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三輪車

圖片發自簡書App

濟南塵土飛揚的秋天里,我遇見了一位販賣干果的維吾爾族人。

他推輛老舊的三輪車,孤零零插在左右的高樓大廈間,像一只在現代城市中無所適從的云雀,想要歌唱,又無人傾聽。商人微胖,皮膚黝黑,五官粗獷突出,辯不清年齡,也許三十歲,也許四十歲,也許五十歲,灰白花紋的羊皮帽皺縮地沒貼在頭上,頭發尚未全白,兩鬢已有了幾點不和諧的星光。

我因為太喜歡吃葡萄干,于是迎了上去。

“這個怎么賣的?”

“二十五元一斤。”

這在當時不算便宜,但我實在沒有見過這么飽滿可人的葡萄干,還是買了一些。

他開始捧起葡萄干,緣著纏貼在身上的黑色布衣,我看到了他的手,霎時間,觸電一般,驚異,這是怎樣的一雙手啊!粗大短小的手指結實地接在橫滿肌肉的手掌中,又是黝黑黝黑,指肚上蛻皮的白色覆蓋在堅硬的老繭上,觸目驚心。我冷漠的雙眼久不受淚水的滋潤,此刻倒要熱淚盈眶了。這是滄桑的手,勞動的手,飽經風雨的手,縱橫粗糙的葡萄干就應由這樣的手捧起,我看看我嬌生慣養平滑的手指,沒有意義地白,可恥地細膩,與這不拘小節的干果是那么不搭。

“你來看,你來看。”

他熱情地微笑,臉上的肌肉擠在一起,幾乎是討好地指一指電子秤上的數字,讓出一段空間。我湊上去一看,比我要求的數量多一些。

“謝謝啊。”我也笑笑,低頭翻找錢包。

“這里沒有以前熱鬧了。”

在我把錢遞給他時,他又沒來由地搭話。于是我明白,他大概是早已背井離鄉,在東邊沿海城市,販賣西域干燥的水果了。

那是在一個未來得及淘汰的老牌商業區,以前被叫做“西市場”,大抵是半城半鄉的熱鬧集市吧。在我幼年時期,街道的南面是現代化的高樓,販賣些叫的上牌子的高檔服飾,商家不多,卻總是人擠人,好像半個城市的居民都要在這里解決穿衣問題。我至今記得,作為僅有的幾家餐館,那里的“肯德基”,一到飯點,隊伍就要排到門外,沒有座位,很多人就坐在臺階上吃。至于北面,是一片低矮的棚戶,賣的東西多種多樣,大到服裝箱包、家電被褥,小到飾品鞋襪、零食餐點,應有盡有。至于有沒有葡萄干,我記不得了,也許有吧,只是在吵嚷聲中,被擠到角落。要么淹沒在熱鬧里,要么淹沒在冷漠里,陷入這無解的困境的,又豈止他一個?

之后我常去買他的葡萄干,漸漸地了解了一些情況。他尚不滿四十歲,十幾年前,就開始在最東與最西間奔走了,那時候交通不便,干果運輸很麻煩,根本賺不到什么錢,可他就是喜歡那么來回走啊走,奔赴在寬廣的兩點一線。后來,他把媳婦也接到了濟南,找不到工作,干脆也賣干果,于是,每天早上,他們兩人推兩輛三輪車,滿載相同的果實,在不同的地方做生意。

“位置是不一樣,可城市,總是相似的。”

我不置可否,我生來就是屬于城市的,能夠輕易辨別高樓之間微小的不同,他的迷失,我無從感受。

有一次,我恰巧需要到她妻子工作的地方辦事,就想著找一找,見一見吧,本以為會很難,不料,一眼就看到了街頭轉角處的她。她也是黝黑的皮膚,立體的五官,灰紫的頭巾,最重要的,她穿著維吾爾族特有的花綠衣服,一下子就將她從白襯衫牛仔褲的現代標配中區別開來。她與丈夫不一樣,有些怕生,不愛笑,也不喜歡跟顧客閑聊。她身邊還帶著兩個女孩,大一點的十來歲,小一點的八九歲,一樣的怕生,一樣的萎縮。所以我沒有多話,只是更多買了一些葡萄干,帶著莫名其妙的傷感,走了。興許,孤獨也是可以傳染的吧,我是屬于城市的,我穿著白襯衫,牛仔褲,我住在三樓,不是不禁風雨的茅屋,也不是粗制濫造的磚瓦平房,是正規開發,有規劃有環境的小區樓房,我與城市一模一樣,我有什么理由感到疏離、孤獨呢?

母親跟我一樣愛吃甜食,有了她的加入,葡萄干瞬間從貴族零食變成了日常消耗品,我更頻繁地與商人接觸了。他每次都給我多于約定數量的葡萄干,有時趁我不注意,還塞進去幾個和田大棗,棗很好吃,甜而不膩,比超市里賣的袋裝小棗好吃多了。我漸漸長大,他倒好像沒有什么變化,依舊穿破舊的灰黑布衣,依舊推個要生銹的三輪車,依舊裝上一車干果,在同一個地方販賣,連價錢,都沒怎么漲。

然而,怎么可能沒變化呢,我們認識后的第三個秋天,他告訴我,他的大女兒上初中了。

“是哪所初中呢?我的父母都是初中老師。”

他報了名字,我暗暗記下,沒什么理由,本能而已。回到家,就迫不及待的向父母提起。

“原來是他的女兒呀,我知道,我與她的班主任很熟,是有一個新疆女生,很孤僻,成績不太好,說是放學后,還要幫母親擺攤。”

我告訴父母,這是真的,她們在更小的時候,就要幫忙照顧生意了。

“那我跟同事說一聲,有條件的話,多關心關心她。”

之后,我因為升學,搬到了很遠的地方,平常就沒什么機會與他接觸了,再見面,已是第二年暑假。

“我女兒成績提高了很多呢!”他的笑容更燦爛了,眼睛瞇成一條縫,碩大的身軀微微顫抖。他不說,我倒要忘了,父母之前要請班主任吃飯,答謝他的照顧,他拒絕了,“舉手之勞罷了”。父母感嘆:“世上還是好人多。”

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是如此微弱,像空氣中一抹清幽的笛聲,立志飄向四面八方,可不知怎么的,就斷了,說斷,就斷了。那之后,濟南要創建文明城市,像這種影響“市容”的三輪車,都要消失。終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我再沒見過他。太突然了,平地驚雷,我好像從沒想過,他有一天會消失,我以為,我要永遠喜歡吃甜食,我要永遠買他的葡萄干,我要永遠看他格格不入的三輪車。他去哪了呢?回鄉了嗎,那個金黃的西域,他還留戀嗎?還是繼續畏縮在某個高樓中間,完成著灰灰白白的重復?

哪里是他的歸宿呢,茫茫人海,他遇見了一個又一個人,拼命要維持那一點點微弱的聯系,走過一個又一個城市,一輛,兩輛三輪車,一個,兩個人,千千萬萬個人,有什么用呢,沒有一條街道樂于容納他,沒有一縷陽光帶著可貴的新鮮感,沒有一個永恒的紐帶,系住他無聲的漂泊。

我比他幸運,我屬于城市,我沒有三輪車,我不會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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