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黃昏落日時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尋小說篇。

風透過村莊,雪飄落在屋檐上,順著滑落下來,落在村門口的沙子路上,那排車輪印早被雪覆蓋,一名將近十歲的孩子縮著身子,手放在褲兜里不斷摩擦取暖。他退到村門口的那面墻旁,一張又一張尋人啟事被風掀起來,其中一張經不住寒風的摧殘,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只隱隱約約瞧見“劉喜”兩個字。王嬸盯著那孩子許久,嘴角上揚,沒瞧見人,愈發高興。她連忙走向孩子,對他說:“走,我帶你回家。”孩子一句話也沒說,死死地盯著她。她小心撕下一張尋人啟事,牽著孩子的手走到李琳家門口,大聲喊道:“李琳,快出來,你娃找到了。”她瞄了一眼尋人啟事,再看了看那孩子,咧開嘴笑著。

李琳猛地打開門,一瘸一拐從屋里走出來。

李琳不到四十卻已經滿頭白發,臉色白得似一張紙,眼皮浮腫,瞇著眼睛看向那孩子,手里緊拽著金鐲子,干咳了幾聲,眼淚冒出來。

李琳的娃叫劉喜,不見了十年。

十年前,她丈夫死于一場意外,而那一年也是冬天,村里路滑,雪不停地下著。劉喜那會剛滿六個月,家里沒面粉,李琳丈夫又是孤兒,便孤身一人冒著雪開車去鎮上買面粉,但在途中卻發生了意外。李琳抱著孩子趕到時,她丈夫已經斷氣。她抱著孩子哭了許久,孩子也跟著哭。安葬好丈夫后,她和孩子回到村里,因忙于丈夫的喪事,她將孩子放在搖籃中,可等她回過神時,孩子卻不見了。她找遍村里,都沒有瞧見孩子,那時正逢黃昏,落日的光很柔弱 ,埋進晚霞中,像迷失方向的孩子,在晚霞里不斷地尋,直到黑夜降臨,都無法探出頭來。天黑時,路燈亮起來,空中飄來雪花 ,路上沒有多余的車輪印,孩子應該還在村里,可到底是誰這么狠心抱走她孩子!

李琳每逢黃昏落日時都會在村里找,邊找邊喊著:“喜兒,你在哪?”聲音每天都在村里回蕩,熱心的人一開始會幫她一起找,可日子久了,只有她一個人堅持著。她的親朋好友都勸她另嫁,可她沒有答應,一天又一天地找、一遍又一遍地喊。村里有人認為她魔怔了、也有人認為她太固執,還有人認為她很可憐——各有各的想法,但認為她魔怔的人居多。在這些人里頭,還傳出另一種說法:覺得是他老公的鬼魂帶走了娃,畢竟她老公剛走,娃就不見了,過于巧合,也顯得離奇。但李琳從不信這些,她花錢打印一沓又一沓尋人啟事,然后將尋人啟事貼在村的各個角落。不僅如此,她每隔一個星期都會到鎮上的派出所詢問情況,可詢問這么久依舊沒有消息。而近幾年,她腳傷復發,走不遠路,才沒有再到鎮上,只留在村里不停地找。沒有人勸得動她,也沒有人再勸她。她就這般活著,也靠這般活著。

十年了,終于聽到娃的消息。她瞧著眼前的孩子,鼻梁確實有幾分似她丈夫。她欣喜若狂,拽著那孩子的手,“喜兒,還記得媽媽嗎?”可她仔細一想,理應是記不得的 ,當時娃才六個月,怎么可能記得,還有……娃后頸有一個胎記,如果沒意外的話,胎記應該還在。她慢慢地走到那孩子身后,拍了拍落在他背后的雪,手慢慢伸向他所戴的黑色圍巾里。當李琳準備掀開圍巾那一刻,那孩子往后退了一步,推開李琳,搖了搖頭。王嬸拽著那孩子說:“別瞎動,讓你媽瞧仔細了,好讓她開心。”李琳輕輕取下圍巾,看了一遍又一遍,將金手鐲小心放進褲兜里,哭喊道:“他不是我的娃,我娃頸后有胎記。”

