但試問這天下武學哪里會有什么終極?新月恨其易沉,缺月恨其遲上,人們只是抱有太大的幻想,想把所有的欲望都寄托在子虛烏有的東西上罷了。一人一生,一生一世,放不下情字才叫作人。無情無義,才是所謂的神仙,但這天底下,誰又能真正斷了世俗,斷了情欲呢?小鬼頭,還要好好練刀啊。”

老人的話,劉青只能聽個半懂:“沒有…天字級嗎?”

老人摸著劉青的頭,笑瞇瞇反問:“沒有,不是更好嗎?”

“我能當天字級嗎?”劉青熟練翻身一屁股坐在老人的布鞋上,更加愜意。

“老夫,不期待你成為天字級。”老人欲言又止,“故事也聽完了,練刀吧。”

劉青趕忙爬起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舉起一把只有三十斤重的尋常刀,跟著老人的動作一步一步動作。

天地冰涼。

這天是劉青學刀的第一天,

這天也是除夕。

邊城里僅剩的百十戶人家沒錢買京城出產的正丹紙,但都掛著白生宣寫成的對聯,城里唯一一個字寫得不錯的老先生原先是個進士,叫李蘆葦。百十號人湊錢買了半刀四丈宣,讓李蘆葦寫上半正半草的對子,送給守城的軍人們。

家家戶戶咬咬牙,湊了一百多斤小米,也送給了張家軍,都指望他們了……

李蘆葦的字其實說不上好,只能說是不錯,比起京城的書法大家差了不只是這三千五百里路。

老書生舔了一口筆鋒,顫顫巍巍地寫著將要來貼在城門上的橫批,笑得樂呵呵,這可是件榮耀事兒。

“老先生,你這寫得是啥啊?”圍觀的一個孩子吸了吸鼻涕,把頭扭轉了一圈都沒看懂老先生寫的是什么。

一旁的人都哈哈大笑,說實話,都看不太懂,但他們只是相信,把對聯貼上,明年就真能好過一些。

“所以要好好讀書,將來……”老書生還是笑瞇瞇地說著。

“將來也要和老先生一樣能給人寫對聯!”一個更小的孩子在人群中嚷道。

老書生點點頭,又搖搖頭:“等到仗打完,我帶你們這群小家伙去江南轉轉去,那可是個好地方,就沒有這么凍的天……”

羊毫筆終于放下,筆尖已經結上冰碴,慘白紙上的四個字出了墨痕過重之外并沒有什么出眾之處:

歲歲平安。


幾十顆頭擠在一起,盯著紙上的四個大字,笑著。


此刻江南,正下著小雨,纏綿不盡,剛剛好潤了房瓦,點紅了野花,蕩漾了荷塘。

天子正坐在千秋亭里聽著雨聲。這雨聲還是一般模樣,二十多年一直如此,不比以前少一分,也不比以前多一分。

他正在想著那個現在約摸已經到了晉州的林墨漢。

“皇上。”一位老宦官通透得很,看到天子的憂思模樣,“莫在這雨天讓龍體著了濕氣。”

“李慶,你說林墨漢能懂嗎?”

“雜家不敢妄自猜測。”老宦官連忙跪下。

天子揮了揮手,“朕只是問問,不必拘禮。”

“依雜家看,狀元郎應當快明白了,但就怕狀元郎只裝作不明白。”

“如果他能想通,朕不妨重用其才德。”天子看著湖中的漣漪,怔怔出神。

老宦官微微笑著,南梁兩代國君,都喜歡看著這湖,簡直一模一樣。子承父業,相信當今天子也會有著如同先帝時期張佩忠那樣的忠誠輔佐之臣,安治天下。


其實不一樣。

先帝一直少量派兵支援九邊城,一石三鳥,一方面可以守住這個第一道關口,一方面可以達到人力財力的最小支出,另一方面,可以牽制住張佩忠,這個南梁的開國將領到底需要防備。

所以九邊城的將士永遠只有八萬名,不論生死多少,只有八萬,張佩忠永遠殺不盡北齊的侵兵,而北齊永遠攻不入南梁。帝王手段不過于此。

而先帝崩殂之后,北齊一改之前態度,與南梁交好,稱只要南梁割讓九邊城一城與北齊,北齊便世代不會起兵南梁,且每年給與南梁十五萬兩歲幣。

所以當朝天子選擇了這個一勞永逸的路徑,并且逐步清理主張守城的文武官員。

林墨漢便是其一。背景干凈,谷州人士,自幼喪父,由母親撫養大,及冠之年赴京趕考,一舉奪魁,為官后五年官升四個品級,風評很好。只可惜是顆棄子,天子的棋盤上不容枝節橫生。

但天子何嘗不可惜這枚落子,生路也會留一條的,如果林墨漢一路北上時,能夠理解皇帝的苦心,林墨漢隨時都能回京面圣。但如果林墨漢仍不愿棄城,那么九邊城便是他最后的歸宿了。

區區一個從五品文官,用地字級高手護送,心思不過于此。老臣,大將,更因此被罷黜歸田,有的甚至橫死家中,群臣敢怒不敢言,甚至是不敢怒,不敢言。

殺雞儆猴,殺雞儆猴,不止殺雞,不止儆猴。這是手段。

“李慶,”天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沐春風,笑意溢到了湖中,他從懷里掏出厚厚一疊稿子,“把這送與梓潼,和她說我已把《后庭》寫好了。”


