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篇:宿命1

第一章 殺生

1.

茶木帶領眾人趕到的時候,便看到扶桑樹四周的草木早已化作灰燼,了無生機。

松本抱著渾身是血的醬醬背對著他們,沒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

他們只看到,他把她抱得那么緊,他的后背微微彎著,好像懷中的是不可多得的珍寶一樣。

醬醬在松本懷里,緊緊地閉著眼睛,指尖依舊淌著殷紅的鮮血,像是深夜中絢麗綻放的煙花,紅得那樣濃烈,紅得那樣驚心動魄。

她仿佛如同最普通的女孩子一樣,面色蒼白,嬌小又脆弱,讓人憐惜。

也對,她本來就是女孩子,本來就是……

該讓人好好疼惜的。

眾人看到這一幕,都詫異了許久。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那個瘋瘋癲癲的女人,此時此刻,竟如同這世間最普通的男女一般緊緊的抱在一起。

沒有人見過松本這個樣子,那個在傳聞中可怕的、心機深沉的如同惡魔一般存在于他們夢魘中的男人,此時此刻,竟像是一個固執(zhí)的單純的孩子,轉瞬又是滄桑。

眾人心頭微微一驚,長久之后,才聽到有人小聲說了句:“松本大人……”

這話在空中打個旋兒,卻沒有任何回音,松本仿佛沒有聽到似的,依舊抱著醬醬,動也未動。

又一火球洶涌而至,直接砸向松本。

茶木大驚,醬醬身受重傷,松本若是再用法力,必定會波及到醬醬身上。

那么,他是打算,直接挨上這一撞嗎?

須臾之間,人群中溢出一道白光,那團火球被白光直接施法罩住,頃刻化作灰燼。淡淡的火花如同螢火一般飄然落下。茶木松了一口氣,是伽羅,伽羅來了……

眾人紛紛讓出一條道路來,伽羅慢慢的從人群中走過。

松本依舊一動未動,仿佛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一般。他的背影是那么堅挺,又是那么蕭瑟。

伽羅輕輕嘆口氣,緩緩走了過去。素手輕搭在松本的肩頭上,如同喚小孩一樣喚他:“潤殿下,”她說,“她需要療傷。”

松本終是微微動了一下,他扭頭看向伽羅,漆黑的瞳孔里映出伽羅的影子。

他已經很久沒有聽見有人這樣叫他的名字了。松本垂了眼眸,沉默的看著伽羅。

又過了片刻,松本的聲音才緩緩傳來:“伽羅,找人替她療傷。”

伽羅輕輕點了點頭,又問:“殿下您呢?”

松本輕輕說:“我去殺了九尾。”

2.

九尾被眾侍衛(wèi)團團圍住。凜冽的妖氣讓眾人皆是一驚。

縱使斷了一尾,九尾多年積攢的妖力也沒有削弱他的法力,他長袖一揮,那些侍衛(wèi)紛紛被他打散,一時竟無人能靠近他。

松本目光陰沉的看向九尾,神色微凝,下一瞬間,腳下的土地現出裂痕,裂痕蔓延,迅速飛向九尾的腳邊。

紫光瞬間從地上爆炸開,撲滿了整個天空。

巨大的藤蔓從裂縫中漫出,將九尾團團包裹起來。

九尾隱約只覺得眼前一發(fā)黑,再次恢復意識,卻發(fā)現自己被巨大的藤蔓緊緊纏住。藤蔓上長出巨大的生刺,削肉破骨,硬生生透過他身體里鉆了出來。

他被緊緊的釘在了藤蔓上。

殷紅的鮮血噴涌而出,順著枝芽再緩緩流到土地里。

霎時血霧彌漫。

巨大的疼痛讓九尾哀嚎起來,原本俊美的臉上徹底顯現出野獸般的猙獰。松本眼眸倏地一厲,右手往空中一揮,一排殺氣凝聚成利刃,光一般打向九尾。

霎時,凄厲的尖聲怪叫不絕于耳。松本面上不悲不喜,繼續(xù)揮手,利刃再次紛紛而下,有些刺入九尾的胸膛,有些刺入他的眼睛。

九尾的慘叫聲響徹云霄!

這聲音尖利難聽嚎得眾人渾身發(fā)麻。

殺氣掃過之后,松本閉上眼,再睜開眼,眸中依舊是凌厲殺氣。

“傷了你的女人,松本殿下可是生氣了吧。”九尾滿臉是血,看著松本,九尾咯咯笑著,血水順著他的眼睛流到他的嘴里。

他笑的猙獰,周遭皆是一愣。這妖怪,不止不怕疼,還不怕死啊……

松本抬眸,面上不悲不喜,他淡淡的打量了九尾一眼,輕聲說了句:“妖孽。”音色依舊帶著素日的寡淡。

九尾仰天大笑,腥紅的鮮血再次順著口內的獠牙往下掉,滴在大紅的前襟上,瞬間淹沒了痕跡。

“妖孽?”九尾道:“你們松本一族,以扶桑妖書為媒介,控制我妖類千余年,我們活無氣力,死無輪回。誰做的事更像妖孽?”

九尾掙了幾掙,獰笑:“松本殿下,您現在跟我比,更像是妖孽吧!”

松本眉心一凝,目光凌厲的看向九尾,刺向九尾的藤蔓驟然變粗,生刺也大了幾寸,九尾的骨頭被硬生生擠斷,可怖的咔擦聲不絕于耳。眾侍衛(wèi)看到這一殘忍的畫面,都忍不住紛紛低下頭來。

松本松了手,仰著頭,繼續(xù)看著九尾,在月光的籠罩下,他的眉目變得有幾分生冷。

九尾咳出鮮血,依舊笑著猙獰:“松本殿下,別忘了您的三日月,他就是妖怪啊。您都把妖怪留在身邊,憑什么道貌岸然的指責我們!”

“你沒資格提他。”松本眸中殺氣盡顯,紫光在指尖凝結,殺氣漸濃。松本的黑眸在紫光的映襯下竟多了一股極強的妖邪之氣。

眾人恍惚生出一種錯覺,剛才,松本殿下的眼眸,是不是變成紫色的了?

——紫色的眼眸?

——屬于妖怪的眼眸嗎?

他,也是妖怪嗎?

松本的眉心赫然生出一朵黑色的蒲公英的印記,像是焚燒一切的狠厲之氣,令人膽寒。

所有人都往后退了兩步,駭的不敢說話了。

紫光在松本周遭詭異的流動,松本只覺得自己滿腦海都是洶涌的殺意。

這股殺意席卷了他的靈魂和五臟六腑,席卷了他的眼前的世界。

——殺了他!殺了九尾!

——將他碎尸萬段!!

垂下的發(fā)絲遮住了松本的眼眸,無人看到他的表情。但是這強烈的殺意讓眾人全都縮了縮脖子。

又僅有一瞬,突然有人輕輕握住了松本的手。

指尖紫光驟然消失,心思冰涼,松本混沌的思緒里只聽到伽羅輕聲說:“殿下,勿嗔勿怒,勿生心魔。”

3.

渾濁的頭腦瞬間清晰起來。他眸子里的混沌瞬間不見。

松本扭頭,這才看清伽羅的臉。

伽羅淡灰色的眸子依舊波瀾不驚,她面上含著輕柔的笑意,淡淡說:“殿下小心,這里還布了上古迷陣。”

伽羅頓了頓,繼續(xù)說:“若是情緒波動太大,容易被陣法影響。”

——上古迷陣,入陣者,迷失本心,墮入妖道!