“胎記?都這么多年了,說不定胎記早沒了。”王嬸盯著那孩子,“娃,你說,她是不是你媽?”那孩子不說話,癡癡地看向李琳,嘴巴張開,露出兩顆泛黃的門牙 ,傻笑。

“他不是我娃,不是。”李琳邊搖頭邊沖進屋里。

“我看村里人說得不錯,你定是瘋了,這好端端的娃找到了,你還不認,我可不管你,娃就擱你這,還有那十萬塊獎金,你可要給我。”王嬸把那孩子留在李琳門口,心想這娃八成是個傻子,才被人丟到這里來。反正現在李琳瘋了,一個瘋子,一個傻子,變成母子也怪合適。再說,都十年了,誰能確定這不是她的娃!想到這里,她邊走邊嚷嚷著:“各位鄉親們,李琳的娃給我找到了。”

幾戶人家開了門,狗在屋里吠著,關于李琳娃找到的消息一瞬間傳遍整條村。可屋外還下著雪,他們都縮著身子圍在火爐旁議論著。

雪越下越大,那孩子傻傻地站在李琳門口,什么也沒說,縮著身子望著李琳屋內。

李琳輕輕將門打開,看到那孩子身上都是雪,連忙把他拽進屋,“你進來取取暖,等雪小一點,我幫你找你的爸爸媽媽。”

屋里的火爐冒著光,娃的手快凍僵了,往火爐里伸,快碰到火時,又迅速將手縮回去。

李琳打開衣柜,里面全是兒童衣服,從一歲到十歲的衣服,她都為喜兒準備好了,她取下一件羽絨服遞給那孩子。那孩子依舊不說話,靜靜地看著李琳。李琳說:“我不是壞人,你放心。”孩子眼神呆滯,盯著那件衣服,慢慢將手伸過去。李琳站在窗前看著雪,一滴淚落了下來,不知看了多久,她擔心那孩子餓著,便從屋里拿出一個熱饅頭遞給他。

孩子盯著她,依舊什么也沒說。她將饅頭放在孩子身旁的桌子上,說:“你餓了,就吃。”她轉過身,孩子才慢慢地拿起饅頭往嘴里塞。

孩子吃完饅頭后,雪便停了。她牽著孩子的手,“我們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好不好?”孩子癡癡地笑著,露出泛黃的門牙,把手縮回去,搖頭。她感覺這孩子有點不正常,摸了摸他額頭,不燙,應該不是發燒,莫不是他智力有問題?她不敢往那想,牽著他的手打開門走了出去,門外似銀白色的地毯鋪成一條又一條的路,道路兩旁的草垛沾著雪,草貌似已經全部枯萎。她問孩子:“你爸媽叫什么?”孩子依舊不說話,癡癡地笑著。她深嘆一口氣,喊道:“誰家的孩子,為什么不要呀!”她喊的時候,眼淚落了下來。住在她家附近的王嬸聽見,連忙走出來,“不就是你的孩子嗎?你可別想賴賬,那十萬塊錢你得給我。”

“孩子是你帶來的,理應你幫他找父母。”

“我幫你找到娃,你還不認了,一看你就不講信用。”

村里人聽見爭吵聲,紛紛前來圍觀。圍觀的人很多,有村長、有許先生、有王嬸的孫子及其他大人。

村長先發話:“嚷嚷什么?”

王嬸撐著腰說:“我幫李琳找到娃,她死不認賬 。”

李琳急了,將那孩子推開,“他不是我的娃,你們誰要誰就帶回去。”

許先生問那孩子:“你爸媽是誰?”

那孩子依舊不說話,傻笑著。

王嬸的二孫子(二柱)說:“這怕不是傻子吧。”

那孩子還在笑,似乎聽不懂他們說什么。

“看來是別人家不要的傻孩子,我看交給派出所吧。”村長說。

“不是,這孩子分明就是李琳的。”

“咋就成我的了,你別瞎說。”

許先生阻止住王嬸與李琳的爭吵,說:“好了好了,你們先別吵,如今雪剛下完,地上滑,我看等明日再到鎮上派出所報個案。”

“不是,你們怎么不信我的話,反而信這女瘋子的。”王嬸指向李琳,急跺腳。

“我沒瘋。”李琳急著咳嗽了幾聲,臉上青筋暴起,指向王嬸,“你不就為了我的錢嗎?竟然把孩子硬塞給我。”

“我不是……”

“好了,先別吵,聽聽許先生怎么說。”村長喊道。

許先生是城里來的,還留過洋,人不僅有學問,還十分有禮貌,在村里用自己的私房錢開設學堂,教育村里的孩子。別人想不到他為什么這么做,他只是笑著說:“造福鄉里。”沒人知道他目的,只知道他講課很好,對那群孩子也十分上心。因此,他得到全村人的尊重。他說:“我看這樣,王嬸不是覺得這娃是李琳的嗎?我明日等雪融化了,去鎮里托我朋友做個DNA檢測,到時候就有結果了,只是還要李琳和這孩子配合。”

王嬸不依不饒道:“我看不用檢測,這孩子就是她的。”

李琳不理會王嬸,看向那孩子,“他怎么辦?”