——伍

“老頭,看好了。”劉青手持雙刀,左膝微屈,話音未落,便躍起地面數十丈,在距離老人僅僅一丈時突然凌空轉身,左手迅速甩刀,右腳踢向老人眉心處。老人左拳遞出,柔柔緩緩,和劉青右腳相抵,止住了劉青的身形。

劉青默念牽刀訣,鋒利長刀如同滾雷一般從老人身后回旋而起,想要割下老人的項上人頭,老人輕蔑一笑,右腳踏地,罡氣覆蓋全身,把長刀震斷。

劉青明知不妙,左手仍一記手刀橫劈老人,老人沒有躲閃,想要再次以拳抵擋,卻不料劉青另一刀由右下方上挑而來,似那游魚一尾,快速劃過,老人忙去抵擋,才知道這不過是一虛招,用了一分力氣而已,而右肩已經硬生生挨上劉青一手刀。

“好小子。”老人終于有了些許欣慰,向后撤了兩丈距離。

劉青剛落地,右腳用力蹬離地面,腳下成了塊碎磚,一個手里刀飛速甩出,手腕巧妙旋轉,如同文人揮筆一般。老人簡單側身,將殺機化為無形。劉青順勢沉身掃腿,老人一掌遞出,罡氣直接將劉青拍在地上,不得再動彈分毫。

劉青一咬牙,渾身精氣凝聚,化無形為有形,薄薄一層依附在體外,境界從黃級攀升到玄級,再到玄級巔峰。

老人巋然不動,手掌只是下壓幾寸,劉青瞬間真氣散盡,頹然趴在地上。

時間不長不短,剛剛一炷香的功夫。

“老頭你耍賴,明明說好只用七成功力,你說!你剛剛用了幾成!”劉青五臟六腑都在翻涌,一口污血涌出。

老人笑瞇瞇地回答:“七成半而已。”

“七成半?哪來的狗屁半成,你胡說!”劉青瞪眼瞧著這老頭。

張佩忠轉身,身影瞬間消失不見,空蕩蕩的四野傳來一聲回答:“八成半。”

“老頭,我想吃饅頭。”劉青再也站不起來,閉眼。


“老頭,我已經及冠了,該去參軍了吧。”是夜,劉青把一壇酒擱在老人旁邊,一屁股坐在地上,頭頂是寂寞的黑。一老一小坐在城墻角下。巡夜的士兵不斷從身前經過,不遠的營火還在閃爍,幾個士兵偷偷摸摸喝了幾口小酒,城樓上的竊竊私語仍然悄悄地說,星芒透過這里僅有的一棵白楊,慷慨地灑在劉青臉上。

邊城將士的生活,只是正史上的寥寥一筆。

“書讀了嗎?”老人的第一句話不是什么劉青武藝大進,不是什么傷勢可好,而是一句,書讀了嗎。

“復習了一遍。”劉青懶洋洋地應襯,“為什么叫我讀書?到了京城等被砍頭嗎?”

老人哈哈大笑:“人總不可能一輩子連道理都不能明白。”

“剛吃了四個饅頭和一個窩頭,真不錯,好吃,光腌菜我便就了一碟子。”

“以前你總和我說,什么好吃,什么難吃,但到了老夫這個年紀,只剩下了什么難吃和什么不難吃之分了。哎呀,已經是半截身子入了黃土的死人了。”

“別一天天這么說的,真晦氣。”劉青胳膊頂了一下老人肩膀,老人嘿嘿笑了。

“老夫不怕死,怕死就早撅起屁股跑回京城了,打了幾十年仗,差點死了好幾回,但那時只想著,再多砍一顆北齊腦袋,南梁就能少死一個人。劉青,我有一天總會死的。”

“我怕死行了吧,別一天死死死的。”劉青干脆把頭扭到一邊,“你若是真的死了,我給你抬棺材。風風光光地給你葬了,把你抬回京。”

老人倒了兩碗酒,一碗遞到了劉青面前,劉青接過,一口飲盡,“可別,就把老夫葬在這里,死后留一份氣運,守著這里。”

幾只螞蟻不知道什么時候爬到了劉青手上,劉青吹走。

我最怕死,我最怕你會死。劉青不想說,更不敢說,生怕說了,就真的會讓老人更老一分了。人有時候就是這么天真,好像只要不把話說出口,就可以永永遠遠地持續下去。

借著幾縷月光和營火,偷偷看著眼前的老頭,好像真的老了許多,雙鬢好像再無一根青絲,皺紋在臉上用力糾纏,瞳孔渾濁,脊背似乎被歲月壓彎幾許,連聲音都有些沙啞。

老人察覺到了他的目光:“小鬼看什么。”

劉青搖搖頭,鼻尖有點酸。

老人今夜無比和藹:“孩子,京城里有好多富貴人家,會給自己的孩子床下面放上一把金鏟子,枕頭下藏一只玉貔貅,滿百天了以后還會抓鬮討好運,一年下來一個孩子會花費小幾萬兩銀子。你這個小鬼二十年了連個白蜜都沒吃過,連個親事都沒定下來,老夫不應該把你留在這里的。”

劉青撇嘴:“這世上讀書人,有的為名而讀,有的為財色而讀,有的為正道而讀,有的為家國而讀,但想必到了最后,都會失望吧。這世道和他們年少時想象得不一樣。以為美滿就是美滿,團圓就是團圓,一生就是一生,青史就是青史。可他們翻山越嶺過后,看見的竟然只是個孤村。”