伽羅伸手擺弄了一下額前的碎發(fā),銀鈴聲簌簌作響。她道:“殿下,還是讓我來吧。”

手一揮,腕間銀鈴聲如琴箏,琤琤作響。聲音在周遭傳了個圈,又直直轉了回來。

伽羅側身傾聽回音,眉目微凝,輕聲道:“陣眼在乾位、坤位,阿徹,帶人去乾位,阿透,帶人去坤位。”

片刻之后阿徹阿透的聲音應道:是。

伽羅這才徐徐轉身,抬頭“望”向九尾的方向。素手輕輕一撥念珠,銀鈴縹緲如雨意,她掌心白光漸盛,那團白光徑直飛向九尾。

九尾閉上眼睛。

卻誰料那團白光,卻又在堪堪接近九尾的時候,被硬生生阻擋住了。

白色光影中幻化出一個人來,阻擋了白光的去勢,是九心。

九心眉心微凝,將白光消散。片刻之后九心嘔出一口鮮血。袖口輕拭血跡,九心緩緩的笑了。她笑容甜美,聲音輕細:“到底是伽羅大人,即使廢了那雙眼睛,還是這么厲害。”

說罷,九心又笑:“不,現如今,我是否還是應該喚您一句,九目大人。”

4.

“九目大人與人類生活久了,是否真覺得自己已經是人類了呢?”九心擦擦嘴角的血,媚笑著打量著伽羅。

“不過您別忘了,即使您戴著無量銀鈴,您也始終都是妖怪。”九心目光如炬,帶著妖異的邪氣,“更別忘了,您曾經也是大國師的人。”

“我沒有忘。”伽羅輕輕撥弄著佛珠,“九心,我本無意與你們爭執(zhí)。”

“不過,”她頓了頓,“燒我城殿,傷我城民,這點絕不能原諒。”她抬眸,淡灰色的眸子里閃過讓人膽寒的涼意。

九心下意識退后兩步,隨后笑:“不怒觀音,終是也有發(fā)怒的一天啊。”說罷,九心信手一拈,手心赫然生長出幾縷蛛絲。

那蛛絲如同活物一般,在她手上輕盈跳動。

“九目大人,您都是將死之人了,我就本著慈悲為懷的心,不和您爭執(zhí)了。所以這次與您對戰(zhàn)的,可不是我。”九心盈盈一笑,“而是他們。”

蛛絲在她掌心越纏越大,竟?jié)u漸幻化成人形來。

蛛絲迅速消退,出現兩個人的身形。全是體格健壯的彪形大漢。

伽羅眉心微微一凝,這兩個人,僅從氣息上來判斷,只是普通人啊……

九心的聲音飄然而至:松本大人、九目大人,站在你們眼前的就是普通的扶桑城的人,兩位大人是不是需要商量一下,殺還是不殺?

第二章? 怪物

1.

兩個男人朝松本和伽羅步步逼近。

他們面目猙獰,雙目瞪得通紅,儼然已是一副野獸的模樣。他們沖著松本和伽羅嘶吼,唾沫飛濺,滿身腥氣。

松本面上雖鎮(zhèn)定,但心里也有幾分震驚。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對手,縱使其狀若妖,但身上一點妖氣都沒有。分明就是普通人啊。

怎么會變成這樣?

九心單手念訣,方才縛著九尾的藤蔓瞬間消失不見。她扶住九尾,意味深長的看了松本和伽羅一眼,隨即兩人身影遁入地下!

——想跑?

松本神色一動,正欲阻止,突然一個身影向他襲來!

那男人朝他脖頸處咬來!

松本單手一劈,徑直劈向男人的頭骨,咔擦一聲,頭骨被硬生生劈碎了。男人應聲倒下。

松本回頭,只見另一個壯漢猛地撲到伽羅面前張嘴欲咬伽羅的脖子。他遂一伸手,紫光溢出,徑直射向那人的左臂。那人不閃不多,左臂鮮血如注,依舊毫不減弱勢頭朝伽羅襲來,竟像是不怕疼似的。

他瘋了一般沖伽羅的脖子咬去。

伽羅銀鈴一揮,白光將那位大漢直接罩住,止住了殺意。

松本再欲出手,突然感到背后一股殺氣。再回頭,那個被打碎頭骨的大漢竟從地上站了起來再次向他襲來。

松本單手撐開結界,沒有一口喘氣的機會。

然而那男人竟硬生生把自己的身體往結界上撞,手拼命的向他脖子上抓去,任結界熾熱的氣息將他的皮肉傷的只剩下累累白骨,動作卻絲毫不曾停歇。

松本伽羅心中皆是一驚,一個共同的想法浮現在腦海中。

這兩個人,到底,還是不是人類?

2.

松本手中幻化出刀,氣息沉穩(wěn)的跟伽羅說道:“我對付一個,你對付一個。”

“必要的時候,不必留活口!”

伽羅點頭,手中銀鈴微揮,響徹天際。

兩個男人周身殺氣四溢,縱使殺氣震天,卻依舊沒有絲毫妖氣。他們瞪著血紅的眼睛,長著血盆大口,猙獰的靠近松本和伽羅。

松本一看,那男人的手臂已被他的結界傷的不剩皮肉,僅有森森白骨,頭骨破碎,頭部的皮膚深陷在肉里,他卻如同無知覺一般向他們靠近。似乎根本就不怕疼。

——不止不怕疼,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疼……

瘴氣從地面彌漫上來,松本和伽羅分向兩個方向抵擋。

松本一刀揮下,震碎其中一個男人的肩胛骨。那人一聲嘶吼,卻不躲避,迎面而來,伸出斷手便要抓松本的脖子,松本身形一轉躲過攻擊,回身再劈,刀光凜冽,砍斷那人的脖子。

只聽“當啷”一聲,那人頭顱如同脫了韁的野馬一般飛躍而出,鮮血四濺。男人的身體直直的下墜,重重摔倒地上。

松本輕輕嘆了口氣,他清晰的看到自己的雙手有些微微的顫抖。

——這到底是什么怪物?

然而更讓他震驚的是,這個沒了頭的男人的身軀,竟又慢慢的、慢慢的,從地上爬了起來。他繼續(xù)伸出雙手,飛快的朝松本撲去。

3.

伽羅的銀鈴簌簌作響,道道白光徑直從銀鈴上飛出,將男人緊緊纏住。

那男人在光圈的包裹中輕輕掙扎,伽羅口中念咒,男人越掙扎,白光纏的越近。

伽羅本不欲殺生,她正思索如何才能制服這個男人的時候,卻突然聽到前方傳來“咔擦”一聲,竟像是那個男人生生掰斷了自己的手臂,掙脫了她的束咒。

黑暗中,伽羅只聽壯漢仰頭大聲嘶吼,胸前似是沒有防備,伽羅毫不猶豫,銀鈴一響,化作利刃直刺他心口處,只聽撲哧一聲,堅硬的肌肉阻止了武器的去勢,伽羅掌心施力,一聲撕裂的碎響之后,壯漢背后破出一道厲芒,鮮血在空中滴下,伽羅揮袖,將他一推,壯漢如球一般狠狠被拋向遠方,硬生生撞在遠處硬石上,許久沒有動靜。

伽羅心中陡然升起一陣難過,眾生平等,她又是殺生了。而且,是扶桑城的人啊……

卻還沒思考多久,就聽松本提醒:小心!

還未反應過來,耳邊便是呼嘯風聲。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仔細辨認,竟是那被她拋遠的大漢朝她直接廝殺過來。

——居然還沒死?

伽羅不由往后退了兩步。男人咆哮的聲音響徹云霄,強烈的嗡鳴聲讓她一時無法辨認來者的具體方向。

突然身前有極輕的風略過,伽羅察覺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是松本!

松本將伽羅微微往后一推,伸手抓住撲過來的男人的頭顱,男人的頭顱被巨大的力量牽制住,不得往前一步。他嘶喊一聲,刺鼻的血腥味兒再次撲面。

“殿下,”伽羅道:“他們似乎死不了。”

松本一聲冷哼:“那就讓他們碎成粉末!”