許先生撓頭,他雖快三十,但沒結過婚,也沒帶過孩子,只好嘆了一口氣,“要不辛苦你帶著?”

王嬸板著臉,牽著她的孫子走回屋里。

村長見李琳不說話,“我看這孩子就先住在你這兒。”

李琳眼里含淚,“可我家喜兒……”

“我知道,會幫你找的。”村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離開。

“你家喜兒的事,你也別太執著,小心別累著自己。”許先生說。

李琳看著眼前的孩子,“麻煩許先生了,明日還要你幫忙。”

“不礙事,取血送檢就好,我順路去鎮上報個案。”許先生說完拿出手機,給那孩子拍了一張清晰的照片。

李琳牽著孩子,眼看天快黑了,便像以往那般喊著:“喜兒,你在哪?媽媽等你回來。”

王嬸打開窗,嘴邊黑痣動了動,說:“看看,瘋病又犯了。”

許先生朝王嬸揮手,她卻猛地將窗戶關了起來。

李琳牽著那孩子,哭喊著:“喜兒,你在哪?”

那孩子依舊不說話,光傻笑著。

二柱隔著窗戶看向那孩子,笑著說:“奶奶,你看,一個瘋了,一個傻了。”

大柱推開二柱:“讓我看看。”

王嬸將窗簾拉上,“一個瘋子,一個傻子,有啥好看的。”

許先生跟在李琳身后,也跟著喊:“如看到劉喜的鄉親父老們,一定要轉告李琳。”

冬日的黃昏十分短暫,只剩下一陣又一陣風,沒瞧見夕陽,更感覺不到溫暖,三個人的腳印從村里延伸到村外。李琳的腳疼得再也走不動,停下來瞧那孩子,嘆了一口氣,“你怎么不是喜兒呢?”那孩子朝她傻笑,彎下腰,捧起雪往臉上抹。李琳拍了拍他的手,拽著他回家。

許先生朝他們揮手,目送著他們離開。

天上又飄起雪,村里的墻,每隔三米左右便能瞧見一張尋人啟事,上面寫著:

我叫李琳,我孩子六個月大時走丟了,他手上戴著刻著“李琳”兩個字的金手鐲,后頸還有一顆胎記,如找到他的人,我會付上十萬獎金,還望你們多多幫助。

尋人啟事下方附上李琳和劉喜六個月的照片,還有她的地址及電話。


第二天,雪融化了,地上濕潤潤的,許先生用兩支試管取到李琳和那孩子的血便開車去鎮上。

時間很漫長 ,等待也是,李琳拽著喜兒的金手鐲,癡癡地望著窗外。想起,那一年去廟里還福,大師給了兩個金手鐲,一個手鐲上刻著“劉喜”兩字,另一個手鐲上刻著“李琳”兩字,她覺得手鐲貴,又沒必要給孩子兩只手都戴,只給喜兒右手戴上刻著李琳兩字的手鐲,而自己卻保留著刻著劉喜兩字的手鐲。她盯著手鐲默默流淚,嘴里念著:“喜兒,十年了,你在哪?”

那孩子坐在一旁癡癡地盯著她,視線慢慢移到手鐲上。李琳瞧見外面的雪又開始下起來,起身給爐里加些碳,誰知那孩子竟然站起來,迅速伸手從她手里奪過手鐲。她急了,喊道:“還我,這是我喜兒的。”那孩子像瘋似的跑出去,李琳邊咳嗽邊追,她腿腳不便,跑不過那孩子。門被孩子推開,外面的雪堆積在門口。

那孩子腳底一滑,手里的金手鐲不知道掉到什么地方。李琳急了,連忙翻看路旁的草垛,一個勁地咳著,嘴里時不時喊著:“我喜兒……”那孩子呆呆地看著她,嘴里冒出:“喜、喜,好看。”

王嬸聽到喊聲,穿著水鞋走了出來,腳剛跨出門檻,鞋踩在地上,印出一個奇怪的印子,她低頭一看 ,又迅速抬頭瞄了李琳一眼,連忙往回輕踩幾腳,立在原地朝李琳喊道:“下這么大的雪,這是鬧哪出呀?”