“老夫親手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送上戰場,老夫等他們回來……他們沒回來……”老人哽咽。

“你會把我送上戰場嗎?”劉青還是開口。

“老夫沒什么再能輸的了。”明明是鮮有敗績的老人看著劉青,一眼就是二十年,“你也是老夫的孩子。”

“我想參軍。”劉青握拳。

“小鬼。”

老人獨自再倒了一碗酒,緩緩喝了,摘下腰間的紫陽刀,放至劉青身旁:“沒有錢給你過及冠之禮。這是老夫給你的,別嫌寒磣。”

劉青沒有接,重復了一遍:“我想參軍。”

“用功讀書,考份功名,娶妻生子,起碼窮則能獨善其身……”老人就和尋常的長輩一樣,此刻如同在叮囑晚輩。

“我想參軍。”劉青再重復。

老人好像沒聽見一般,還在嘮著家常:“以后等老夫死了,你就離開這里,尋個好營生,千萬別眼高手低,窩窩頭是飯,白面饅頭也是飯……”

劉青大喊:“我想參軍!”

老人終于抬起了頭,伸出一只手想要撫摸劉青,卻久久沒有落在劉青頭上。枯瘦不堪的臉上早已老淚縱橫:“孩子,你是死士。”






“可是從五品監察御史林墨漢大人?”一席白袍的女子不冷不熱道。

林墨漢聽著這個從五品來得刺耳,從懷里掏出官憑,微微拱了一下手:“到底是被貶了,姑娘莫要打趣。”

葉冰嘴角微微上挑,。

“到底也是林大人,二十歲從谷州入京,一舉奪魁天下知,而這短短五年之間已經官升至從五品,當年開國武將張佩忠的升遷速度也不過如此了。”有意無意,葉冰把林墨漢個文官與武官相比。

“哈哈哈,在下只是個小小文官,怎能和張將軍相比,而且赴了九邊城,這官路也就到頭了。”林墨漢一邊說一邊打量著眼前女子,生得一雙極好看的丹鳳眸子,鼻梁高挺,眉中間不偏不倚點了一粒朱砂痣,一席白袍,身后竟然負著一把四尺長的單锏。

明明算得上是個絕色冷美人,卻偏偏讓人喜歡不起來。

葉冰冷笑:“京城那么好,就不后悔?你再怎樣,都左右不了大勢。”

林墨漢把幾本書交給魏澈,跳下車來:“趨名者醉于朝,趨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聲色車馬。”

四目相對,葉冰毫不避閃,瞇眼譏諷:“好個天下人皆醉惟一人獨醒,但也未免書生氣太重了一些,倘若真如林大人所言,林大人熏也要被熏醉了。”

林墨漢笑道:“比的是酒量。”

葉冰轉身,林墨漢竟然看到那把單锏在微微顫鳴。

葉冰有意無意:“林大人真像一位故人。”

“敢問故人是何人?”

“一個死人。”葉冰冷哼一聲,率領車隊趕路。

“哈哈哈,還不如說個‘錦囊佳句’來得痛快呢,這樣子折我的壽真不雅量,原來江湖人也不都是爽利之人啊。”林墨漢放聲大笑:“姑娘不懂得情致。”林墨漢始終不叫葉冰為女俠,反而稱作姑娘,此時葉冰才體會出其中的輕佻。

葉冰微微皺眉,一雙眸子更加好看:“林大人也莫要學什么魏晉名士服用五石散了,太難聞。”

林墨漢仍然笑道:“葉姑娘也不懂得風月啊。”

“林大人這般葳蕤,能有幾斤幾兩的風月,全是嘴上嫐嬲煙火女子吧。”

林墨漢不怒反笑:“葉姑娘莫非要試試?”

葉冰盯著林墨漢的背影,不再說話。

同行的三名玄字級高手和一路的隨從都是漢子,聽了這幾句調笑,本想笑出來,但奈何對方是位地字級高手,便不敢發作。

“不利爽。”林墨漢搖搖頭,上了馬車。

回到車廂,林墨漢收斂笑容,心中默念幾遍地字級,搖頭失笑。

魏澈見公子上來,連忙合住那幾本書,交還給了林墨漢。他大致瀏覽一遍,竟發現這些書其實是一本本名錄,從江湖人到廟堂人,文官武將都有,有的還用朱筆圈起來。但這是公子的事,魏澈不過問。

林墨漢接過那幾本名錄,塞進懷里,不知又是想起了什么,轉向魏澈:“你們宗派能以功力換壽命,那就沒有什么以壽命還功力的方法?”

魏澈忍俊不禁,努力憋笑:“這怎么可能,公子也不想想,這壽命哪有和銅板一樣說得就得,說還就還的啊?公子,你這輩子就當是欠我的好了,該討要時我自會討要的。”

林墨漢隨即也笑了起來:“魏澈,江湖是怎樣的,會不會豪氣得很?”

魏澈托著腮幫子仔細斟酌:“豪氣是有一點,也不全都是把頭拴在褲腰帶上的營生,一半是生死,一半是禍福吧。”

林墨漢點點頭。

魏澈也問了一句:“公子,那沙場是怎樣的啊?”