片刻之后,掌心用力,那男人的身軀被紫光包圍,隨即炸成了血霧。什么人,什么妖,全都化作一團血霧消散于空中。

巨大的瘴氣讓松本和伽羅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

他們,到底是什么怪物……

喉嚨一熱,伽羅身形一顫,重重咳嗽了兩下。銀鈴伴隨著咳嗽的動作簌簌作響,松本扶著伽羅的后背,微微皺著眉頭,伽羅的身體衰退的速度比他想象中還要快!

然而還未稍作休息,又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孩童般的驚呼。

是那個沒有頭的男人,他徑直往樹下跑去!張開的雙臂在月光的照耀下發(fā)出冷岑岑的白光,催魂索命一般,沖樹下殺了過去!

而在樹下的,正是醬醬和茶木!

4.

茶木根本就來不及判斷現在是什么情況。

醬醬似乎還未緩解過來,神色恍惚的靠在樹上,身上的傷口依舊在泊泊的流血,如同血人一般。她眸子不悲不喜,似是被吸走了靈魂一般,神情麻木的看向地面。

茶木在她旁邊替她小心翼翼的包扎傷口。再抬頭,卻見一個沒有頭的男人朝自己廝殺過來,這般駭人的情景讓他連叫都顧不上了……

茶木下意識的站在醬醬面前,撐開手以保護的姿態(tài)把她護在身后。

斜里忽然穿來一把大刀,有侍衛(wèi)徑直穿入男人腰側,男人動作停了一頓。那侍衛(wèi)看向茶木,說:“少爺,快跑!”

茶木看著身后的醬醬,搖了搖頭!

男人微微晃動身子,片刻之后,把刀拔出,那侍衛(wèi)被他甩出去老遠。他停頓片刻,沒有頭的身軀繼續(xù)往茶木那里走。

紫光一閃,茶木身前多了一道屏障。

是松本的結界!

他把這個怪物擋在外面。

男人被結界一擋,身形后退兩步,周圍侍衛(wèi)這才回過神來,立即圍了上去,刀直像他而去,有的扎到了他,有的則是砍在他身上,但所有的傷對他來說好似都沒有影響。

也對,他連頭都沒有!!!

怎么會怕這些傷!!

他繼續(xù)捶打著結界,任那些刀槍如同密密麻麻的雨點一樣砸在他身上。

他的動作絲毫沒有遲疑,也沒有減弱。

他拼命的捶打著。

那些淡紫色的光罩在他的捶打下呈現搖搖欲墜之勢。

這個男人已經被他們砍得血肉模糊,周遭只有累累白骨,然而即使這樣,這男人依舊發(fā)了瘋似的捶打著紫色的屏障。

所有侍衛(wèi)都目瞪口呆,無法接受眼前這如同地獄一般可怖的事實。

茶木更是一動不動,他護在醬醬面前,直直的看著眼前的怪物。

——不能跑,不能跑!

下一秒,結界分崩離析,紫色光暈砸在茶木眼前,男人巨大的身軀撲來,茶木面色蒼白,緊緊閉上了眼睛。

而便是正在這時,忽然間,只聽“噗”的一聲,男人的身形突然止住了。

那股凌厲的殺意戛然而止!

眾人看見,盡在須臾之間,怪物的身體僵硬的轉了個圈,然后直接倒在地上,蕩起一層又一層的塵土,他掙扎了兩下,隨即就沒有了動靜。

茶木在迷蒙之中抬眼望去,只見眼前站著一個男人,是松本……

他雙目都有些赤紅,殺氣凜冽,手中血淋淋的握著一顆心臟。手掌一用力,徑直將那心臟捏碎了。

他看著茶木,目光平淡,就好似剛才只是打死了一只蚊子,而不是徒手殺了一個刀槍不入的,其他人都沒有辦法的……怪物。

松本淡淡說:“他們的弱點在心臟。”

“沒事了。”他說,“他再也起不來了。”

四周靜默一片。無人說話。

5.

夜風徐來,每個人心中皆是一片冰涼。

茶木定定的抬頭望向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看著這個讓他從小就在學習、崇拜又模仿的男人。他愣住了,真的愣住了。

剛才的那一幕,讓茶木回想起來,都不禁覺得緊張、害怕、惡心甚至還有絕望。

就在那生死一線間的時候,他的靈魂仿佛也被帶入了無邊的恐懼的黑暗當中。

但是這個男人的聲音,又把他拉回到了這個人世間。

這聲音,淡定的如同一枚花瓣輕柔落在草叢里,又如同一絲清泉潺潺流過春日的山澗,是那么從容和鎮(zhèn)定。

縱使剛才在這荒無人煙的道路上有那么多波譎云詭,他依舊能這樣毫不慌亂的判斷優(yōu)勢。是了,即使是在這么慌亂的情況下,他也能迅速的判斷出來,這些怪物的弱點在心臟啊……

這是一種怎么樣的冷靜啊。

——為將者,臨危不亂,臨變不驚。

茶木不合時宜的想起了姐姐教的這句,原來,是這個意思,原來,真有人能做到。

6.

烏云籠罩天空,片刻之后,雷鳴大作,雨點嘩嘩而下。空氣中籠罩著一層幕布般的黑霧。雨水打在臉上,茶木的臉有些輕微的發(fā)麻。

松本慢慢朝茶木走進,茶木定定的看著他。看著他深邃的輪廓,看著他蘊藏了無限星河的瞳孔。

他就這么一動不動的看著這個男人朝自己越走越近,近到他都可以聽到這個男人的心跳聲。風聲、雷聲、雨聲、電聲剎那間全不見了,天地之間只剩下這個男人的心跳聲。

真正的,屬于強者的心跳聲。

松本站在茶木面前,隨即慢慢俯下身,他的身上被雨水沾濕,只有眼睛還一如既往地清晰明亮。

他看著茶木,輕聲說:“剛才居然不躲不避,該夸你勇敢,還是罵你愚蠢。”

茶木怔了一怔,半晌才微微一笑,略帶夸張的挺胸:“我絕不會做丟棄朋友之事。”

松本伸出右手摸了摸他的頭,手上的力道堅決又沉穩(wěn),他終是笑了一下:“好孩子。”

又一道道閃電紛至沓來。

光與暗的交替過程中,茶木發(fā)現,松本的左手有一道蜿蜒的血痕,順著雨水,像小蛇一樣沿著他的袖口,慢慢的流淌下來。

第三章? 試煉

1.

這里……是哪里?

醬醬發(fā)現自己身處在一片藍天白云的山坡上。手腳輕盈的不像樣,連身上的傷都沒那么疼了。

搞不清楚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只是耳邊依舊有源源不斷的嗡鳴聲,震得她的神經都開始發(fā)疼。她茫然的環(huán)顧四周,一片青蔥草地,看不出有任何端倪。

記憶里閃回的那一場場殺戮和鋪天蓋地的火球,醬醬忍不住小聲呻吟了一下。

再次睜開眼,卻發(fā)現眼前多了兩個身影。一紫一黑,背對著她站在山坡上。

彼時耳旁有微風拂過,風清澈,草清香。

山坡上漫山遍野的蒲公英,風一吹,飄飄洋洋,恍若隆冬的大雪,紛紛揚揚墜落,草香花香馥郁滿山。

兩個男人的身上都沾滿了薄薄一層的蒲公英,恍若在雪地里站了良久一樣。

黑衣男子片刻之后輕笑,笑聲輕柔又坦然,他道:“這樣的好風光,我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吧。”說罷,他扭頭看向旁邊的紫衣男人,側臉在陽光的縫隙中顯得不甚真實。

然而就僅僅是一個側面,一個被陽光照耀的幾乎于透明的側面,卻讓醬醬的心跳都漏了半拍。

那個黑衣男人,他的容顏仿似不是這人間應有的存在。畫描的一般的輪廓,五官深邃精致,讓人不想移開視線。

高山冰雪純白,但卻凍人心脾,寒人肺腑。蒼穹浮云瀟灑,但卻虛無縹緲,無法觸及。

僅僅是一個側影,卻讓醬醬覺得,這個男人便如那高山冰雪,蒼穹浮云。是世間罕有的氣質。

紫衣男人輕輕一嘆,微微頷首,話一出口,帶著孤峰雪難融的冰冷:“是的。”

黑衣男人輕輕頷首,繼續(xù)看向漫山遍野的蒲公英。片刻之后,如潤玉般好聽的聲音緩緩而出,帶著幾絲不易察覺的遺憾:“靜宗殿下,若我一死,只怕松本氏的運命,就真的只能有五百年了。”

被喚作靜宗殿下的男人輕輕一頓,似是沉思,片刻之后下定決心一般開口,聲色凜冽,他道:“雨宮,若你不死,我松本一族,怕是連五百年都撐不住了吧。”

雨宮一怔,笑聲清越,他輕言:“君疑臣,臣必死。”隨即緩緩點頭,“只是靜宗殿下,可否饒她一命?”