李琳不停地翻著草垛,說:“我,一定要找到,那是我喜兒最后留下的東西。”

王嬸立在原地看了一下? “瘋了,定是瘋了,你不怕凍,可別凍壞這娃。”

“這傻娃,若不是他,我喜兒的……”李琳急得哭出來,又一陣干咳。

那孩子竟然笑了起來,李琳沒忍住,朝他罵道:“難怪你爸媽不要你,我若是你爸媽,也將你……”李琳想到那兩個字,說不出來,眼睛濕潤地瞧著那孩子,深嘆了一口氣,將他從雪地里拽起來。

雪下得越來越厚,王嬸像木桿立在雪地里,雙腳顫抖卻不回屋。她一直盯著李琳,等李琳轉過身,她才彎下腰松了松自己的鞋,又抬頭看了一下李琳。

李琳怕那孩子凍著,便牽著他的手回到家。那孩子打了一個噴嚏,朝李琳傻笑。李琳關上門,想到金鐲子沒了,心里隱隱作痛,可卻恨不起這傻孩子,在他心里定不懂什么是開心,什么是傷心,也不懂別人說些什么或對他做什么,只是一個勁地傻笑。李琳怪不得他,從屋里拿出一條沒用過的毛巾為他擦頭發。他頭發很厚,像黏在一塊,李琳肺有些疼,嗓子癢得厲害,把臉轉過去,干咳了幾聲,又繼續給孩子擦頭發。

到了黃昏時,雪還在下著,李琳從屋里拿出一把傘和那孩子走了出去,又開始喊著:“喜兒,你在哪?”那孩子跟著喊:“喜,喜”,可他喊不出一句整話,聲音又小 ,聽起來卻像是“嘻嘻”兩聲在笑著。

李琳走了幾步,腳疼得厲害,停下來歇了一會。她的腳是在找劉喜第二年,因不注意前方的車輛,在鎮上被車碾的,以至于現在走起路來一瘸一拐,而且走久了便疼痛難忍。她嘆了一口氣,心想:喜兒會不會在城鎮里?可這十年來,她在不同的城鎮找了三年,再到其它村里找了兩年,才回到喜兒丟失的地方。她始終相信,孩子會記得這里,雖然希望很渺茫,但他畢竟在這里待過六個月,說不定村里哪個好心人撿到他將他送回來。她含淚笑著,不管是希望也好,奢望也罷,總得做些什么,才能心安 。因此,李琳在每一次黃昏日落時,便在村里喊著:“喜兒,你在哪?”


等了三天,許先生還是沒有回來。李琳不知道那孩子叫什么名字,想著該給他取個名,可她識字不多,想來想去,只想到“喜”字,可那是她兒子的名,所以她便在前頭加了一個“盼”字。李琳想喊出“盼喜”兩個字,卻眼淚直流。她感覺胸口堵著,呼出一口氣,說:“以后你叫盼喜,怎么樣?”那孩子笑了,說著一句不完整的話:“喜,喜,找,喜。”李琳權當他同意了。

等許先生的第一天,沒見到許先生回來,她總感覺心里懸著,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閑來無事時,她便教盼喜習字。她拿出紙與筆對盼喜說:“阿姨教你寫字好不好?”盼喜看到空白的紙,眼珠子轉了一下,搖了搖頭。李琳小心把筆遞給他,握著他的手在紙上寫一個“盼”字,可準備寫“喜”字時,她的眼淚落在紙上。盼喜趁她不注意,甩開她的手,傻笑著。李琳拿他沒辦法,盯著他,卻想起喜兒,“我剛懷喜兒的時候是春天,那時他還在我肚子里踹我,我時常很小心,怕晃著他。他在我肚子八個月的時候,晚上我都是坐著睡覺,總擔心他在肚子里不安全,便時常去大醫院檢查,那時我先生也在,他總會陪我去體檢。我不能吃自己喜歡的東西,心里便掛念著,我先生會想辦法給我解饞,實在沒辦法時,他會安慰我,說等我把娃生下來,想吃什么都給我加倍補上,可他卻……”李琳聲音嘶啞,咳了幾聲。

