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離開

1

天一直陰沉沉的,醞釀了一個星期的雨終于轟轟烈烈的傾倒了下來。

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可以很好的觀看這座城如何浸泡在雨里,行人如何奔走,雨如何潤濕干燥的空氣。眼睛看的澀了 ,靠在沙發里閉上眼睛,聞著濃醇的咖啡香。Drana Krall的《The Look of Love》徐徐的唱著,下雨的午后,一切都這么愜意。

手機卻不合時宜的響了,掏出手機是喬芝。

“喂。”

“宋森,我想回家。”喬芝帶著哭腔說。

“你怎么了?”聽出她聲音里的不對勁。

“我想回家,宋森,你來東華廣場北邊的地鐵口。”

“好,你等我,別亂跑。”合上手機。出咖啡店的時候 ,格致給了我一把傘。

打著傘融進雨里,空氣里的水汽一點一點順著毛孔滲入皮膚。雨這么大,高樓在這粗暴的煙雨蒙蒙里竟有幾分嬌柔的美感。很難打到車,就踩著雨水走著。

過馬路時,看著路燈好一會,看到車都停下來,確定可以過了才隨著人群涌過去。

世界于我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但我仍很滿足。

走到東華廣場北邊地鐵口,雨水已經積攢了很多。喬芝蹲在地鐵口避雨,前面是一片難測深淺的積水,雨水在上面洇開無數漣漪和水泡。喬芝就靜靜的看著它們消消散散。

“喬芝。”我輕喚了她一聲,她抬起頭,呆望著我。

“宋森 ,你怎么才來。”

我挽起褲腿,涉水而過,冰涼的積水快及膝蓋,走到她面前,她還蹲在那里,我默不作聲的背起她,她打著傘。走在冰涼的積水里,水柔柔的拍打著小腿。

她趴在我背上睡了過去,我只好背著她回咖啡店。

一二樓是我的咖啡店,三樓是我住的。我把喬芝背上三樓,讓格致給她端來熱咖啡和蛋糕,我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她已經抱著枕頭睡醒了。

“喬芝。”我擦著頭發上的水,叫她。

她抬起頭看我,“宋森,你看。”她把手伸過來給我看,食指被劃破了,殷紅的血滲了出來。“是不是覺得我很煩很沒用?”桌子上削了一半的蘋果上還有未凝固的血漬。

“恰恰相反。”給傷口貼上創可貼,理順她亂了的頭發。“喬芝,你要比我所想象的要好得多。”


2

下午雨漸小了。等到雨停了,我上樓叫喬芝一起去接喬葉下班。

雨后的空氣透著清涼的濕氣,走在還有積水的人行道上,槐樹繁茂的枝間不時滴下雨水。我走在前面,喬芝一言不發的跟在后面,安靜的讓我以為他走丟了。喬葉在海洋公園上班,負責訓練海豹。喬芝很喜歡姐姐的工作,同那些動物交流起來比同人交流要純粹得多。

過馬路的時候,喬芝抓著我的胳膊躲在我身后提醒我“等等,是紅燈。”我便停下來等待。

喬芝極度的懼怕車流,有時不敢一個人過馬路。喬芝十五歲時和父母一起開車走高速路。深夜下起了大雨,能見度極低,被后面的卡車撞出高速路。喬芝和母親在后排,母親極力護著喬芝,喬芝才保住性命,父母卻雙雙遇難。這事一直壓在喬芝的心底,因此喬芝怕車,怕黑夜,怕大雨,她的心靈變得極度脆弱。

今天海洋館的人特別少,喬葉在清掃表演場地,那兩只可愛的海豹就跟在喬葉的后面。喬芝和那兩只海豹已經非常熟了,過去逗那兩只海豹。我和喬葉坐在觀眾席上聊天。

待喬芝玩夠了,才一起往回走。天已經黑了下來,華燈映亮這座城,天空卻依舊是純凈的藏藍色。


3

喬葉和喬芝在城東租的房子,很舊,但讓人覺得很舒服。二層小樓,樓梯是木頭的,踩上去咯吱咯吱的響,房子外面是香樟樹和槐樹,環境清幽。

晚上睡得迷迷糊糊,聽到外面的爭吵聲,起初以為是做夢,起身后聽到確確切切的爭吵聲接著就是什么東西滾下樓梯的咚咚聲音。剛打開門就看到喬葉呆站在樓梯口,喬芝躺在樓下的血泊里,沒開燈,只有窗外隔著樹影投進來的光,喬芝就那么躺著,血在身下如海棠綻放,依稀可以看見身下碎裂的瓷片。