“有人想拼命活下去,有人想再多殺一個人,都沒有退路,他們……大都也有家人的。”林墨漢笑了,“好想再看你飛檐走壁,一身好輕功啊。”



——陸

一行人馬很快過了晉州。

“公子,真的沒想過,五年竟可以過得如此快,像一眨眼一樣。記得當初剛剛入關內,便遇見了公子,感覺公子是個徹徹底底的好人,決定跟著公子報家國。公子當時冷不丁的,話都不舍得與我多說一句,尋常人見了恐怕只覺得公子是個啞巴。

“當時我還覺得公子是討厭我,不多久就把我甩了,我只能獨自返京,沒想到再遇見公子時,卻是那般模樣了,哈哈哈。”魏澈一直在笑,好像說著什么趣事,可他為此足足丟了一身修為。

沉默。

魏澈鼓起勇氣,還是問了一句:“公子,二十五年,值嗎?”

林墨漢不答。

魏澈再看了看林墨漢,眼神里有一抹不易被察覺溫柔,一閃而逝。終于,魏澈兩手握拳,呼吸的熱氣拂著林墨漢的鬢角青絲,林墨漢回頭。

魏澈不再猶豫:“公子,其實我,我……”

葉冰突然急敲車廂:“林大人,一里外有一股匪寇向我們而來,大約有百十多人。”

話音未落,一道箭矢劃破天際,射向葉冰,葉冰輕拂一手,箭矢灰飛煙滅。

林墨漢仔細聽著,車廂外廝殺聲,兵器聲,腳步聲。

一劍,刺透八寸厚的木板,且釘入車廂三寸。林墨漢和魏澈坐在車廂正中間,面面相對,笑著。

“等到徐州就下車,好不好?”

“公子。”

“我對不起你。”

“公子,你只對得起這天下,就對得起我。”

“我怕我對不起這天下。”

“起碼你對得起自己。所以我才會一直跟著公子啊。”魏澈鼻尖一酸,擠出燦爛笑容。

公子與他隔得好遠啊,好遠好遠。現在我便只是一口枯井,沒什么能給你了。

林墨漢輕輕拍打一下魏澈的肩。

兩個人還在笑著。車廂內外,兩個世界。


半個時辰過后,葉冰掀起簾子:“大人,需要暫作休整。”

林墨漢和魏澈下車。


外面,血染紅了這片土地,血腥氣格外凝重,橫尸滿地。

魏澈跟在林墨漢身后,小心翼翼地在尸體中穿梭。

“大人,匪寇一共有一百二十八人,全數清滅。”

“咱們損失了多少人?”

“兩名玄字級高手和二十一名扈從。”

林墨漢看著身前的尸體,怔怔出神。一段時間過后,這里又會有蒼蠅,又會有腐蟲。

一點點蠕動,爬行,躺在地面上的一個矮小男子此刻握緊長劍,到了林墨漢背后,面色猙獰地笑著,猛地躍起,一劍刺向林墨漢后背。

“公子!”魏澈撞開林墨漢,兩手握住那把長劍,綻出森森白骨,長劍繼續向前,刺入魏澈心臟。

“給我去死!”矮小男子猛向前撲,嘴角勾起詭異笑容,注視著魏澈胸口鮮血飛快流動。

葉冰一锏置出,撞爛那人顱骨。

魏澈倒在林墨漢懷里,氣息一點點流逝,眼里全都是林墨漢。

“魏澈!”

“說好讓公子保護我的……”魏澈笑著。

林墨漢雙眼通紅,手緊緊按住魏澈傷口,魏澈眼角劃過一顆流星:“公子,別去九邊城好不好?”

鮮血如淚奔。

魏澈吃力抬起頭,右手想要抬起撫摸林墨漢的臉頰,卻再也抬不起來:“好…好涼……”

魏澈手掌冰涼,笑容一點點凝固。

林墨漢俯下頭,擋住自己的眼淚,憤怒盈滿心頭。魏澈用盡最后氣力,吐出最后兩個字:“真好……”

林墨漢跪在魏澈身前,死死盯著一旁的葉冰,葉冰滿臉平靜:“大人節哀。”

猝不及防。

林墨漢盯著葉冰,只有憤怒。

锏身通體顫抖不已,如臨大敵,葉冰手握單锏,同五年前一樣,地字級氣勢攀升到極點。

“葉冰。”林墨漢第一次直呼這個地字級高手的名字。

“林…墨漢。”葉冰瞇起眸子,轉瞬間又叫了一個名字:“劉青。”

林墨漢沒有回答,一身大汗淋漓,強忍著劇痛。生生將一口氣咽了下去。

锏身不再顫抖。

她是故意的。

——柒

及冠時,有一個老頭,笑瞇瞇的,跟他說過,到了京城,就把幾份名錄整理出來,一份是勾結北齊的官員名錄,一份是支持棄城的官員名錄,一份是能夠為國死戰的武將名錄,一份是不選擇黨派站隊的官員名錄。

五年后再回去交給老人,到時老人會詐死以給他回城的機會。那時候他把名錄交給老人,就可以參軍,殺敵,保國。當然,如果沿途有什么變故,當即銷毀名錄,生死自負。畢竟,他是死士。

四冊名錄。

一冊不薄,一冊很厚,一冊只有寥寥幾頁,還有一冊只有單單一小張紙,索性夾在最厚的名錄中的一頁。那個名不見經傳的楊束碌,就在其中的一冊中。

老人給死士的路是生路,自己選的路是死路。他想讓他看見的,是報國無望,可那個人自己卻還是選擇了報國。

忠義忠義,何為忠義,先為忠還是先為義?小小一個人托不起萬鈞的山,撐不住頭頂的青天,斷不了百丈江河,甚至都對不起自己的兩個兒子。蒼穹之下皆為螻蟻,一個人得有多渺小?