盼喜盯著她,似乎在聽她的故事。

李琳接著說:“那一年喜兒六個月大,好不容易給他戒了奶,讓他習慣吃面粉,我還想著娃說不定很快就能學會走路、說話……說不定他會追著我滿街跑……他還會喊媽媽,一直喊媽媽……”

盼喜忽然喊了一聲:“媽,媽。”他喊得不連續,聲音干巴巴的,卻刺進李琳心里。

李琳猛地搖頭,朝他吼道:“不許喊,不許喊我作媽媽,不許喊。”

盼喜笑了一聲,又喊道:“媽,媽。”

李琳走到盼喜面前,捂住他的嘴,“叫阿姨,我不是你媽,你也不是我……”

“兒子”兩個字卡在李琳心頭很多年,她松開手,抱著盼喜哭了起來。

在這三天里,李琳有盼喜陪著反而沒有以前那般孤獨,有時候她在想,要是盼喜真的是她苦苦尋找的喜兒那該多好,就算他傻了,她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去醫治他。想到這里,她開始期待DNA檢測結果,可許先生還是沒有回來,估計是因為大雪封路 ,或是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又或者去派出所報案耽擱了……

李琳不敢往下想,心情十分復雜,心里舍不得盼喜,又害怕他親生父母把他帶走,可她深知失去孩子的痛,所以她不想別人也因此痛著。

在這空蕩的房間,盼喜不在時,李琳常常忘記吃醫生給她開的藥。她時常一個人坐在窗前發呆,又默默地流下眼淚,其實她心里早就有了最壞的打算,只是自己不愿承認。

在失去喜兒后的一個月時,她變得十分憔悴,那頭烏黑亮發變成如雪一般白。她還不幸被病魔纏身,咳嗽不止。

在找喜兒前兩年,她還能按時吃藥、調節身體,可后面幾年,她卻像失去魂魄,時常一個人哭,又一個人笑,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情緒不受自己控制。她在這反反復復的日子里找,靠不斷尋找而活著,從希望到絕望再到奢望。她已經變了,眼里沒有光,在這個丟失喜兒的地方一年又一年,直到盼喜出現,她才想起藏在抽屜里的藥,可拿出來看才發現過期了。

她時不時咳著,胸口像裂開一般疼,可在夜里她睡在盼喜身旁時,卻活生生將咳嗽咽下去,身子抖動厲害,卻緊拽著被子,指甲印似釘子一樣釘進被子里,可疼的不是被子,是她自己。

盼喜有時候會學她咳嗽,也會學她一瘸一拐走路。她不讓盼喜學,可盼喜還是學著,那姿勢有些搞笑,她伸手要打盼喜扮瘸的腿時,卻笑了一聲。盼喜也笑了,坐在她身邊假裝咳嗽著。

她這幾日依舊在黃昏落日時,繞著村子邊走邊喊:“喜兒,你在哪里?”盼喜跟著她說著一句不完整的話:“喜,喜,找,喜。”但他們還多去了一個地方,那便是許先生家里。許先生家在學堂附近,聽說他用自己的私房錢買了地,然后開設學堂,自己留著一個房間給自己睡覺,但還是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平日許先生和村長來往比較多,所以村里人都跑去問村長,可村長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而此時,許先生的家里依舊沒人。

今日已經是第四天,許先生還是沒有回來。


直到第五天,天氣回溫,下了點雨,許先生才開車回來。他瞧上去有些憔悴,皺著眉頭走到李琳家門口時,王嬸恰巧出門瞧見他,連忙迎上去,“怎么樣,是她的娃嗎?”許先生搖頭,停在李琳門前。李琳聽見是許先生的聲音,迅速開了門,看了看睡在床上的盼喜。“他是……嗎?”李琳說完,咳嗽了幾聲,盯著許先生手里那份文件。許先生把文件拿出來,說:“他不是你的孩子,不過……”李琳接過文件,盯著那一欄“不合格”,笑了一下,手拽著衣服,什么也沒說,好似什么也沒發生一樣。許先生瞧見她不說話,接著說:“派出所已經找到他父母了。”李琳又后退一步,眨了眨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說:“那把他還給他父母吧。”她聲音哽咽,假裝咳了一聲,生怕被許先生瞧出她難過。許先生嘆了一口氣,“他父母不要他了。”李琳嘴角上揚,又強忍著心中喜悅,看向許先生說:“那讓他留下吧。”王嬸感覺他們忘了自己,連忙說道:“我覺得你養著行,你不是缺個孩子嗎?”李琳瞪了她一眼,一句話也沒說。許先生朝王嬸使了一個眼色,看向李琳,“要不先讓他住你那,白天你送他來學堂念書,我教他。”李琳連忙說了幾聲:“好。”可王嬸一臉不樂意,嘴里喃喃自語道:“一個傻子念什么書?”