松本靜宗微微側身,看向雨宮:“誰?”

雨宮低頭,望著漫山遍野的蒲公英,聲色低沉又清晰的響起:“小春。”

松本靜宗嘴角似漾起一抹冷笑,醬醬只聽到他聲音冰冷無情:“不行。”

潔白的蒲公英飄在雨宮的衣領上,在黑色的映襯下如同月亮一般白皙明亮。雨宮悠然一笑,徐徐轉頭看向靜宗,氣度依舊沉穩(wěn)內斂,他道:“若殿下答應我,我可獻上一物,此物將來,也同樣能保佑殿下心愛的人一命。”

醬醬聽不到松本靜宗是如何回答,只覺得山間水霧沁在鼻尖,酸澀難受。

不知道為何,醬醬只覺得自己心痛的似是被刀一片一片的割……

為什么,她又為什么會這么難過……

然而還未難過多久,她又發(fā)現自身周遭變成白茫茫一片。她什么都看不見,摸不到,心下突然害怕起來,發(fā)現自己雙手抖動的厲害,竟不像是自己的一樣。

她拼命地跑,眼前心中,均是白霧。

醬醬頭一疼,閉上眼睛緩緩蹲下。

突然,又覺得耳邊傳來癢癢的感覺。

像是阿櫻在揪她的耳朵。

好癢啊,阿櫻就是這樣,每次自己睡不著,就會跑出來揪她耳朵說姐姐別睡了,起來陪我說說話。醬醬睡著被鬧醒,脾氣不是很好,她被鬧醒之后就會不耐煩的伸手推阿櫻,嘟囔著別鬧了。

——這丫頭,又在揪我耳朵了!!

——別打擾我啊,我還想看看他們繼續(xù)說了些什么呢!

——小丫頭,別再揪我耳朵了啊!!

醬醬下意識的手往耳朵旁邊一揮,口內喊道:“阿櫻,別鬧了!”

話一出口,腦內都是回音。

醬醬猛然睜眼,才發(fā)現自己在屋內睡著了,剛才不過是做了一個夢罷了。原來只是一個夢,什么靜宗,什么雨宮,都是夢罷了。

只是……

她深深吸了口氣,看著房內熟悉的陳設,看著手臂上深深淺淺的傷口,她試探性的開口:阿櫻?

回音迅速傳來,沒有人應她。

是啊,阿櫻,已經死掉了。

阿櫻死了,只有這個不是夢。

2.

茶木小心翼翼的從屋里出來,又小心翼翼的拉上紙門。托盤上的食物擺放精致,燒雞、瓜果、各色糕點……然而,卻看起來絲毫未動。

“她還是什么都沒吃是嗎?”松本的聲音從茶木身后緩緩響起。

茶木一怔,隨即回頭看向松本,紅了眼眶,他悶悶的應了句:“嗯。”

——好像都已經三天了,不吃也不喝……

茶木年紀不大,縱使那些嚴苛的教導讓他比同齡人要成熟,但是大人的事情他也不算完全懂,他只知道,醬醬的一個好妹妹死了,死是什么,他只知道這回事,卻體會不到這種傷。

他只是覺得惶恐:是否那個會用調皮、狡猾又生機勃勃的眼神看人的醬醬姐姐,他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想了想,他揉揉鼻子,輕聲問松本:“怎么辦?”

松本頓了頓,細碎的劉海垂在額前,眸子漆黑,眼神深邃,淡淡說:“也許她還需要時間。”

說罷,松本緩緩轉身離開。

茶木心里升起一股不滿,他看著松本,問:“你為什么不去看看她?”

松本停住了腳步。

茶木繼續(xù)說:“回來這么久了,為什么你從來不去看看她?”

——你們很奇怪,明明之前好好的。

——為什么,這次,你不看她,也不管她?

——為什么這一次,她不見你,也不提你?

——你們,不是很好嗎?

松本的頭慢慢仰起,聲音不喜不怒:“我?guī)筒涣怂!?/p>

茶木小步跑上前:“姐姐常說,松本大人是世間最厲害的人,法力無邊,你為什么會有做不到的事情?”

松本終于低頭,輕輕笑了一下,他的廣袖錦袍滾著金邊,印染的紫藤蘿的花紋在夕陽的照耀下格外的好看。

他笑,輕喃:“伽羅都教了你些什么。”

茶木不滿意的補充:“她還常說,佛法無邊普度眾生。”

“可是,”他低下頭,像是陷入了巨大的困惑:“佛祖,真的有在普度眾生嗎?”

松本回頭,盯著茶木看。

茶木的臉憋的紅紅的,依舊繼續(xù)說道:

“阿櫻是眾生,醬醬也是眾生,松本大人也是眾生,姐姐也是眾生,為什么佛祖不來普度?”

他們什么都不告訴他,但是他知道,他都知道。

阿櫻調皮可愛,見到他會軟軟的笑。

醬醬雖然總是捉弄他,但是有危險也會把他護在身后。

可是,阿櫻死了,醬醬也陷入了某種魔障。她灰白的面孔和萎靡的眼神讓他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能幫到什么。

而姐姐的身體狀況一天比一天差,松本大人也是,他們都深陷在某種他理解不透徹但又隱約能察覺到的微妙的危機當中。

他們是大人,他們有難,佛卻棄他們于不顧。

茶木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仿佛在這一瞬間,他所信賴的、敬仰的,全部都將離他而去。它們像水一樣,慢慢從他握緊的拳縫中緩緩淌出。

“你們的法力、你們的神通,你們的佛,到底還可信嗎?”

松本終是慢慢走近,摸了摸茶木的頭,眼中閃過釋然,隨即他輕笑:“你常跟伽羅讀佛經,有沒有聽過這個故事?”

茶木抬頭:“什么?”

“神通不敵業(yè)力。”

茶木一怔,隨即搖頭。松本也不看他,目光望向遠處。清雅的聲音緩緩響起:

“釋迦牟尼在成為佛祖之后,自己的國家也遭遇了戰(zhàn)火的洗禮,他得知祖國和親族必將死于這場戰(zhàn)爭,也悲戚起來。”

“佛陀的弟子目犍連尊者,神通第一,說要去保護釋迦族人,佛陀讓他不必去。”

“但是目犍連尊者并不死心,他于戰(zhàn)爭開始之前,將釋迦族人藏于缽盛中,待戰(zhàn)爭結束之后,再把缽盛取出。”

“可是……”松本的聲音沉了下來,“當目犍連尊者打開缽盛,才發(fā)現,所有的釋迦族人,全部都化作了一灘血水……”

茶木心下一寒,脫口而出:“為什么會這樣?”

夕陽晚照的余暈倒映在殿內清澈的池塘里,火紅的云大片的流走,風拂綠柳,紅蓮滿池。松本的聲音在夕陽的余韻中帶著淡淡的傷感,他輕聲道:“因為法力不及神通,而神通不及業(yè)力。”

“他的族人在前世造下業(yè)障,這一世,才有如斯結果。”

他的聲音里透著一絲茶木不懂的深沉:“因緣果報,皆是業(yè)力,誰都難以改變。”

——這宿孽業(yè)障,終究是要報到我們每個人的身上。

——誰都改變不了。

3.

