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及晴雯,脂硯齋用了一句批語形容她:“余謂晴有林風”。晴雯生得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有些像林黛玉,言談爽利,能說慣道,練得一手好針線。到底在性情方面猶如一塊觸之即炸的爆炭。兼其一根腸子通到底,得罪起人來混無顧忌,四面樹敵,對比林黛玉的嬌嬌弱弱,香風細細,心思玲瓏千回百轉(zhuǎn)。筆者乍一看實不然她二人哪里脫了個影。反是讀完《紅樓夢》前八十回,根據(jù)曹公字里行間埋下的伏筆,筆者認為香菱與林黛玉有一定的相似之處。
首先,二人出身相近。
香菱原籍姑蘇,與林黛玉相同。林黛玉之父林如海祖上襲過四世列候,林如海則在科舉考試里中過探花,后被欽點為巡鹽御史——每年看顧著幾百萬兩銀子從運司衙門里進進出出,是當時全國最大的地方財稅機構(gòu)負責人。林黛玉是含著金湯匙的千金小姐毋庸置疑。然香菱的娘家也非泛泛之輩。香菱的父親是鄉(xiāng)宦甄士隱。在明清時期,地方鄉(xiāng)紳們大多經(jīng)濟實力雄厚且樂善好施。若有祖上博過功名做過官,在家鄉(xiāng)會被視為名門望族。甄士隱與江南甄家還有著一些玄妙的聯(lián)系。江南甄家被冷子興形容為不遜于“賈、史、王、薛”四大家族的富而好禮之貴族,與賈府沾著親帶著故。賈璉的乳娘趙嬤嬤在閑談中曾提過甄家“接駕四次”,銀子花得像淌海水一樣。甄士隱縱然非江南甄家的本族子弟,他家敗之前的日子富貴清閑,終日以觀花修竹,吟詩喝酒為樂,也算是神仙一般的生活了。這些足以證實香菱在出身方面并不比林黛玉遜色太多。
再者,二人形象略像。
林黛玉的容貌之美是眾所周知。曹公曾借賈寶玉的眼睛,形容她是“嫻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也借王熙鳳的嘴評價她成“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警幻仙子的曲子里定義她是“閬苑仙葩”,薛蟠在亂哄哄的人群里乍見她一眼即刻酥得魂飛九天。不過這些言辭多為渲染而非寫實。林黛玉究竟長什么樣子?唯有靠讀者自行想象。但曹公在介紹秦可卿的時候,以“風流裊娜,則又如黛玉”贊譽之。證明林黛玉與秦可卿應該都是氣質(zhì)輕柔婉約,身形窈窕動人,舉手投足頗有文藝美感,令人見之忘俗的美女。香菱自然也是絕色。薛蟠為她打死人吃官司,薛姨媽允許她風風光光進入薛家做妾室。周瑞家里的初次見她,形容她“竟有些東府小蓉奶奶的品格”——秦可卿才是榮寧二府里姿色無人出其右者。更難得的,香菱生得美麗,資質(zhì)和性情也讓人難以挑剔。薛姨媽夸贊她“溫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呢!”香菱想要學詩,短短數(shù)日即可出口成章,妙句叢生。對比晴雯的個性張揚,風風火火,詩詞歌賦一竅不通,再加凡事擺在明面上的掐尖要強,香菱的細膩心思與優(yōu)雅儀態(tài)更接近于林黛玉。
此外,二人都被形容成水生花,情場坎坷,不得善終。
在《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章,林黛玉在占酒令抽花簽時,抽到了一支芙蓉花簽,附有題詩“莫怨東風當自嗟”。此句出自歐陽修所作的《明妃曲·再和王介甫》,原意是哀傷王昭君紅顏薄命,遠嫁異邦,只有在塞外朔風中嘆息自己的命運。林黛玉早預感到她與賈寶玉的木石姻緣是注定成空,導致她滿腹風露清愁,長年與藥石為伴,再加上寄人籬下悲苦難言,無一人為自己的婚姻出頭,以致于孤身踽踽,似荷花靜植于湖水中央。香菱在此方面更為不幸。她的判詞是“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香菱原不愛薛蟠,她對心愛自己的馮淵有些意動。但她被呆霸王強搶為妾之后,她選擇了認命并患了斯哥德爾摩綜合癥,死心塌地地伺候起薛蟠。可惜,只貪皮膚濫淫的薛蟠對她很快失去了興趣,之后娶了夏金桂,任憑香菱被夏百般折磨都無動于衷,甚至助紂為虐對香菱毒打。香菱本名喚甄英蓮。她好似一朵潔白純凈的蓮花,香遠益清令人贊賞,無奈被拐被賣被辜負被傷害之后,轉(zhuǎn)化成身世浮沉、困守泥沼的水菱花。根據(jù)她的判詞和桂花之下,池沼干涸,蓮枯藕敗的畫面,香菱的結(jié)局應是弱勢無依受盡虐待,心竭血衰而死。這與林黛玉無力扭轉(zhuǎn)金玉良緣的宿命,兼有可能被許配給北靜王爺(根據(jù)她的名號“瀟湘妃子”與第十六回她接觸到北靜王爺贈給寶玉的鹡鸰香念珠所得推測),心灰意冷,纏綿病榻之上淚盡而亡亦有共通之處。