小小一個人卻要忠心于家國,無愧于天下大義,心系黎明百姓,甚至為此付之于性命。走十步觀百步蒼生,走百步謀十里氣運。一壺酒一朝醉一人獨飲,你堂堂張佩忠風云天下,又是否想過自己?

林墨漢都明白,所有的結尾都會再次匯聚到那座本應無名的地方,他只想再問老人一個問題:“張佩忠,這樣的南梁,你可曾也動搖過?”

他想到了無數種可能,老人點頭或搖頭,笑或是不笑,說了一個走或者滾字,把他扔出九貶城,然后自己承受他們那代人的結果。

其實他還有一個問題想問,或許不叫做問題,那就是:“張老頭,那你能和我一起走嗎?我們一起逃離這個地方好嗎,我想讓你安度晚年,你老了!你真的老了!我承認你老了,你能承認嗎!”

他不敢問。五年,經歷的不算少,見過市井,走過荒蕪,爬過最高的山,翻過最陰險的溝。他也想和這個最親近的人把臂言歡,喝一口老人最喜歡的酒,和他聊聊他的風風雨雨和他的戎馬一生。

他回不去了。

有一個胭脂氣的后生,曾經輕功那么好,笑容那么燦爛,是四月和煦的春風,又轟轟烈烈地闖進誰的故事里,他用他的一生修為和生命換來了他的幾年壽命。

只因為他會覺得,林墨漢是個好人。

公子,我叫魏澈,你呢?
林墨漢。

人生只若初見。

天若有情天亦老,如若天上有仙,便請你低頭看看這人世間。

只怕仙人來此人間,也會白了頭啊。

身處這人世間,誰能不老?

大抵是宿命,亦或是人生。

愿停留在初次相逢。

“林公子,區區二十來年的修為,換了你十年陽壽,值得很。但從此,我便再不能習武練功,家父已故去三年,所以公子只能收留我,公子呢,現在就像是個竹籃子,修為會一點點流逝掉,用一點少一點,無法修煉了。”林墨漢躺在魏澈懷里,魏澈臉色蒼白,胳膊悄悄蹭著林墨漢的臉頰,盡管再無一點精力,仍擠出一個笑容。

真好。

還想風風火火,意氣風發,真的學好了一身上乘劍術,再走這人世一遭。

林墨漢獨自坐在車廂,回想起往事。

“公子!如有一天我們再被追殺可怎么辦?”魏澈借著清風,吐著一嘴酒氣。
“是我被追殺。和你有個半銅子的關系,真到了那時,你安安心心呆在這院子里就行了,我能回來,就回來,回不來,便是回不來。”林墨漢也有了些許醉意,咬字不清。
“那怎么能行,我都沒有武功了,公子再不管我,難道還要我自生自滅嗎,公子應領著我跑路才是。”魏澈滿臉笑意。
“跑路?”
“對!首先是干糧,我們應該提前準備好足夠的干糧以防萬一。其次是衣裳,我們得準備好幾套衣服,不讓人輕易發現我們的行蹤。然后是地圖,南梁太大了,萬一跑著跑著連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了,就回不來了。最后的一點是最重要的,我們要有足夠的銀子來維持生計!公子,你說對不對?”魏澈在石桌上比比劃劃,最后一伸手,示意林墨漢可以掏出鼓囊囊的錢袋了。
“沒錢!”林墨漢直接把自己的酒碗摔了過去,又氣又笑:“要錢都要得如此沒水平。”
酒水濺了兩人一臉,笑著笑著便是沉默。魏澈一只手托住腮幫子,眼睛瞇成一條縫:“如若真有那天,我定會陪公子一起。”
“真的?”
“真的,魏澈從不騙公子!”



路還在走著,過錦州,過徐州,僅剩的二十八名扈從一路沉默。生死都已見慣不慣,幾道筆畫就是生,幾道筆畫就是死,各自沉重而已。最怕有一天墳墓成了荒冢,活人成了野鬼。

明明是北方,竟然起了大霧,十丈之外人鬼不分。一行人走得警惕。

驛道上竟然出奇的寧靜,白霧中彌蒙著落日的金黃,幽夜的深藍是霧靄中的幽咽,落針可聞。

“有人!”一名扈從指著遠處正在快速移動的黑影,大聲喊道。

“砰!”那人喉嚨突然爆裂,血水融進霧里。倒地,掙扎,抽搐,僵硬,死得干凈利落。

遠處黑影消失。

葉冰提锏出現在車廂旁邊,敲了敲車廂,聲音急促:“我得去看看。”

沒等到林墨漢回應,一锏飛略向幾十丈外的白霧之中,葉冰身影消失。

金屬的碰撞聲發得清脆,葉冰陷入纏斗。

可黑影竟然重新出現,當第二名扈從發現那道黑影之時,僅在他身后一丈,又是一陣尖叫,竟被活活挖去雙眼,擰斷了脖子。

“葉冰?葉冰!”林墨漢大喊,可車廂外,那道身影始終沒有出現。

“那名刺客在哪?”

“大人,那人在前方一百丈處!”話音剛落,一道悶哼傳來。迷霧中,一個人影倒下。

“大人,那人在七十丈處!”