昏黃的殿內,紙門被緩緩拉開。

伽羅輕輕走上前來。

手上的托盤里藥香四溢,她輕聲沖殿內說:“你的傷口該換藥了。”

長久的沉默,沒有任何回音。伽羅空靈的嗓音在殿內打了個轉,隨即又沉寂了下去。

伽羅緩緩跪坐在地上,頭也不抬,片刻之后,偌大的殿內的角落里才傳來小小的、輕輕的動作聲。

醬醬沒說話,緩緩的朝伽羅那邊挪了挪,然后把衣服解開了。

后背上的傷口敷上藥草,傳來一陣清涼,伴著刺痛。醬醬忍不住輕輕顫抖起來。

“怕你在女侍面前不好意思喊疼,所以我才來的。”伽羅放慢手中上藥的動作,輕聲說:“若是疼,可以喊出來。”

醬醬搖搖頭,一句話都沒說。面色比剛才更蒼白了幾分。

伽羅也不再多說,繼續(xù)為她涂抹著藥膏:“已經七天了,傷口居然還沒長好。”

“你不吃東西的話,就是靈丹妙藥也未必能見效了。”

說罷,她慢慢收起藥膏:“若是留了疤,怕以后就難祛除了。”

醬醬動也未動,依舊什么話也不說。

伽羅未流露出什么表情,緩緩轉身向門那邊走去。手碰到紙門,半推未推,卻聽身后傳來醬醬柔柔的、如同冰涼海水一般低沉的嗓音。她說:“謝謝你之前救了我。”

4.

三兩紫竹葉落在伽羅一身白衣上。她稍一彈指,衣袖上的竹葉若蝴蝶翩揚。

伽羅面上的表情不悲不喜,神情平靜淡雅,與周遭的月色融合在了一起。沉默了半晌,這才開口:“你三天三夜未說話,第一次開口是謝謝我,倒著實讓我感動。”

伽羅垂眸,“不過,是松本殿下救的你,你應該去謝謝他。”

醬醬似是沒聽到她這句話一般,雙眸只虛無的盯著空中的一個地方,隔了好久才轉過眼來看她:“我能跟你學法嗎?”

她問醬醬:“為什么要跟我學?”

“因為松本不會教我。”

是的,他不會教我的……

因為我與三日月差太遠……

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從未把心思放我身上。

伽羅淡淡一笑:“你是松本殿下的人,若跟我學術法,當經過他的允許才是。”

醬醬垂下頭,眸中閃過一絲情緒,隨即緩緩抬頭:“不需要,我并不是他的部下。”

她只是不想見到松本,不想。

說不出是因為什么,只是不想被他看到,如此狼狽又如此不堪的自己,與三日月差之甚遠的自己。

那股氣餒是隨心而生,緊緊纏繞著她的四肢和神經。

伽羅緩緩頷首,又問:“你學成了又想做什么?”

醬醬的聲音像是擦亮的銀槍,閃爍著寒光:“我要殺九尾!”

這還是伽羅第一次聽到醬醬用這種口氣說話,縱使她看不見,但是以往每次這個小姑娘出現的時候,聲音必是愉悅的、歡脫的,但是這次,她的聲音里有種勢在必得的決心,還有……

仇恨。

這樣的聲音讓她很耳熟。

是她曾經還在國師麾下的時候,與敵人廝殺的時候能聽到的那種聲音。

是她那天晚上遇到松本殿下的時候,松本告訴她說我絕對不會放下的時候的那種聲音。

是強烈的仇恨的聲音。

是沉淀在骨子里的仇恨,不用歇斯底里,不會宣之于口,只是一直銘記于心。

想了想,伽羅慢慢站了起來。素白的衣衫上浸染了晚晴的水氣,她微微一笑,沖醬醬說:“若是真要跟我學,必須先通過我的試煉才行啊。”

第四章? 答案

1.

茶木小心翼翼的拽著醬醬的袖子:“姐姐的試煉好像很可怕,你臂上的傷還未好,真的可以嗎?”

醬醬看著茶木,勉強笑了笑,隨即點了點頭。

茶木往殿內望了一眼,好像在等著什么人出來似的,但是終歸一個人影都沒有。他嘟囔著嘴,小聲說:“我陪醬醬姐姐你一起去。”

醬醬搖頭:“不用了弟弟,沒關系。”

去哪里也好,哪里都好,只要讓她一個人待著就好……

伽羅在殿內燃上檀香。

片刻之后,香煙裊裊騰騰。

她慢慢走到醬醬的面前,手輕輕一揮,銀鈴簌簌作響。聲音清清脆脆,眼前撲面而來一股熱浪,醬醬忍不住閉上眼睛。

再次睜開眼,發(fā)現自己站在山谷下面。

西風起,草木森森。芳草幽香,煙波點墨。倒真不似在這人世間一樣。

伽羅站在醬醬身后,輕聲說,你看,你眼前應該就是一座山。

醬醬點頭,又看向伽羅。伽羅依舊一系白衣,神態(tài)典雅,嘴角噙著一抹淡淡的笑意,伽羅輕聲說:“給你一天的時間,如果你能一天之內翻過這座山,便算成功了。”

醬醬嗯了一聲,伽羅的聲音再次傳來:“握緊你手里的刀。”

醬醬再次點頭,說:好。

伽羅攸然一笑:“只是臨近山上的時候,就會觸碰巨石陣,它們會快速的向你砸來,你必須用刀把它們劈開才能繼續(xù)走下去。”

醬醬看著眼前高聳入云的千仞山脈,不由得后退了兩步,若是被從這個高度滾下的巨石砸到,會不會尸骨無存?

伽羅伸手扶在醬醬的肩膀,嘴里笑意更濃,“害怕的話現在放棄也來得及。”

心下一緊,醬醬咬牙:“我不怕。”

伽羅點頭,說那好。

醬醬還未再說什么,伽羅的身影就驟然消失在山谷中。

山路不算崎嶇,只是一路上到處都是荊棘野草,劃的她皮膚生疼。

她看著背上的刀良久,終究是沒把它拿下來披荊斬棘。右臂的傷口依舊疼著,她伸出左手牽扯攔在路前的藤蔓。

誰知這藤蔓根深蒂固,醬醬加大力氣,驟然拔斷,自己也隨著勢頭跌了下來,腳下一個踉蹌,跌的煞是狼狽。

醬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右臂刺痛的厲害,她看著左手依舊緊緊的抓著的那截斷了的藤蔓,自己倒是笑了一下。

三分自嘲,三分無奈還有說不盡的蒼涼。襯得她眉宇之間好似滄桑了幾分。

原來時間啊,就是這樣爬上了人的眼角,刻上了她的臉頰。

醬醬終是把短刀拔了出來,左手持刀繼續(xù)往前走,她是右撇子,吃飯做事都用右手,現在,她的右手被九尾廢了。

2.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對于這樣身體狀況來說,應該是走的很累很累了吧。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睡得不夠踏實。她的腦海里有大量喧囂的噪音,又有一道道人影。漸漸那些人影都消散了,只余一個小小的身影,她認出來了,那是阿櫻。

阿櫻依舊小小的,軟軟的,笑著在遠方沖她招手,說姐姐你來了?快來找我啊。

于是她邁開腳步,奮力往她那邊跑,但是怎么都跑不到。她就看著阿櫻在那里,怎么都觸碰不到。

陽光照在眼睛上,劃破了黑暗,人影消失,醬醬醒來,看了眼前搖晃的樹葉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原來剛才又是一個夢。

沒有殺戮的夢。

她瞇眼適應了刺目的陽光許久,突然發(fā)覺自己安靜的平靜的,好像已經不會再心痛。

剛走沒兩步,耳邊終是傳來了巨石翻滾的聲音。再抬頭,巨大的石塊從上面翻滾而出,帶著不絕于耳的轟鳴聲和巨大的陰影,轉瞬之間就撲在她眼前。

醬醬瞬間明了,這就是伽羅說的巨石陣!