喬葉還呆站著,我急急的往下沖,讓她趕緊打120。察看著血泊里的她,地上有摔碎的瓷器,喬葉就那么生生的把喬芝推下樓梯。我扶著喬芝坐起,她緊閉著雙目,疼痛使他臉色慘白,皺著的眉頭讓人心疼。

“喬芝,喬芝。”我我顫抖的輕喚她的名字,看到懷里的她如同白瓷瓶一樣易碎。

“宋森,疼,宋森……”喬芝緊抓著我的衣角,如夢囈語,不禁讓人心疼。

我抬起頭對樓上的喬葉怒吼:“喬葉,你為什這么狠心!她已經夠脆弱了,你還要傷害她!”我的怒氣全源于害怕喬芝會隨時消失,我焦灼不安。

“我,森,不是我,我,我怎么會去傷害她 ,森,你不相信我!”喬葉斷斷續續的說,神情也是惶恐和驚亂,我根本顧不及她,攥著喬芝冰涼的手,她不住的喊疼,覺得摔下樓的是我一般。“喬芝是你妹妹,你怎么能這樣對她!”我把所有氣都撒在喬葉身上。

喬葉無言,垂首而立,我心疼得抱著喬芝往出走,顧不上看喬葉一眼,她再怎么委屈和流淚我都看不到。

4

喬芝在急救室里,我和喬葉守在外面。

再短暫的等待,因為等而不到而漫長煎熬。那盞紅了兩個小時的燈終于滅了后,護士推著喬治出來了。臉色依舊蒼白,氧氣罩下是煞白的唇,醫生說失血過多,已經搶救過來了。

躺在病床上的喬芝,虛弱的像一張紙一樣,讓人覺得隨時會停止呼吸。纖細的右手插著針輸液,血管太細,針扎進去就算不跑針藥還是會流出血管,手背便腫脹起來,扎了三針才找到合適的地方。我輕輕撫摸她手上腫起的地方。

深夜走廊沒有人,靜地可以聽清腳步的回音。我站在喬芝的面前,喬葉呆坐在長椅上,頭埋在手里。

“喬葉,我們分手吧。”空蕩蕩的走廊里,我的聲音是那么的沙啞。

喬葉抬起頭看我,紅腫的眼睛,憔悴的神情,淡淡的說:“宋森,你不相信我。”

“喬葉,事實就擺在眼前,我不能再讓喬芝和你住一起了,這樣下去她會瘋了的,我會好好的照顧她的。我倦聲的說,冷冰冰的回音還在走廊回蕩。

喬葉絕望的看著我,無奈的說:“宋森,你竟不相信我,我把喬芝當做我的命,我怎么會傷害她!”她譏笑自己,似喃喃的自問:“宋森,你根本就不愛我。”將臉又埋進雙手,抽泣起來。

我抽出紙巾給她,轉身回到病房留她一個人在走廊。坐在喬芝床前面,靜靜地看著她熟睡得模樣,摩挲著她手上的腫起處。

我心內明了,偷笑她幼稚的可愛,我知道喬葉根本不會傷害喬芝的,如果喬芝痛,那么在喬葉心里則是十倍百倍的痛。但我仍不愿拆穿這蹩腳的戲,她那么讓人心疼,我怎么忍心拆穿?

喬芝,喬芝,其實我心里有你的,但我不知道該不該愛。

你我相距那么遠。


5

喬芝搬到我那里去住喬葉果真再也沒有找我和喬芝。

倒是許言因為喬葉來找過我。

他氣勢洶洶的沖進咖啡店,一把把我從沙發里拉出來,罵著“王八蛋!”不用分說的揍了我兩拳,我沒有還手,直視著他憤怒的雙眼。他壓著憤怒,說:“宋森你他媽個王八蛋!你為什么這樣傷害喬葉!為什么!喬葉那么愛你……”他的聲音漸漸弱下去,眉眼里是難掩的深深痛苦。

“我知道,我對不起喬葉。”我淡淡的說。他又憤怒難抑的砸了我一拳,咬牙切齒道:“你知不知道你對喬葉的傷害有多大!她昨晚割腕自殺,要不是我放心不下她,昨晚去看她,她早就死了!你怎么可以這樣對她!”