“他不是傻子,我給他取了名,叫盼喜。”

“他怎么看都像是傻子。”

“好了,你們怎么又吵起來了,教他念書的是我,不是你們,所以請你們放心,我會教好他。”許先生連忙阻止道。

“那明日我帶他去學堂。”

“好,我那兒有多余的書包和書,這些你都不用準備。”

王嬸急了,“許先生,你不能區別對待呀,我家大柱和二柱……”

“你家大柱和二柱能和盼喜比?”說完這話,許先生便離開了。

王嬸瞪了李琳一眼,走回屋里,關上門。

翌日,李琳給盼喜洗漱好,為他穿好衣服便牽著他的手一瘸一拐地來到學堂門口。許先生瞧見盼喜來了,連忙上前和他打招呼:“你是盼喜?”盼喜又重復著那句不完整的話:“喜,喜,找喜。”許先生要去牽盼喜的手。盼喜連忙縮回來,退到李琳身后,拽著她的衣服,又喊了一聲:“喜,喜。”李琳轉過身,握著盼喜的手,“聽阿姨的話,留在學堂好不好?”大柱和二柱從學堂的窗戶探出頭來,紛紛笑道:“哈哈,傻子也上學。”

李琳朝大柱和二柱喊道:“他不是傻子,他有名字,叫盼喜!”

盼喜不知怎么的,忽然甩開李琳的手,朝李琳家的方向跑著。李琳一瘸一拐跟了過去,可她沒有盼喜跑得快,許先生擔心盼喜走丟了,讓學堂的孩子待在座位看書,自己便追了過去。

盼喜跑得很快,看到草垛連忙彎下腰翻了翻,嘴里喊著:“喜,喜,找喜。”

道理兩旁的草垛,長得密密麻麻的,盼喜一根草一根草地翻,他的臉凍得通紅。今日雖不下雪,但溫度還是很低。許先生追過來,瞧見盼喜似乎在找什么,可不管怎么問他,他還是那句:“喜,喜,找喜。”

李琳小跑過來,腳疼得越來越厲害,她瞧見盼喜在翻草垛,立刻上前抱住他,“別走丟了,好不好?”

盼喜的手沾著土,瞧見草垛,說:“喜,喜,找喜。”

李琳這一次終于聽清了盼喜說的話,將他抱得越來越緊,邊流著眼淚邊說:“不找了,不找了,我們回家。”

許先生也跟著落淚,說:“要不讓他回學堂。”

“不!我帶他回家,我親自教他。”李琳拽著盼喜的手往家里走去。

盼喜傻笑著,撲在李琳懷里,喊了一聲:“媽,媽。”李琳這一次不讓他喊阿姨,只是抱著他,邊哭邊在他耳邊說:“下一次記住,喊我阿姨。”

盼喜笑了,這一次笑得和以前不一樣,他的眼睛瞇起來,似乎在享受李琳懷里的溫暖。

李琳牽著盼喜回到家,開始教他穿衣服和識字,一教便是一個上午,到中午時,她給盼喜炒菜,還邊炒邊說著下一步要做什么。吃完午飯,她便繼續教盼喜,直到晚上,她才想起,她沒有到村里找喜兒 ,但她沒有特別傷心,因為還有盼喜陪著。


第二年春天,門前的草垛長密了一些,枯死的草重新染上綠色,似兩條又長又綠的地毯鋪在道路兩旁。盼喜以往路過時,都會去翻草垛,嘴里還念著那句話:“喜,喜,找喜。”這一點,盼喜沒有變,不過他倒是學會了自己穿衣脫衣、自己吃飯用筷子夾菜、還學會了喊李琳作“阿姨”。

盼喜的進步,李琳看在眼里,笑容也比以前多,可她病得比以往嚴重,尤其在夜里,她總是咳得厲害,時常會咳出血。而這幾日,她躺在床上起不來 ,感覺全身疼痛,她撐著身子找到許先生,說明自己的情況。許先生得知后,立刻扶著她回到她家里。

李琳嘴唇發白,連忙拽著許先生的手說:“我時日不多了,盼喜就交給你了。”李琳望著天花板,似乎看到喜兒在她懷里笑的樣子。

“你會好起來的,我送你去醫院。”許先生拽著她的手(冰涼得似剛從冰箱里取出的冰塊)。

她望向站在許先生身后的盼喜,“他不傻 ,他只是學得比別的孩子慢。你就當我自私一回,幫我帶著他。”

“那喜兒呢,如果你走了,誰幫你找他?”