她咬緊牙關,握緊手中的刀,短刀光芒璀璨,片刻之后,巨石就被砍成兩半。醬醬驚魂未定,但還未來得及做別的反應,又一塊巨石紛至沓來,轟隆隆的要把她碾成碎片。

醬醬側身躲了過去,另一塊巨石從她面前滾落,撞到了她的手臂,手臂處傳來尖銳的疼痛,短刀被驟然打掉。巨大的痛感讓醬醬意識到:這不是幻覺,伽羅是真的把她扔到了巨石陣里。

連疼都顧不得了,她站起身來,躲避著巨石的攻擊。石頭一次一次的沖她軋了過來,每一次都劈頭蓋臉的砸,醬醬根本顧不得撿起短刀,巨石去勢太猛,沙子和泥土大量的掀到她身上。

耳邊是巨石轟鳴不斷的聲音,它們來勢匆匆,強大且真實。泥土和青草凜冽的氣味撲向她的鼻倉。

她拼命的伸手去摸那把短刀,但是手臂上的刺痛越來越猛。

恍惚間她突然有種真實感,真實的觸感、真實的痛感、真實的恐懼和……真實的呼吸……

她覺得,在生死存亡的那一刻,她的四肢百骸,仿佛和她的大腦的神經連上了。

還活著的,那種感覺,似乎漸漸回到了她的身體里……

又一巨石撲打過來,醬醬再次側身躲了過去。緊接著,轟隆轟隆的滾動聲不絕于耳,大片的巨石朝她撲來。一次又一次,她躲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累的再也站不起來……

那把刀就在咫尺之間,就在咫尺之間。伸手就能觸碰到,明明伸手就能碰到。

但是那只廢手,卻怎么也伸不出來……

就是這種絕望吧,是這種深深無力的絕望,從她看到阿櫻死在她面前的那一刻,這種絕望就一直在纏繞著她,吞噬著她……

她再也沒有力氣動了。她就那么躺在那里,聽巨石轟鳴,像是萬馬奔騰似的朝她靠近。鼻尖依舊是草地清新的香味,帶著她身上淡淡的血漬。

醬醬想,如果她被石頭軋過去之后會變成什么樣?

她的骨骼會被壓成粉末,身體像是被一腳踩扁的柿子,濺出血紅的汁液來,軟趴趴的肉,粘粘的粘在土地上。五官會被砸的血肉模糊,沒有人認出她的樣子。

那最好,她不想被松本認出她的樣子……

她閉上眼睛之前,突然聽到一聲一聲的尖叫。

她聽的很清楚很清楚。

是她在尖叫……

是她那日抱著阿櫻的尸身在黑暗陣法中的一聲聲嘶喊,一遍又一遍,是從她顫抖著的心臟里發(fā)出的絕望的聲音,凄厲又可怖。

那股尖叫聲在她胸膛里徹底翻騰,甚至鼓破了她脆弱的耳膜和神經。

3.

醬醬再次睜開眼,發(fā)現自己依舊站在伽羅的面前。之前點燃的那束檀香,不過也只燃燒了一半……

明明感覺過了一天一夜,原來,只有半柱香的時間……

伽羅閉著眼睛撥著念珠,并沒有和她說話。

醬醬額頭沁出細細密密的汗,她看向伽羅,穩(wěn)定了心神,說:“我輸了對吧?”

伽羅停下手里的念珠,微微點了點頭。

“你連刀都掉了。”她說。

醬醬無奈的笑了一下:“是啊,我連刀都沒有辦法拾起來”。

說罷,良久,她又抬頭:“若是三日月在,怕是輕輕一揮刀,就砍碎了無數巨石吧。”

伽羅點頭。

“如果是松潤在,怕是一揮手,也就破開巨石陣了吧。”

伽羅繼續(xù)點頭。

醬醬攥緊拳頭,“可是,只有我,只有我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行……”

“你會躲啊。”伽羅繼續(xù)數著念珠,不再抬頭。

“誒?”醬醬瞪大眼睛,她覺得自己是不是被伽羅嘲笑了?

伽羅淡淡開口:“三日月有三日月的做法,松本殿下有松本殿下的做法,你也有你的做法。”

——醬醬就是醬醬,你不是松本,也不是三日月。

——你有你的做法。

但是,我的做法絲毫沒有用處啊!我還是輸了啊!

醬醬擦擦額頭的汗珠,咬牙說:“再來一次。”

伽羅繼續(xù)撥動著念珠,聲音淡淡的:“你累了,應該休息一下。”

焦躁的情緒直沖她的腦子,她不管不顧,大步一邁跪坐在伽羅面前,直直的盯著她素凈的臉龐,咬牙說:“我要再來一次。”

這話久久沒有回音。

伽羅終是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她低下頭,無悲無喜的像是石像一般穩(wěn)穩(wěn)坐在那里。

夜色如墨,層層浸染了黃昏。

“你是不是很恨你自己?”伽羅的聲音又突然傳來,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或者就是在自言自語。

伽羅淡淡一笑,伸手捋順了醬醬額前的碎發(fā),她聲音輕喃,像是輕聲問候一般,再次問道:“是不是很恨你自己?”

醬醬覺得自己的身體都僵了。她喉嚨憋的很緊,卻不知如何回答。

醬醬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屋頂,覺得夏夜清冷寂寞,月光如水,天色如墨,滿殿都是猶如海水一般席卷而來的黑暗。

伽羅沒有等她繼續(xù)答話,似乎剛才那一句是醬醬的幻覺一般,她輕輕轉身,繼續(xù)扶著門往外走去。

像是沖開了某種束縛,醬醬聽到自己的喉嚨里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咬牙切齒:“我恨我自己!”

伽羅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并未開門,也未回頭。

醬醬掐著自己的手臂,確保自己還能保持清醒。

“是我自不量力的跑出去,以為自己能解決問題。結果,”她瞪著血紅的眼睛,“結果我什么忙都沒幫到,阿櫻死了,茶木受了驚嚇,松本也受了傷,你也受了傷……”

“都是因為我!”

終于說出口了,那些無窮無盡的愧疚和懊惱,那些無邊無際的絕望和悔恨。

——是的,都是因為我自不量力。

眼前,心里,依舊是無窮的黑暗。

無底洞一般的空寂和憤恨吞噬著她的靈魂。她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必要活著。

“如果是三日月在,一定不會這樣……”她說,“如果他在,一切都不會發(fā)生。”醬醬始終記得阿櫻死在她懷里的那種心痛,仿佛從前世就開始,無處躲藏。生平第一次這樣這樣強烈無助。讓她一次又一次,墜入無邊的夢魘。

她無法原諒自己,無法原諒。

“是我沒用,一點用都沒有。”

——如果我,如果我有三日月一半,不,十分之一的力量,也許就不會變成這樣!

伽羅依舊沒有轉身,但是醬醬知道,她在聽。

醬醬繼續(xù)說:“我恨我自己,恨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我無法救阿櫻,也無法幫松本,我不是三日月,我一點用處都沒有。我殺不了九尾,也殺不了國師,我回不到我想去的地方,也幫不了我想幫的人,我無能為力。”

“確實是。”伽羅點點頭,語速徐徐,她依舊背對著醬醬:“確實,你確實無能為力。即使不用問,我也知道你的答案會是這樣。”

醬醬抱膝,語氣沉沉:“那你為什么還要問我?”

伽羅終于徐徐轉過身來,她動作很慢很慢,像是拉長了時間,直到最后面對醬醬的時候,她素日里波瀾不驚的淡灰色的眸子像是蘊藏了星空一般在隱隱閃爍,她輕聲說:“我替你問的。”

“替我?”