“是我對不起她,你可以理解為負心,這隨你。”我說的風清云淡。

許言卻更為憤怒,拽著我的衣領,要拽我去醫院看喬葉。“去看看你把喬葉傷害成什么樣子了!在昏迷中還念你的名字,宋森,我真他媽想殺了你!”

我扯開他拽著我衣領的雙手說:“我不能去看她,喬芝再過半個小時就下課了,我得去接她。”

許言見我仍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徹底怒了,對我吼到:“只有喬芝是人嗎?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喬葉為你自殺,你連眉都不皺一下,竟只想著喬芝。喬葉這樣全是你和喬芝害的!”

許言逼迫的太緊,我向后退了一步,整理著扯皺的襯衣道:“我不能去看她,我去看她只會讓她更難過,你還不明白嗎?我確定了要離開她,就不能再去傷她心了,喬葉就交給你照顧了,你比我更懂她不是嗎?”

許言聽到,又砸我一拳,重重打在胸膛上,冷冷道:“宋森,真不知道喬葉怎么會這樣死心塌地的愛你,她付出那么多,你都不肯給予一點回饋,你明知道她沒你會活不下去的……”

“沒有我,喬芝也活不下去的。”我打斷他說。

“你……也好,喬葉早點死心,對她何嘗不是好處,你好自為之!”許言甩開我,恨恨的拂袖而去。

我坐在沙發里,看著窗外的樓,樓的間隙里奔走的生命,想起喬葉,只能說對不起。

喬芝有時候太過不懂事,想要的東西就要不惜一切得到,她是個心里有傷疤的孩子,需要人小心翼翼的呵護,我沒有辦法討厭她。

我的心是一片空白。

被喬芝的任性和脆弱填滿。


6

喬芝所在的美術學院舉辦畫展。她說有她的幾副畫,邀請我去。

當時,我還在陽臺澆花,轉過身看暗里的她,滿眼期待,我說:“喬芝,我只能區分明暗,那些色彩根本就看不到,那些畫,根本無法欣賞。”

“你沒有去,怎么會知道,宋森,無論如何你都得去。”喬芝堅定的說,看著她認真的樣子,我點點頭,說:“好,會去的。”

一大早展廳里游人寥寥,我牽著她的手,無心思欣賞那么被人品道的畫作。只是由她引著去看她的畫。她說,我一定會懂得。

陰云密布,大雨將至的荒原里,畫面左邊一只蜷縮在蝸牛殼里的小女孩,粗細線條的結合,小女孩憂傷的雙目低垂。

“怎么樣?”喬芝問我。

我不語,繼續看畫,喬芝用立體派的繪畫手法,把高樓、馬路、車流、人流、紅路燈分解,再加入自己的想法,并置,重疊,支離破碎的畫面,讓人覺得城市如同一座困守幼獸的牢籠,黑白灰的巧妙運用,讓這座更為陰暗,暗涌著絕望。

“喬芝,喬葉她自殺的事你知道嗎?”我撫著喬芝的畫問,手指摸著冰涼的畫框,畫面是水底長發纏裹的女子,閉著雙眸,手腕有細細的傷口,黑色渲染的血液在水里蔓延,纏繞著她。

“我知道,”喬芝輕淡的說,她從背后抱住我,臉貼著我的背,輕聲的說:“宋森,我不想姐姐死,我也不想離開你。”

撫著畫的手垂了下去,轉身把她抱在懷里,安慰道:“喬芝,我不會離開你的,你不要再傷害喬葉和你自己了。”

“我知道我很壞,和姐姐再也回不到從前了,她那么疼我。”

我覺得喬芝的心思難以琢磨,有時候根本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7

我在后廚做蛋糕,仔細的將奶油涂抹均勻,再撒上巧克力末。

“宋森。”聽見喬葉在后面叫我,頓了頓手上的活,又繼續。知道她會來找我的。

“你就不能回頭看看我么?”她的聲音沙啞中透著疲倦。

放下手中的活轉過身,看到她一臉憔悴的樣,剛出院不久的樣子 。

“喬葉,我不想傷害你的,為我這樣做什么都是不值得的。”我拿起她纏著繃帶的右手,她的手很涼。

她收回自己的手,忍著淚說:“可是宋森,我那么愛你。”

“你也是這么固執。”我無奈的笑了笑,想起喬芝,她也是這么固執,有時候固執的偏執。

“宋森,這是我最后一次求你,你若不愿意,我也不強求。”我看著她倔強的表情,認真的說:“喬葉,我們在一起,只會讓你更受傷,你明白的。”