五六名扈從咬牙沖上,瞬間喪命。那名此刻已經來到距離車廂二十丈外的地方,最后一名玄字高手準備拼死一搏,剛剛換氣,卻被一招擊殺。

車廂外再沒有聲音,迷霧中那道人影步步逼近車廂。

“葉冰!葉冰!”

白霧中,朱紅的車廂靜靜立在驛道中央,周圍皆是尸體,車廂內的林墨漢屏住呼吸,靜靜聽著車廂外的聲響。

腳步聲越來越多,卻非常整齊。

車廂外十一道黑影全部出現,將車廂包圍。

“葉冰!葉冰!”林墨漢大喊。


“砰!”突然,林墨漢正前方的車簾被罡氣絞爛,一锏直直指向林墨漢眉心,葉冰的發簪已經斷裂,一身鮮血,左手五指如鉤。青絲狂舞,聲音清脆:“林大人。”

濃重的血腥氣充斥林墨漢肺部,林墨漢閃避不及,只是看著眼前女子,葉冰和他四目相對。瞬間,葉冰單锏偏離,刺向林墨漢身后的車廂,厚達八寸的木板直接爆裂開來。葉冰身形繼續往前。

兩人之間僅隔了一道筆墨。

“你!”林墨漢突然耳鳴,大口喘氣,額頭上青筋暴起。

“服用五石散遮蔽自己的氣機,不讓人知道你從武,這注定你現在一旦動用真氣,便會筋脈寸裂而死。我的锏從最開始便認識你,而你殺不了我。”

“霧……有毒。”林墨漢目眩神迷。

“你當真覺得我殺了魏澈?”葉冰靠近一分,死死盯著這個單薄男人,厲色問道。

“我打不死你,道理不在我這里。”林墨漢說完最后一句,暈厥了過去,一頭扎在葉冰懷里。葉冰又一次沒有料想到,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一手還在握锏,用力向上一翻,只聽一聲巨響,整個車廂被震爛。

葉冰簡單示意,十道身影立即消失。


烤食,篝火,月光如練,林墨漢醒來,已經入夜。

美人獨自坐在篝火旁,詩化了悲哀。只可惜這人不從詩中來。

葉冰直呼林墨漢姓名:“林墨漢,醒了?”

“砰”一锏甩出,來和去都是擦著林墨漢耳邊過去的。

“北齊騎兵善用锏,這種武器用在戰場上,威力更大。”

“什么時候知道的?”

“五年前就知道了。”

“林墨漢,已經過了柳州了,沒什么感慨嗎?”

“這天下真大,美人真多,俊艷真多,知己真少,愛國的人真少。”

“多的真的多,少的真的少嗎?”葉冰讓林墨漢捫心自問。

“我們立場不同。”

“這天下沒有非黑即白的道理,南梁都這么對你,對那人,何必如此?”

“因為我們是南梁人,我們流著南梁的血,說著南梁的話,用著南梁的文字!”林墨漢一字一頓,目光堅毅。

葉冰冷笑,針鋒相對:“那要是南梁滅了呢,你還是南梁人嗎?”

“真有那時,我必已是南梁一鬼。”林墨漢抬頭,看著頭頂的星辰閃爍。

“南梁要是多幾個你這樣的人,我們拿不下九邊城的。”






葉冰沒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不急著追問,看著眼前的篝火肆無忌憚地搖曳,怔怔發呆,不知從哪里尋來的兩壺酒,一壺拋給林墨漢,林墨漢根本不猶豫,幾口下肚,從胃辣到全身。

葉冰笑了:“倒是個爽利人。”

“如此女子,挺好的。”林墨漢真真兒瞧著眼前的葉冰。

“所以?”葉冰輕笑。

林墨漢趁著夜色,對著篝火,夢回曾經,語氣更加舒緩,聲音變輕:“曾經有個老頭,一次次念叨,讓我尋份好營生,找個好媳婦,生個白胖兒子,活出點樣子,別像沒本事人一樣呆在個破小城。我當時覺著,他娘的說什么屁話,老子志在平天下,除暴安良,做傳世人臣,怎么會茍且到這般田地。后來真真正正做了這人臣,卻也覺得沒多大的意氣了。哈,讀書人啊,不過于此點最為酸腐,把家國看得太大義,把命運看得太順暢,一身迂腐氣,卻總覺得是周遭太頑固。”

“林大人可不像是個迂腐人啊。”葉冰隨手往篝火里添了根柴火,打量了一下林墨漢。

“我怎么不迂腐,你知道我現在想的是什么啊?我現在在想,怎么你這樣的女子不趕快嫁給個好人家,生個孩子,活得輕松些。”

“孩子?”葉冰輕嘆,“生孩子作什么?讓孩子再遭罪,來著來這人世一趟,見見人心險惡,江湖風雨?還是像你這般明是璞玉,卻要被丟進茅坑?再或者真的成了個萬人之下,卻連睡都睡不安穩?怎么,這世間生老病死,聚散別離,惡心事有多少?當一個人真正明白了所謂家國大義,生死大義,林大人,孩子還愿意來嗎?我是江湖人,你懂得嗎?”葉冰盯著林墨漢,一字一頓。

“可人一生一世,多數只有自己決定,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生死之托,患難自負,單槍匹馬闖出一條生路,才不枉來這人間走一遭,飽經這世道磨煉一番,縱粉身碎骨,縱千萬人冷眼,也要爭這一口意氣,盡管最后我們都成了滿身塵垢的臟物了,但給這世道留了一份清白。哈哈,到底是我們私心,未必都看得準。”林墨漢一掩而過。

葉冰方才明白,林墨漢說這么多,只為占自己一點便宜,真可謂用心良苦。

葉冰沒有惱火,身影出現在林墨漢身前,兩指勾入林墨漢襯衣之中,便要掀開。林墨漢急忙拉扯:“姑娘這是作甚,再這樣我就要喊非禮了。”

葉冰冷哼,荒郊野外,非禮二字說與自己聽的?