可是,脂老在感傷香菱,哀嘆香菱的多番言辭里,從未形容過她像林黛玉,偏要抬高怡紅院里一個備受爭議的丫鬟,將她與作者濃墨刻畫的“世外仙姝寂寞林”聯(lián)系在一起。筆者反復閱讀《紅》書之后,不禁咋舌:原來諸多評論家中,最能夠體貼到曹公心意,分析出人物真正性格的人,依然非火眼金睛的脂硯齋莫屬。
香菱永遠不能成為黛玉的影子,她的軟弱性格與幼稚心智,注定她無論從內(nèi)因還是在外界,只能重復秦可卿忍氣吞聲到咽下最后一口氣的路子,卻不能擁有林黛玉清高自賞,暗懷叛逆的風骨。晴雯的敢愛敢恨,正直剛烈,里外通透純真率性的特點,才是林黛玉世家閨秀重重包裹之下最真實的自我。
眾人都愛說林黛玉“小性兒”。心直口快如史湘云,說了一句齡官的容貌生得似“林姐姐”,林黛玉撩下臉來揚長而去,理由是“拿我比戲子取笑。”在清朝,戲子又稱“優(yōu)伶”,有部分屬于官僚、富賈私人蓄養(yǎng)的家伎,通常以十二人為一班,教之歌舞戲曲獻藝。優(yōu)伶是賤民,世代不能改變樂籍身份。林黛玉此怒是捍衛(wèi)自己的身份尊嚴,同時表現(xiàn)出她無論身處何等環(huán)境,都不愿為逢迎他人而屈尊。所以她能在《葬花詞》中吟唱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的苦楚,也敢于表達出自己“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的心愿。在此方面,晴雯表現(xiàn)得更加突出。她小時候是被賣到賴大家的孤兒,被賴嬤嬤"孝敬了賈母使喚"。得到賞識之后被賜到寶玉房里成為大丫鬟,她卻沒有真心承認自己的奴婢身份,反而心比天高,鋒芒畢露。或是擺出二道主子的姿態(tài)要求廚房給她做個面筋炒蘆蒿;或是眼里不揉沙,脾氣上來敢對著主子任性頂撞。至于身邊一些以獻媚嘴臉討取寶玉歡心的婢女,她一律想損就損,說罵就罵。她得知小紅巴結(jié)上了鳳姐攀高枝,不論小紅是賈府大總管林之孝的女兒,言辭鋒利地將其損無語。她看到低眉順眼、左右逢源的襲人獲得王夫人的寵信,成為怡紅院炙手可熱的大紅人,她一臉不屑地挖苦:“誰又比誰高貴些?”;她失手跌壞扇子,被寶玉遷怒罵了一句“蠢才”,立刻冷笑反擊:“二爺近來氣大得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嫌我們就打發(fā)了我們,再挑好的使。”表面看來,晴雯似是猖狂肆意混不吝的愣頭青,其實是一身傲骨,為人正直坦蕩,絕不巧言令色,更不屑屈膝獻媚的實心眼傻姑娘。她若看到主子真遇個難題馬上打了雞血般的沖鋒陷陣(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一章可以看出)。晴雯計較的是,她掏心挖肺地對待寶玉,寶玉是否給予她人格方面的尊重與感情方面的真誠。這種毫無鉆營之心,一片赤誠侍主,棄絕“嗟來之食”的氣節(jié),是極對林黛玉的胃口的。
林黛玉為何吃遍與賈寶玉有曖昧的女人的醋,卻從來不吃寶玉與晴雯的醋?
賈府上下都知道晴雯是賈老太太賜給寶玉,將來可能做姨娘的人。黛玉獨對晴雯欣賞有加。她看到晴雯與襲人生隙,出面譏諷襲人為晴雯助陣,在晴雯死后,她與寶玉共同祭奠,真摯地為誄文的一句措辭推敲,“紅綃帳里,公子情深”何不改為“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寶玉靈犀一動又修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黛玉聽到,瞬間心起無限的狐疑,似乎是聯(lián)想到了自身。晴雯既是拒霜染露的木芙蓉,黛玉豈不是孤標傲世的水芙蓉!而香菱,她的一生屢遭厄運,處處被動受制于人,卻始終對現(xiàn)實的世界沒有清醒的認識。薛寶釵不愿教她作詩,她看不穿對方是礙于主仆等級,不屑授業(yè)指教;薛蟠對她薄情寡幸,她依然心疼薛蟠挨了打,兩眼哭得桃兒一般。薛蟠要娶夏金桂為正室,她絲毫不起警防之心,反而歡天喜地多了一個能夠吟詩的姐妹。香菱對薛家忠心耿耿,到頭也看不清薛家對她報著可打可殺,可賣可留的態(tài)度。曹公用了一個“呆”字,哀其不幸地總結(jié)了香菱的憨直善良,胸無半點心機。對于晴雯,他用了“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等華麗辭藻來贊頌她明朗的性情和高貴的人格。對照如今的社會,如今的世情,筆者也不得不承認,人生注定是一場無可奈何花落去的大悲劇,敢于抗爭敢于追求的生命,無論成敗均好過渾渾噩噩,隨波逐流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