喬葉艾怨的看了我一眼 ,轉身離去。我亦不攔她。

和她在一起總是覺得很虛幻,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8

第二天,喬芝來找我,說喬葉走了,把房產證,存折什么的都給了她。? ? ? ? ? 喬葉的不辭而別對喬芝的打擊很大,畢竟與她相依了十八年。

喬芝隨學校去鄉下寫生我關了咖啡店給自己放了個長假,去四處逛,去沒去過的城市。

陌生城市里會讓人有不安的迷失感。想到喬葉,會不會也有我這種感覺。她沒了她的海豹,會不會難過許言已經出去找她了。人總是這樣,在追逐一個人的時候忘記回頭看看另一個人也同他一般。

夜晚的廣場,人很多,噴泉、音樂,和那些在他們看來五光十色的燈,穿過廣場的鵝卵石路,腳下是酸痛的疲憊盡情釋放。廣場下的酒吧,音樂叫囂著,混雜著各種氣味,獨自喝著加冰的威士忌,給喬芝打電話。喬芝正在外面吃飯,她說再一天就要回去了,我說:“恩,我回去接你的。”

十一點多,從酒吧出來的時候,廣場上沒幾個人了,背著我的旅行包,穿過廣場,依舊是那條鵝卵石路,酸痛感依舊存在。地下鐵的入口,寥寥幾個行人,下樓梯的時候還和自己打賭,跟得上末班車,乞丐帶著自己的東西已經睡著了,唱歌的流浪歌手正在收拾東西,我走上前去,問她:“能不能唱一首歌,隨便一首。”

她抬起頭打量我,把收拾好的東西又拿出來,調好吉他。

她的聲音有些沙,可能是唱的時間太久了,即使疲憊狀態中,依舊干凈明澈,她唱:

“我也不想這么樣

反反復復

反正最后每個人都孤獨

你的甜蜜變成我的包袱

離開你也沒有幫助

……”

雖然她的聲音不錯,但終究不及王菲的聲音,清澈如天籟的歌聲魅人心魄。看著她坐在那彈著吉他,聲音在空蕩的地下回蕩,暗灰畫面里的音樂,唯一的一點生動,也快要消失殆盡,我還有什么?有什么呢?

她唱完后,我掏錢給她,她說:“那么多,找不開。”

我說:“那就再唱首吧。”

她收下錢,說:“好,那《夜機》怎么樣?”我點頭。

“……

原諒今宵我告別了

活潑的心像下沉了

夢里有他又極微妙

情怎難料

……

懷念當初你太重要

但始終未盡全力

讓這顆心靜靜逃掉

情也抹掉

……”

她縱情在音樂里,閉著眼睛,曼聲歌唱,空蕩的回聲也是清澈的。她并不漂亮,唱歌的時候卻有流浪詩人的氣質。

還未唱完,未班鐵已經過去了。她唱完后,問我還想聽什么歌,我說不用了。她喝著水說:“反正你已經錯過了尾班車。為什么不再聽兩首?”

我說:“這么晚了,你也該下班了,我也得去找住處了。”

她收拾著東西說:“你跟我來。”像開在黑夜里的夜來香,看不到花朵,卻聞得到沁人心脾的香味,索引著你尋找。

出了地鐵,她背著大包的東西,里面是她的音響,我幫她拿著吉他。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她后面,灰黑色的畫面里,她是一塊移動的影子,單薄虛無。

到了她的住處,在混亂的城中村租的房子。房間狹小,有兩張小床兩個小衣柜一張小桌子和一些日用品,她和別人合租的房子。合租的那個女生在酒吧駐唱,所以晚上不回來。

我拿出煙,我們一起抽煙,她說她叫羅菀,從小地方來的,和男朋友一起。男友后來丟下她和別人跑了,她就在這里唱歌。

我們漫無目的的交談,做愛,她說,當男友丟下她后,她就不信任任何男人,有時候覺得連自己也不能信任。想離開這里,但又不知道去哪里,所以才會停留在這里,無始無終的活著。或許直到哪一天,只剩下模糊的回憶,但已記不起清晰的容顏,什么也不重要了,蜷縮在自己的領域里。