“都找了十年了,不管是鎮上還是村里或是其它地方,都找遍了……”李琳咳了幾聲,將頭埋在凳子上早準備好的一盆清水。血從她嘴里吐出,滑進清水中,染紅一片。

許先生嘆了一口氣,“說不定他在大城市呢,或者在其它地方呢?”

“找不到了,我走不遠,他卻不見蹤影。”李琳哭了起來,想抬起那條疼痛難忍的腳,可卻沒有力氣抬起。

盼喜喊了幾聲:“喜,喜,找喜。”

李琳瞧見他,“盼喜,你以后好好聽許先生的話,好不好?”

盼喜看著許先生搖了搖頭,“姨,我,聽你的。”

李琳聲音哽咽,伸手拽著盼喜的手肘,“今天別喊姨了,喊我一聲媽媽可好?”

盼喜撓了撓頭,一旁的許先生眼睛泛紅。

李琳擠出一絲微笑,“沒事,是我不讓你喊媽的。”

盼喜張開嘴巴,一股空氣溜進去,他將要閉上嘴巴時,擠出兩聲:“媽,媽。”

李琳哭了,又咳了幾聲,朝水盆里吐血。

許先生拍了拍她后背,“你休息一下吧。”

李琳搖了搖頭,指著床頭柜底下一個上鎖的抽屜,“里面放著我辛辛苦苦存的十萬塊錢,你用點把我喪事辦了,剩余的就留給你和盼喜。在村里頭,別人我信不過,我只信你,你愿意幫我最后一個忙嗎?”

許先生深嘆一口氣,點了點頭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琳挪了挪頭,從枕頭底下掏出兩把一模一樣的鑰匙,“鑰匙就交給你了。”

許先生接過鑰匙,看向盼喜,“你放心,我會照顧好盼喜,我會幫你找喜兒,如果找到,我……定將他帶到你墳前。”許先生哭成淚人,頭不敢看向李琳,偷偷地擦拭眼淚。

李琳說了一聲“謝謝”,看向盼喜,眼里寫滿不舍。

夕陽的光落下來,盼喜像往常一樣走了出去,他回頭看向李琳,“姨,喜,喜,找喜。”

李琳想起之前黃昏落日時都帶著盼喜在村里找喜兒,但她深知喜兒不在村里。可這一切都變成習慣,她習慣找、習慣騙自己,便一直重復喊著:“喜兒,你在哪?”可現在才發現,自己只是織了一場夢,而這場夢也把盼喜拉扯進來。

盼喜瞧見李琳躺在床上一動不動,自個便走出去,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喜,喜,找喜。”

李琳朝許先生揮了揮手,“去看看他吧,我怕他找不到回來的路。”

許先生將方才的鑰匙放進口袋,走出去。

李琳在迷糊之際瞧見喜兒了,他穿著尿不濕,躺在她和丈夫身邊,好似是很久之前的事,又好似從未發生過。


盼喜走到王嬸門口時,一直翻著她門前的草垛,嘴里念著:“喜,喜,找喜。”大柱猛地開了門,差點撞到盼喜,可他不在意,只拽著手里的金鐲子,朝屋里喊道:“我是你哥,你也跟我搶!”二柱從屋里沖出來,撲倒大柱,“是我先發現的,就是我的。”大柱死死地拽著那金鐲子,“奶奶定是給我的。”他們兩人纏在一塊,盼喜瞧見那金鐲子,立刻沖了過去,拽著大柱的手,“喜,喜,是喜。”大柱踹他,盼喜瞪著他,使勁掰開大柱的手,將金鐲子拽進自己手里。大柱和二柱互看了一眼 ,打算“一致對外”,便對盼喜拳打腳踢。可不管他們怎么打,盼喜都不松開手里的金鐲子。

“住手。”許先生從后面趕了過來,“你們給我住手。”

大柱看向許先生說:“許先生,這傻子搶我們東西。”

許先生看向盼喜,只見他蜷縮著身子,將金鐲子拽在懷里。許先生走到他身旁,“盼喜乖,讓我瞧一瞧這鐲子是誰的。”

盼喜搖頭,朝許先生喊道:“是喜,是喜。”

許先生瞧見他不肯松開,又看向大柱和二柱,“這鐲子,你們在哪拿的?”