林墨漢兩手握住葉冰的手,只有冰涼之感。

葉冰還在撕扯,生生要將這衣服剝開,林墨漢一個翻身,踉蹌著。

葉冰猝不及防,被林墨漢按倒在地,林墨漢還是剛才那副神色。葉冰瞪大眼睛:“林墨漢你想干什么?”

“姑娘剛想對我做什么,我便要還回去,不能吃了虧。”

明明是地字級修為,葉冰此刻卻像失了氣力一樣,想掙扎卻掙扎不起來。眼睜睜看林墨漢一點點貼近,急忙大喊:“你不能這樣!”

林墨漢還在貼近:“為什么?一報還一報,君子之性也。”

“不能!”葉冰掙扎著,如同林墨漢一般掙扎著,眼前起霧。

“一報還一報!”林墨漢青筋暴起,咬著牙說著。

兩根手指已經將要觸碰到葉冰的瓊鼻,葉冰的眸子死死盯著林墨漢,兩只手緊握林墨漢胳膊。

林墨漢又靠近一寸,葉冰此刻又面熱一分,鼻尖幾乎抵住。林墨漢呼出一口氣,全部吐在葉冰臉上。

呼吸,呼吸。在用力糾纏著。

“北齊諜子?”林墨漢注視著葉冰秋水眸子。

“交易。”葉冰意已亂。

呼吸,呼吸。

“地字級,不過如此啊。當時為何不殺我?”

“你說為什么?現在便殺你。”葉冰瞪著這個禽獸。

葉冰掙扎著想起身,卻絲毫不起作用。

“你們讀書人,不都很在乎身后的名聲嗎?你猜以后史書上會怎么寫你?——林墨漢,勾結外邦,投靠北齊,為南梁之恥。這句話,不僅會在北齊的史書上寫著,也會在南梁的史書上寫著,將后來人們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我問心無愧。”

“連命都不要?”

林墨漢看著身下的絕美女子,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呼吸略微急促,白皙的脖子剛剛好一把手掐住。殺死了又能怎樣。

“如果什么都能變,那他娘的就不是人了。”林墨漢起身,拍拍身上塵土,突然笑了,“姑娘現在懂什么是風月了嗎。”

葉冰心意一動,單锏劃過一道曲線,出現在葉冰手中,紅色流螢仍在閃爍。

“我不介意再殺你一次。”葉冰咬牙切齒。

林墨漢的胸前果然有一道四楞傷疤。五年前的圍殺,葉冰曾一锏貫穿了一個人的胸膛,本以為那人已經死了,沒想到竟還活著。

林墨漢抬頭,頭頂是一片星空,星空中有幾顆星子格外閃亮,像是眨眼。傳說人死后,會變成星星,換個方式去守護著人間曾放不下的人,林墨漢時常想,如果自己死后,會放不下誰呢?沒有。

“我死了又怎樣呢?”林墨漢笑著。

葉冰不言。

“你殺了魏澈。”林墨漢沒有回頭,“原本死的會是我。”

“怎么就是我?”葉冰冷哼,林墨漢不言。

林墨漢不愿多說半個字:“該我死的。”

葉冰動不起殺念。

林墨漢緊握雙拳。




兩人行至九貶城下。

“不用我送你一程,林墨漢?”葉冰不平不淡。

“用。”林墨漢說著,獨自走進九貶城。

葉冰看著林墨漢單薄背影,翻身上馬,向更北方去。


——捌

骨入土,鳥如故,花如初。五年,就是一眨眼。

九貶城外,十萬北齊軍士靜靜地等待,天上的幾只鷹隼默默徘徊。

“老頭?老頭?”林墨漢小心翼翼地環視四周,找尋那道身影。

在哪里?說好的等我回來,你又在哪里?

在城頭嗎?在那條巷子嗎?在城門下嗎?

不在,都不在。城門下進出的只有時光和風聲,每一步腳印都會踏出回響,靜到殘忍。

一道身影一閃而逝,熟悉得很,快得很。

林墨漢快步跟隨,一邊叫著老頭。他追不上,口口聲聲的老頭,并未等過林墨漢,也從未等過劉青。

九邊城內,最后一名這里的南梁人從南城門向北城門走去——他看到了老人的墳,在城墻角落下,黃土高高壘起,占了小小一方土地,墳前的墓碑上只有他的名字。

生于何時他知道,死于何時,已經沒人再知道。

“老頭?”林墨漢壓低聲音叫了一聲,沒有回應。

“老頭?”

“小鬼。”

他等來的只是一個幻想,佝僂的老人緩緩走到他身前,伸出右手,想要撫摸林墨漢的額頭,林墨漢低著頭靜靜等待,卻沒有等到那陣溫熱。

林墨漢崩潰大哭。


“小鬼,跟老夫學刀吧?”