她睡去后,我從旅行包里拿出紙和筆,寫了一首歌詞給她,《無始無終》。

墜落的? ? ? ? 枯萎了

枯萎的? ? ? ? 消失了

消失的? ? ? ? 離開了

離開的? ? ? ? 沉默了

人潮人海? ? 渴望得到你的蹤跡

流言蜚語? ? 期盼得到你的消息

沉默的? ? ? ? 離開了

離開的? ? ? ? 消失了

消失的? ? ? ? 枯萎了

枯萎的? ? ? ? 墜落了

隱隱約約? ? 沉寂在浮光掠影的塵

模模糊糊? ? 彌散了灰白畫面的影

七點起來后,她還在睡覺,收拾東西,去火車站,排隊,買票,排隊,檢票,上車。

回到熟悉的城市,接我惦念的她。

喬芝回來一躺下就睡著了,睡了一天半,起來后抓著東西就吃。吃得太急噎到了,我倒水給她喝。

“我睡了多久?”她放下水杯,低聲的問。

“一天半,慢點吃喬芝。”用紙巾細細擦掉她嘴角的油漬。

“這么久,難怪這么餓。”她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

再給她到了一杯溫水,柔聲問她:“在那邊沒有好好睡覺吧?”

“恩,整晚整晚的睡不著,畫非常失敗,找不到出口走出固有的僵執思想,導師說我用色等方面偏執單一,一再如此會入了死胡同,很難再有長進。”她輕輕摩挲著水杯說:“這綠色真好看。我以為自己看不到顏色了,宋森,我把你當做了我。”

我沒有回應喬芝,她晃著杯子,“這嫩黃色多好看。”她看著里面的檸檬片說。她看到這些顏色,像已經溺水死了的人突然活了過來,對世間一切都覺得萬分珍貴。

喬芝說,她去鄉下寫生,在大片大片油菜花海里繪畫,鉛筆在紙上摩擦的沙沙響,花海漸成雛形,一張一張樂此不疲的畫著。

她長久的凝望這一片花海,耀眼的金黃色綿延至天的那頭,與溫潤清靜的藍色交融。但她無法描繪,無法捕捉,只能長久的凝望,直至所有的色彩在眼底消失只留下一片黑藍色的滯留畫面。

周是攝影師,一直在路上,天南地北的長行,拍照,寫旅游雜志。喬治和同學在油菜田里寫生,周在高處的遠丘上觀望,當天空大朵流云移走,陽光照耀他們畫畫的側影時,他就用單反拍下來。

所有人都去吃午飯了,喬芝還在那里發呆,看著自己畫的一張張素描畫,

看著總是那么絕望,欠缺生機。把畫紙鋪在地上坐了下來,從口袋里翻出煙來抽,失神的望著浮云游走。調色板上的顏色已經凝固了,還是什么顏色都沒有涂上去。

周從小丘上下來,他對喬芝說:“想看看我的照片嗎?”

喬芝沒有說話,看著周坐下來,從旅行包里掏出筆記本打開,取下相機儲存卡插上觀看剛拍到的照片。在喬芝看來,自己想費力表達的色彩,卻這樣容易的被他表現的淋漓盡致。

喬芝說 :“我覺得我現在像色盲,看不到顏色,是我太愛他了,把他的眼當做自己的眼,對顏色失去了敏銳的觀察力和適應力”

他隨手摘下油菜綠色的葉子,涂抹在潔白的畫紙上,綠色的汁液在紙上隨著摩擦漸漸繪出青山的樣子,他涂抹著,說:“顏色只是視覺的感覺,當你體會每一種顏色所表達的含義時,融入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理解,便使它們有了生命,來抒發自己的內心情感。”

然后,喬芝就跟著他走,看他拍照,坐小巴車去不知名的小鎮,在一座小村莊路口下車。

村莊房屋破舊,村口有一顆高大的槐樹,清新的花香, 樹上開出大片大片花朵。

他說:“你站在樹下,我給你拍照。”

她說:“:好。”就站到樹下,他折了一小簇開的繁茂的槐花別在她耳側。粉白的花,襯著她蒼白的臉。

他說:“喬芝你真美。不久就會看到這樣照片了,喬芝,我要走了,再見。”然后背著他的背包坐上了開往西北方向的中巴車。喬芝也不知道,那車可以開到哪里。


9

喬芝問:“宋森 ,你相信宿命嗎?”

喬芝問:“宋森,怎樣才能控制那些痛楚?我覺得要陷入黑暗里了,覺無能為力。”

喬芝問:“宋森,怎樣才算相愛,怎樣才可相守?”