“讓你聽到答案。”

——讓我,聽到答案。

盛夏的夜籠罩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潮濕悶熱,又帶著涼意和濕氣。這里沒有點亮任何燈,只剩月亮、星辰和螢火蟲。夜晚是憂傷的,總能聯(lián)想到死亡。

然而,她卻好似在這一片如同死亡一般寂靜的黑暗中,漸漸捕捉到屬于自己靈魂的光和影。

醬醬不知道,伽羅最后的那句話是否是對自己說的。

她其實很少和伽羅說話,她覺得伽羅和松本很像,他們的話里總是九曲十八彎,深深淺淺,如同參禪一般,總是讓她聽不明白。

但是,這一次,她想她開始明白伽羅的意思。這一次,她能聽明白。

第五章? 雨宮

1.

伽羅是什么樣的人?

在最初的印象中,醬醬只覺得她是個十分溫和愛笑的女子。她還記得這幾日與伽羅的相處的時光。伽羅素凈淡雅,甚少過問她的私事,由著她有事沒事跟著自己。

伽羅并未教她什么厲害的法術,她做得最多的事情,還是跟隨著伽羅一起養(yǎng)花。

伽羅每天會做許多事情,縱使眼睛看不見,但她卻不怎么需要人服侍,她總是親自打點著殿內的一切,等將一切都做得差不多了,她就會去殿外的小花園內,照顧那些花花草草。

她似乎很喜歡養(yǎng)花,殿內大半的草木都是她在照顧,每次伽羅在照顧花草的時候,醬醬就會在旁看著,有時候還會上前幫幫忙,詢問一下花草叫什么名字。

她種了太多花了,花開起來滿園芬芳,姹紫嫣紅,看得人目不暇接。醬醬在驚嘆這些花草的同時,也不得不驚嘆于伽羅能夠一個人照顧這樣多的花草,還能夠將它們照顧得這般好。

她很喜歡這個美麗的女子。

伽羅像是破開林霧的一道亮色,讓醬醬整個差點死寂的心漸漸鮮活起來。

日子就那么風平浪靜的過,仿佛之前那些時日里的廝殺都不復存在。

除去那些時有時無的夢魘,提醒著醬醬那些與死亡有關的殺戮,竟仿佛這一切都未曾發(fā)生過一般。茶木經常會過來看醬醬,說說近日來的自己所學所聽,偶然說到好玩的地方,他會興沖沖的比劃。

他雖然還小,卻也在用他自己能做到的方式,去關心她。

醬醬明白,她知道自己如果再這般沉淪下去,所傷的不只是自己,還有那些真正關心她的人。

想著想著,頭皮又突然一痛。

醬醬低頭看,只見那日在竹林里遇到的樹果靈再次化作小女孩的模樣,悄悄的坐在她身后拉她的頭發(fā)。

似乎是沒有意識到自己弄疼了她,小姑娘笑嘻嘻的說:“大嬸你的頭發(fā)真好啊,又黑又直,就是太硬了。”

大嬸……

醬醬忍著心里的起伏,終是沒出手揍她。

她呵呵干笑兩聲,打定主意不動如風了。隨你吧,想干嘛干嘛……

身后又突然傳來“咚”的一聲。

醬醬瞬間覺得自己的后背濕了。

轉身一看,只見另外一只樹果靈捧著木盆,怯怯的看著她……

這孩子似乎是手滑,把水灑在她背上了。

她還未說什么,小猴子倒是一把跳起來撲到這只樹果靈懷里,朝她齜牙咧嘴。那只樹果靈倒是沒見過這樣的陣仗,直接哇的嚇哭了。

哭聲傳染到醬醬身后這只樹果靈身上,她也哇的一聲哭了。

這一哭不要緊,只是她手上一用力,生生把醬醬的頭發(fā)拽下好幾根來。

醬醬捂著后腦勺忍耐著深呼吸……

一次,兩次,耳聽這兩個小鬼的聲音越來越大,快奏成和弦了……

最終還是沒忍住。她一轉身抓住這兩個小丫頭,將她們拎起來一左一右抱在懷里,往門外一扔。

然后咚的一聲關上了門。

2.

“姐姐你的傷口痊愈的很快。”茶木輕輕拉著醬醬的胳膊,然后輕聲說:“連疤痕都快消下去了。”

醬醬剛喝了藥,藥力一點一點的浸透皮膚,治療她斷裂的筋骨,身體有些輕微的發(fā)麻,她問:“只是不知道大概還需要多久才能好?”

茶木放下她的手,做小大人狀深沉的說:“欲速則不達。”

醬醬:……

她撇了撇嘴,沒再說話。

茶木看她沒說話,圍著她又跑跑跳跳起來:“姐姐,你也好的差不多了,是不是應該去見見松本大人?”

他……

醬醬被茶木問的一怔,隨即低下頭來。

是啊,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可是,我這個樣子,還應該再見他嗎?

“去見他,不好吧……”醬醬含糊的說了一句。

茶木不明所以,把頭湊過去:“為什么不好啊,你不是喜歡他嘛?他也喜歡你啊!”

醬醬臉一紅:“你懂什么叫喜歡……”突然,她仿佛被點醒似的,問:“他喜歡我??”

茶木嗯的點頭,隨后說:“那天他去救你,隨即抱著你一動不動,我們都聽到他說喜歡,很喜歡!”

隨即,他如同確認一般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喉嚨里吐出幾個字:“確實是這么說的!”

醬醬的心嗡的一下,大腦就一片空白了。

胸膛之上熱熱麻麻的一片,心臟跳動的讓她整個人都開始發(fā)麻。醬醬連耳根都紅了,不知道自己該擺出什么表情。

“姐姐啊……”茶木的聲音悠悠傳來。

醬醬回過神,勉強問了他一句:“怎么了?”

茶木撓撓頭,說:“你現在這個樣子,好像春天的小貓啊。”

醬醬:……

沉默了片刻,她伸手掰住了茶木的胳膊:“小鬼,你都學了些什么!”

茶木嘟著嘴不滿的抗議:“別看我小,我什么都知道呢!”

他叉著腰,伸手比劃著說道:“那天真的很危險啊,松本大人明明自己都不好了,但是聽到你的事還是立馬就去救你了,誰攔著都不行……”

“而且啊,”他鼓著腮幫子,“姐姐,你不知道當時有多危險!”

茶木面色沉了一下,“那么多火球砸向你誒,而他一直緊緊的抱著你,一動不動。如果不是姐姐及時趕到,他一定要替你生生挨下那一擊了啊。”

醬醬詫異的看著茶木,從他的表情中,漸漸領略到當時的那些驚心動魄。她問:“那他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茶木歪歪頭,小聲說:“那我告訴你,你可別說是我說的啊……”

3.

陽光薄薄一層金色,暖融融的,落在松本清俊的背影,像是鑲了一層金邊。

不遠處傳來一陣嬉笑聲,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松本在廳內擺棋,他攥著黑子,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

——那個丫頭,好像是又笑了吧。

說不出為什么,只覺得心頭壓著的石頭,終是落了下來。

“殿下下棋的時候也會走神嗎?”

北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的聲音是那么滄桑,好像是揭開了淡淡的紗幕一樣,縹緲又不甚真實。

松本一怔,放下手中的棋,輕輕笑:“一時疏忽了,才會這樣。”

“心思不在的話,可是贏不了的。”北野拿起他剛放下的棋子,放在旁的位置,“您這一子可是把棄子救了。”

“不過,救了這些棄子,最終會滿盤皆輸。”

北野未等他回話,執(zhí)起白子,繼續(xù)擺著:“人生遠不如棋局。不可以悔棋,也永無再下第二盤的機會。”

“上位者,殺伐決斷不能心軟,對自己,對親人都應如此。”

他停下手里的動作,看向松本,一字一句說道:“棄子,終究是棄子,不必救,也不必在意。”

松本一怔,淡淡笑:“棄子就是棄子,該放棄的時候,我自會放棄。”

北野淡淡一笑:“這才是我熟知的殿下的樣子。”

“不過,”他往后靠了靠,指著棋盤,“眼下這困境,您要如何解呢?”