“好。”


“老頭,以后你要是死了,我給你抬棺。我為你披麻。”

“好。”


眼前只有矮矮一方墳墓。



無外乎于,還是京城好。

臺上站著一位青衣,美到了絕倫,剛剛從畫中走出,臨幸了人間,嗓音婉轉動人。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執手坐在梨園的兩個座位上,男人相視一笑:“這戲子唱得果真好啊。”

女人輕輕掐了男人胳膊一下,頗有些得意:“叫青衣。”

男人笑了一聲,不置可否:“以后會常看。”


那名沒有及第的書生,此時手執一把更加昂貴棕玉扇子,在酒館里大談宗廟事,唾沫星子濺了一桌子。一來,正解胸中壯志難酬之憤懣,二來賺了些許小錢,算是回鄉的盤纏,何樂而不為。

但讀書人怎能不要體面,不然與說書的有何不同。他今番所言全是自己對于國事的見地,斷然是和說書的不一樣的。于是他才執一把扇子站在凳子上說,而不是坐在凳子上講。站著才能理直氣壯地不腰疼啊。


皇后此時坐在一把雕鳳黃花梨木圈椅上,含著笑意細細品讀著當今天子的手稿,這可是如今這世上的獨一份恩寵。好一個《后庭》,包含得下自古的宮廷事了,皇后心中暗想,不知在“后庭”二字之前加上“玉樹”會否更好些呢?只是一念作罷了。


一批批宮女進宮,一波波新秀入廟堂,一位位書生高中秀才,舊筍落為竹,新筍又生。

江山代有才郎出,只是人不同。

京城的角落里還有幾個窮兮兮的孩子,只偷了饅頭,被人罵作骯臟,好不容易與野狗搶下了一塊店子里剛丟的肥肉,卻早已沾滿了泥土。


繁華聲落了幾層,凄苦從來沒有權利發聲。

幾個孩子的爹娘活活被北齊軍隊的亂刀剁死,一個老秀才趁著夜色拼命把他們帶出九貶城,來了江南,著眼處竟然全都是美滿,真好,真好,一個個女子如同神仙姐姐似的,一個個男子飽富意氣,絕代風華。幾個孩子竟然有了些許笑意,陰霾一掃而空,風風火火地想要投入這新的生活。

時間不染塵埃,何處有那么多黑白。


那個幾乎被入朝京官都看不起的六品昭武校尉楊束碌低著頭,手里沁滿汗珠,一張單薄芴板微微發顫,楊束碌跪在朝堂之上,叩天子:“臣以為,九邊城不可不守,縱北齊與以歲幣,但傾覆只在手掌之間……”

楊束碌咬牙,用出那個令自己仕途盡毀的字眼:“陛下被讒言所惑,而讒言出于目光短淺之徒,九邊城一日不守,南梁一日不得安!陛下,如今八萬大軍撤駐,有失軍心啊,況且國土寸土不可讓,南梁的分毫都應屬于南梁啊!”

這個被能被所有入朝文官恥笑,站在武將隊尾的楊束碌重重磕下三個響頭:“臣,愿領兵駐守九邊城!”

高堂之上,兩隊為首的兩人同時回頭看向這個連頭都不敢抬起的年輕武將,顯露出一絲殺機。天子面色陰沉,宣布退朝。


欲頹的夕陽格擋住了飛云的流向,城頭空蕩蕩。足足四本名冊放在城墻之上,一頁頁隨著微風不斷被翻閱,青史不會多去寫些無用文字,九邊城終會成為往事。

臉上是兩行熱淚。

高唱一曲山鬼謠,只唱與山鬼聽。與君相逢處,卻又是人鬼相隔時。

林墨漢手持紫陽刀,大喊:“南梁可有一人守此城?”

“南梁可有一人守此城?”

“南梁可有一人守此城?”

久久回蕩。

風蕭蕭,伴和的是百丈外烈馬的陣陣嘶鳴。就像他一樣,獨自背負著守衛南梁的重任。他是個武夫。

十萬大軍面對一座城,城門下只站著一個人。

北齊為首虎將因佩戴虎面面具得名,手持單锏,身下是匹棗紅色汗血寶馬。

虎將第一次摘下面具,盯著林墨漢,聲音緩和:“真正的劉青早已在五年前赴京時的圍殺中重傷喪命,你不是劉青。林墨漢,莫要因為書生氣意氣用事,不值當。這座城歷來屬于北齊。”

“我生于此,我的父母都死于此,我也應當葬身于此。笑只笑,還能茍活了這二十多年。”林墨漢此時背對南梁,獨自面對一軍。

身后有笑聲,有笙歌,有哭泣,有哀嘆,有無數冷眼。

身前是老人張佩忠,是父母,是魏澈,是為此城而戰死的二十三萬亡靈,是曾經那個連刀都不肯學的自己,人是會變的。

“孩子,你是死士。”這句話在林墨漢腦海中回蕩了五年,他能懂,但他不愿懂。

葉冰不再說話。

“我是死士。”林墨漢笑著。

每寸皮膚都滲出血水,青衣染成紅衣,紫陽刀自遠方飛掠而至,穩穩停留在林墨漢右手掌心,刀身不斷顫鳴,紫金之氣與九天之上的驚雷遙相呼應。

林墨漢氣勢不斷攀升,黃字破玄字,玄字破地字,地字達巔峰。

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不后悔。

凝氣,蓄力,揮刀。

“殺!”

數千箭矢交匯成網,馬蹄聲撕裂這天地。


一锏而至,貫穿了林墨漢的胸膛。葉冰手握單锏,面無表情,堅冰一般的心境被正午的太陽照得閃爍。

“何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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