喬芝問:“宋森,怎樣才能安然的度過一個個漫長失眠的黑夜,并且毫無絕望?”

喬芝問:“宋森,我習慣了索取感情,習慣了任性,我有太多缺點,你會不論如何依舊愛我嗎?不離開我嗎 ?”

喬芝問:“宋森,很多事情我們都無法掌控,如同喬葉的離開。我知道,你也是終會離開的,對嗎?”

有些事,還是不要提前知道答案的好。


10

喬芝是缺乏安全感的人,包里會塞著對她而言所有重要的東西,像隨時可以離開的樣子。對人有疏離心,又極力想獲得安全感,并死于獲得安全感的路上。

夏末秋初,陰雨綿綿的天氣,喬芝整日整日的呆在家里不出去。長時間的對著落地窗外的車流發呆,跟前的煙灰缸堆滿了煙灰。

下了三天的雨終于停了,天依舊陰沉沉的逼仄,許多候鳥開始遷徙。它們都知道往溫暖的地方去,而喬芝卻一再退往黑暗,禁錮著自己。

我合起手中的旅游雜志,閉目小憩了一會,杯中的咖啡早已涼透了。也許是陰沉潮濕的天氣使人煩躁不安。我起身上三樓。

打開門,一眼看到客廳南面躺在地毯上的喬芝,落地窗外是鉛灰色的天,壓的低低的逼迫著城市。

喬芝躺在那里,煙灰缸、酒杯上沾滿了血,暗紅色的地毯因吸收了大量血液而變得妖冶,喬芝握在手里的手機上也有一層夾雜著血塊的血漬 ,再往上一點點是手腕上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傷死的口,血正從這些傷口涌出來,奔離這具身體。

喬芝臉色蒼白,雙目閉著有淚侵過的痕跡,嘴唇因失血過多而發紫。喬芝在急診室里搶救,格致去辦住院手續,我坐在門外長椅上用紙費力擦干凝在手機屏上的血漬,按亮屏幕:

“喬葉跳海自殺了,尸體仍未找到,我能告訴你的只有這么多。”

這是喬芝自殺前看的一條短信,許言發的。

再上一條是喬葉發的,“照顧好自己,喬芝。”是喬葉自殺前四天發的。難怪喬芝這幾天一直將自己隔離起來 。一把把手機摔到對面墻上,翻滾著跌落 ,屏幕裂開碎痕。喬葉死了,難道要喬芝也去死嗎?

把臉埋入手中,等待著時間消逝。腦中嗡嗡作響,疼痛絞著腦子無發正常思考。怕失去喬芝。

時間越來越久,仍不見喬芝出來,心絞痛起來,惶惶不安,太怕她會死去。

喬芝被推出急診室時仍處于昏迷狀態,坐在病床邊,看著她昏睡,氧氣罩下輕微的呼吸,越發坐立難安。

在走廊給許言打電話,很長時間才有人接。

“喂,許言?”

“恩。”

“喬葉死了?”

“恩,割破兩個手腕跳海自殺的,現在還沒找到遺體。”許言沙啞疲憊的聲音無力的從電波那頭緩緩傳來。

掛掉電話,坐在長椅上,細細捋著事情為何會變成這樣。格致帶來了喬芝換洗的衣服。她把保溫盒放在我旁邊,推開門進去看喬芝。

聞著香濃的雞湯味,很餓,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去。在花園走廊的凳子上抽煙,直到天漸漸朦亮,才起身活動僵了的身子往病房走。

格致趴在床邊睡著了,喬芝仍在昏睡。病房里面靜悄悄的,只有儀器運作的聲音。

第三天喬芝才醒了,我揉著酸痛的眼睛看醫生給喬芝做檢查。喬芝面無表情的靜躺著,躺一會又睡過去,醒來睡去反反復復,一句話都不說。

太久未合眼,眼睛酸澀腫痛,眼眶一周也是。格致留下照顧她,讓我回家休息。

房子已經打掃干凈了,血跡也早已清理干凈了,像什么都未曾發生過一樣。去刮了胡子洗了澡,換了身衣服,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給心理醫生打電話,喬芝需要治療。

合上電話,躺了一會仍睡不著,從抽屜里拿出白色藥片用冰水吞下,在藥物得作用下逐漸進入睡眠。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有些難受。