大柱推了一下二柱,“他在奶奶房里找到的。”

二柱看了看許先生,又看了看大柱,不知道該不該說。

許先生盯著他,“去把你奶奶喊出來。

二柱搖頭,像犯了大錯,不敢喊。

大柱卻笑了一下,喊道:“奶奶,許先生找你。”

王嬸從屋里走出來,“許先生找我?”

二柱連忙縮在許先生身后。

大柱迎上去,“奶奶,二柱偷了你的金鐲子,還跟這傻子搶起來。”

二柱急了,探出頭,說:“你胡說,明明你也有份。”

“好了。”許先生神情嚴肅,站了起來,有禮貌地對王嬸說:“這金鐲子,是從你屋里取出來的嗎?”

王嬸瞧見金鐲子,生怕別人知道是她偷藏李琳的鐲子,連忙朝二柱使了一個眼神,“這金鐲子,不是我的。”

二柱站出來,搖頭,喊道:“不對,我明明是在……”

王嬸臉羞紅了,連忙拽著二柱回屋,“你好端端的拿什么鐲子,跟我回去。”

大柱覺得事情不對,也跟著回到屋里。

許先生朝盼喜伸出手,“讓我瞧瞧那鐲子。”

盼喜連忙站起來,拽著金鐲子往李琳屋里跑,三兩步便進了屋,來到李琳面前,拿出金鐲子說:“姨,是喜,是喜。”

李琳不斷呻吟,兩只眼閉著,似乎睜不開來。

盼喜搖著李琳瘦弱的身子,“姨,是喜,是喜。”

李琳聽到呼喚,睜開眼睛,瞧見那個刻著“劉喜”兩字的金鐲子,緩緩地伸出手。她的氣息越來越弱,手快到金鐲子時,仿佛瞧見喜兒在天上向她招手。她連忙喊道:“喜兒,回來,好不好?”

許先生走到盼喜身旁,聽見李琳呻吟聲越來越弱,連忙擋在盼喜面前,生怕他親眼瞧見死亡。

許先生想起自己第一次瞧見死亡,死者還是他班上的女學生,可她卻當著他的面從教學樓一躍而下。他想不到,那名女同學會死在他眼前。在那之后,他過得如地獄一般,在城市里遭到嚴重質疑,所有人都說是他害死那名學生。他沒辦法,只能離開城市 ,離開質疑,來到這偏僻的村莊。只是沒想到他再次見到死亡,卻是李琳的死。

李琳眼珠子望向天花板轉了一下,呻吟聲卻停了 。她在死前還喊著“喜兒”,可喜兒在哪呢?他是否還在人世?

許先生流出淚,拽著盼喜的手。盼喜似瘋的一般,扯開他的手,想把金鐲子交給李琳,可不管他喊了多少遍:“喜,是喜,是喜。”李琳都聽不見了。

十天后,許先生辦完李琳的喪事,準備帶著盼喜離開時,只瞧見他盯著天上,舉起那個金鐲子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喜,是喜。”許先生告訴他:“李琳去了天上,變成白云或者星星了。”于是,盼喜白天就盯著白云看,到了晚上便盯著星星看,還時不時舉著金鐲子喊:“喜 ,是喜。”

許先生想帶他去大城市里,將他的東西收拾好后跟他說:“盼喜,我們去大城市找喜兒,好不好?”

盼喜將金鐲子舉到許先生眼前,不斷地搖頭,說:“是喜,是喜”。

許先生看了一眼金鐲子,發現上面刻著“劉喜”兩字,眼中含淚,說:“盼喜,它不是喜兒。”

盼喜搖了搖頭,將金鐲子拽得很緊,坐在門前,任憑許先生怎么拽都不肯離開。

許先生托城里人發布了尋人啟事,上面寫著:“我的學生劉喜于某年某月在某地丟失,她的母親叫李琳……”

尋人啟事是按照李琳之前那份定制的,不僅有李琳本人的照片,還有劉喜小時候帶著金鐲子的照片,只不過在聯系人和聯系方式那兩行改成了許先生的。

又過了幾天,盼喜還是不愿離開。他在每一次黃昏日落時,舉起金鐲子對著天空大喊:“姨,是喜,是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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