松本一怔,勾唇一笑,“要解這困境,恐怕還是需要您的幫忙。”他的眸中凝著晨曦的光澤,“先生博古通今,就真的不打算告訴我,關于雨宮的事嗎?”

徹查大火襲城的事,已經七天過去了,一點線索都沒有。到底,九尾那些妖怪,是從何處獲得了這么大的法力,以至于現在傾盡全力去追查,都查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不止如此,那些非人非妖的怪物,虛無縹緲又可能真實存在的復活之術,凌駕在他頭上的催魂索命一般符咒……

這種鋪天蓋地碾壓眾生的力量,即使是大國師也未必能有如此手筆,唯一的可能,就是……

那位傳說中的雨宮陰陽師,這一切都是他的力量……

北野淡淡一笑,終究落下一子:“本以為小殿下是為了考究茶木的功課才翻看那么多書籍的,現在看來,其實是另有目的的啊。”

“雨宮,”他說,“這位已經作古五百多年的陰陽師,倒難得殿下還會提起了。”

4.

“當年我父兄被殺之時,我就有所猜測,”松本說,“我松本氏一族,精通陰陽道多年,雖不是天下無雙,但到底也不是等閑之輩。”

“壓制伊藤氏和藤原氏,本來就不是問題。”

“可是伊藤氏和藤原氏竟不知為何,獲得強大助力,狙殺我族于陣法之中。”

“這么強大的力量,這幾百年來,只有傳聞中那位法力無邊的雨宮大陰陽師能做到。”

“但是,雨宮應該是已經死了才對。”

“而且不論怎么查,從任何文本記錄里,都查不到與雨宮有關的任何消息。”松本道,“甚至我的父兄在世的時候,對這個男人也諱莫如深。”

“我也只是幼時從女侍的閑談中,聽聞過這個名字。”

“不過……”松本輕輕抬頭,眸中犀利一如既往,“不過那些談論過雨宮的女侍,隔天就被處死了。”

北野默了一瞬,隨即開口:“雨宮是禁忌,自然是不許提的。”

北野沉聲道:“他是所有世家都諱莫如深的一個存在。”

松本沉默良久,神情變得有些疑惑不解:“據說五百年前,上古妖獸攻城,所有的陰陽師均在扶桑城中死戰(zhàn),引來天災地劫,為了鎮(zhèn)壓這場劫難,雨宮大陰陽師傾盡全力將所有的上古妖獸封印于扶桑樹下,至此這些上古妖獸再也不能出現。”

“這樣的人,理應受到敬重和供奉,為什么會被歷代將軍忌諱,并且連存在都從歷史中被抹去?”

北野往后靠了一靠,淡淡抬手執(zhí)子:“因為雨宮謀反啊。”

啪的一聲,白字落下,北野淡淡的說:“因為除去那些妖獸之后,雨宮就打算自立為王,所以才被三大世家聯(lián)合處死了。”

“當時……”北野說得很慢,每一句話都像是在認真思索、斟酌用詞,而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抬頭看向松本,淡淡一笑:“雨宮被抽筋剝骨,死于離魂陣中,連魂魄都被打散,他的三千弟子也全部被殺。血流成河,浮尸千里,還真是如同人間地獄一般的慘狀。”

松本眸色微涼,聲色帶著一絲遲疑:“離魂陣?”

——靈魂被剝離出身體直至打散,魂飛魄散,再無輪回轉世。

——雨宮縱使有錯,也不必遭受這種極刑啊……

“真的值得下這么大的力氣來除掉雨宮嗎?”

北野眉心微蹙:“自然是值得。”他緩緩推動輪椅,看向窗外的郁郁蔥蔥,“雨宮大陰陽師,法力無窮自是不必說,他博學多才,精通醫(yī)藥,多次只身犯險救民于水火之中,由他安放的防護符咒,保佑國家五百年來邊陲固若金湯,不止如此,五百年前扶桑妖書出現裂縫,也是他修復完全的。”

“而且,雨宮素習陰陽之道,對佛法也頗有研究,由他書寫的卷軸中,記載了各類符咒陣法,單獨拿出任何一個,都有遮天蔽日的奇效。”

“坊間只知有雨宮大人,不知有松本將軍,這種男人當然會被死死打壓了。”

“不過,當年所有知情的人都已死了,到底真相如何,也就不得而知了。”

——歷史,永遠都是被勝利者書寫的啊。

松本眼中神色變換,終是輕聲:“這個男人真有這么厲害嗎?”

北野微微側身,輕輕笑道:“小殿下這幾日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嗎?”

松本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那團烏青蔓延在他的右手,竟比之前的還要嚴重。

喉嚨隨即一癢,咳出血來。

他淡定的抹去鮮血,不再說話。

北野恍若沒有看到眼前的一切,繼續(xù)淡然說道:“若我說,那些妖怪的力量,都很可能來自于雨宮當年留下了符咒卷軸,您還會小看他嗎?”北野看向松本,眸子中盡是嘲諷:“若您都不會,您也可以料想到,當時的松本靜宗殿下看到雨宮的時候,是什么心情了吧?”

北野繼續(xù)說道:“五百年前出來作亂的上古妖獸,少說也有幾百只,雨宮僅憑一人之力就可將其全部封印。而現在,殿下身邊,可有一人的實力能對付那些上古妖獸嗎?”

松本垂眸,只聽北野的聲音傳來:“半年多前,三日月死于與一只巨大蛇妖的廝殺,而據我所知,那只蛇妖,就是當年被封印的上古妖獸之一。”

松本眸色一寒,雙手不由自主地握緊。

關于三日月的死,他還是了解的。半年前,三日月與一只蛇妖廝殺,他殺了那只蛇妖,但最終被重創(chuàng),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場。

——三日月,那個厲害的三日月,他也只能對付其中一只妖獸而已……

松本心內陡然升起一股涼意,夾雜著一絲從未有過的緊張感,如同往冰涼的湖水里投入一顆石子,細小的漣漪一圈圈一層層的覆蓋住了他的身體。

北野未關注松本表情的變化,只是繼續(xù)揚聲說道:“國師想必是從何處獲得了雨宮留下的卷軸,才會有如此實力。只是半年前,她費盡心力,才僅放出一只妖獸來,足見雨宮的封印之強,但是……”

他扭頭看向松本,渾濁的目光似乎是混進了耀陽的陽光一樣,炯炯有神:“時間越久,國師越有可能破開全部封印,到那個時候,若上古妖獸重新現世,那才是真正的人間地獄。”

松本目光一寒,心下明白,如果真的讓國師得逞,恐怕,任誰都無力回天了。

5.

松本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是平靜了心緒。他抬頭看向北野,北野的身形在陽光的包裹下顯得羸弱又蒼茫。

他道:“多少年了,還未曾想過我與你也能有如此心平氣和說話的可能。”

北野聞言一怔,隨即笑:“也僅限于這一次了。”他摩挲著輪椅的扶手,抬頭看向松本,“也許下次再與您見面,我們就是敵人了。”

松本垂眸,聲色恢復以往的清冷,“那我這次是不是應該謝謝您?”

北野渾濁的眼中閃現一絲笑意:“這一段秘史在很多年前北野已經告知您的兄長了。北野所知所求,也僅應該只告訴這個國家的執(zhí)政者而已。”

松本勾唇,輕輕一笑:“看來您告知我,也并不是心甘情愿。”

北野頷首:“自然不是心甘情愿。”

“就當是為了伽羅吧,”北野說,“那孩子跟了我這么久,我不忍心看著她只身犯險,殿下既然已經明了,也就別再讓伽羅涉險其中了。”

“她時日已經不多,就不必讓她再參與你和他人的恩怨了。”

“小殿下,您應當明白,您要走的,是一條不歸路。”

北野看向他,聲色冰冷:“只要走下去,就注定無法回頭。既然無法回頭,就別再牽連那些真正關心你的人了。”

松本沉默半晌,終是輕輕的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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