從早上九點睡到下晚上八點,被許言的電話吵醒,他要去澳洲了,帶著喬葉的骨灰。他說:“宋森,你看最后誰都不好過。”他自嘲的聲音里有些許落寞。

“什么時候走,我送送你和喬葉。”

“不必了,相送又有什么意義?”許言淡著說。

“也罷,就此別過。”

清醒的睡不著,空氣里都是冰冷的寂靜,打開電腦、電視,聽著吵吵聲才有些許安慰。躺著無所事事,聽到電視里有聲音在唱:“消失的,離開了。離開的,沉默了……”

這靜而亂的思緒難以停止,生活把人逼上了一個又一個的絕境。起起伏伏的變狀該如何處之?躺在床上聽著客廳電視嘈雜聲忽遠忽近,窒息的感覺逼得人煩躁不安,打開房間窗戶,迎著涼風抽煙。只能用安眠藥壓下情緒的煩躁,期許獲得短暫的安靜,也只能如此。但是淺度睡眠,醒來睡著,腦子一片混亂,想要安穩的睡睡不著,想要醒醒不了,全身麻木只能一陣半醒一陣半睡,比醒著更難受。

在家渾渾噩噩的睡了幾天,廚房儲物柜的酒喝光了。格致隔幾天給冰箱添些食物,打掃滿地的煙頭和酒瓶。

格致打來電話說喬芝不見了,獨自出院的。

我去喬芝城東的房子找她,沒有在。也不在海洋館,不在常去的畫廊,不在常去的酒吧,哪里都沒有找到她。坐在嘈雜的酒吧,只是空曠的嘈雜,一片灰暗的人影晃動,他們的悲喜我不知,我的絕望他們又何須明了?人不過是各自孤獨的動物。

夜里總是難眠,長時間的對著電腦屏幕或是書,天蒙蒙亮的時候才勉 強睡著,睡得也是迷迷糊糊,意識仍是醒的。太長時間的過度用眼,導致眼部紅腫疼痛,但仍是失眠。

喬芝仍無音訊,不知道她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和心靈去了哪里。不能對著電腦屏幕,就坐在喬芝常坐的落地窗前。已經換了新地毯,小矮幾上血漬滲了進去,成為其一部分。看著窗外的車流發呆,想著喬芝,怕她一再步喬葉的后路,怕失去她。這種怕像心臟上橫了一把刀,怕它隨時會重重跌落將心臟砍碎,而我卻無能為力,無法阻止刀的降落。

用手揉著酸疼眼睛,看東西開始模糊。將手里的煙碾滅,把杯子里的 冰酒一口氣喝盡,疼痛讓我閉上了眼睛。

躺在地毯上,手捂在臉上,聞到手指上的煙草味和酒精味,手指觸到臉上的潮濕,淚從指尖滴落。難過開始洶涌,就要這樣失去她么?

在黑夜里慌亂的爬起來,給喬芝打電話,一遍一遍的打,電話是通的,但并無人接,怕喬芝出事,她總是讓人擔心。發短信給喬芝,一個一個打出來的字在蒼白的屏幕上漂浮著。

喬芝,不要做傻事,我在這里。

按發送,盯著屏幕暗掉,很長時間,閉著眼靜靜地躺著,仍未收到喬芝的回復。

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夢到海,翻涌著黑色水的大海,看到穿著白色短袖牛仔褲的的尸體在上面飄蕩,血液從兩個手腕上散開包裹著她。喬芝和喬葉的臉交替出現在那具尸體的臉上,我想伸手抓住她。

卻從夢中驚醒,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顏色。

坐起來,抓起酒瓶往杯子里添酒,吞下兩杯才安定下來。給喬芝發短信。

夢到你同喬葉一樣的死法死去,驚醒過來,喬芝,回來好嗎?我知道喬葉的離開對你打擊很大,但這和你無關,喬芝這和你無關。

發出這條短信,盯著屏滅掉喬仍未回。我揉著眼睛看著窗外,又下起淅淅瀝瀝的小雨,仍是陰沉的天氣。

怎么也睡不著,洗完澡,對著鏡子刮胡子。電動剃須刀的嗡嗡聲在寂靜的房間里作響。洗手臺上的手機亮了一下,是喬芝的短信。

早點睡吧。

揉著酸疼的眼眶,看著這五個字。我把電話打過去仍舊是通的無人接。于是發短信過去,

你是誰?喬芝在哪里?

然后,再沒有了回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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