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代磊
(一)
今夜春雨沛然,我們在城郊吃飯。返城至半路上,突然才發(fā)現(xiàn)同伴們都已走散,或許是我走了錯路,或許是他們走得太快,總之我是落了單。夜里的細雨很綿柔,也很安靜,輕輕地落在頭和肩膀上,也沙沙地落在芭蕉和梧桐上。我沿江西行,一江春水逆我而東,遙看對岸燈火一線,夜幕下偶爾有江船橫過,聽江水輕拍,恬然又悵然。
我就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有過一位臨江作詩的太子,文采斐然,書畫精湛。他寫的春花,艷艷欲燃,他寫的秋月,皎皎好看。他憑欄而立,入眼盡畫,出口皆詩。東風(fēng)浩蕩,繁花似錦,那時的點點滴滴都那么美好。旁人都說,若專心寫作,他會是詩壇的一顆巨星。
只可惜,身為太子,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他要繼承皇權(quán),治理江山,文臣鋪展著書卷研磨好筆墨等著他,武將勒馬束韁操持著弓刀望著他。萬民匍匐于前,要仰仗他的鴻恩,侍弄貧瘠之地上賴以為生的莊稼。他端坐在金殿龍椅上,把昨夜構(gòu)思的半截詩文藏在堆疊如山的奏折文書底下。他再也無心步行春江,欣賞花月,春江彼岸是眈耽虎視的大軍壓境。他一次次下令,縮減儀制,謙卑示好,以換取一時的偷安,直到最后,做了亡國之君。
金雀善啼,難聞之于籠中,才子搦管,豈揮之于階下!他再也不寫秋月,不寫春花,不寫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而心中涌動著的那些不知情之所起的愁,那些漫無邊際的愁啊,如同一江春水,奔流不絕。當(dāng)他愁時,眾人皆樂。這樣尷尬的存在,不過是讓自己更愁,讓眾人更樂。同樣是面對一江春水,他若能放下所謂的天經(jīng)地義和順理成章,那么,為人主的一江愁,何嘗不是為庶民的一江樂!
春雨淅瀝,我已經(jīng)盡身潤透,夜色蒼茫,誰也不知道我身在何方。物我兩忘,這是另一重美好的景象,我舒展臂膀,走轉(zhuǎn)若狂,一江春水都開始隨著我的歡喜而蕩漾。
(二)
連綿多日的春雨,帶來的惱意只在少數(shù),大部分的時間里,心情都是很好的。春眠曉覺,推開窗子,看江山明澈,草木漸榮,感覺心里也有一枚種子在蠢蠢萌動,情緒就莫名好了起來。
我住在山上,而山住在江城之中,立于高樓之間。此山無名,我思襯著他緊鄰著學(xué)校,得了五云書院的百年風(fēng)水,不如就叫他做五云山吧。滿山草木蔥翠,鳥雀爭鳴,在我眼里是一處佳境,我住在山上,也算偶得了五云山的風(fēng)水,就給自己取名做五云山人吧。
偶與前輩談?wù)摷按耍ρ裕易悦饺酥耍际欠峭瑢こ5娜恕N冶慊炭洲q解,此山人是蜇居山上之人,而非那超脫俗凡之人,絕不敢附庸風(fēng)雅,賣弄名堂。我不過是機緣巧合而得山居的普通人,一個攜家小于山中昏昏度日的普通人。每天與孩子一起在山間道旁看看草葉,看看樹根,看看天,看看云,就覺得很有趣味。山不過是我給自己畫的圈,于此可以不問魏晉,不聞雷霆。
我所知道的真正享受山居的人,曾經(jīng)住在一江之隔的北岸山中。那山早有名聲,因一山兩巔,各有一棵桂花古樹,得名雙桂山。那一年的早春,一位父親攜著兩個兒子泛舟順流而來,碧江之上,左右瞻顧,只見青猿騰躍,蒼鷺低飛,江霧山嵐之中,雙桂山別有一番氣度。父子忽聞呦呦鹿鳴,隱約見山崖間一只白鹿縱蹄而逝。于是三人系舟登岸,于雙桂山中小住。他們?nèi)∮袢箅噱橹猓更c江山,激揚文字,把詩句都題寫在了古松和巨石之上。他們自信山中歲月閑,廬中高臥,任鳩雀喚夢,他們尋蹤白鹿,哪還理會什么早朝催班。
聽說后來他們離開雙桂山,繼續(xù)東逐流水,去把人生的道路走完。可又聽說他們從此哪兒都不去,留在此間,與白鹿為伴,物我雙全。我并不深究他們的行蹤,因為青山就是他們,他們就是青山。能被青山羈住萍旅的人,心里都有著一座青山。
我居南望北,隔著一江煙波,日夜與兩山對看,看日升月落,看星漢燦爛,兩不生厭。這是何等的福分呵!
(三)
連日里細雨如酥,待到停駐時候,已是春深。信步南山,臨江北望,該綠的樹都綠了,該開的花也都次第盛開,映得江山一片風(fēng)姿綽約。這是一個適合伸懶腰、打哈欠,潑墨揮毫抒發(fā)情懷的好日子。
很久以前的那個春深時節(jié),蹲在園子里與盛放的牡丹花低聲呢喃的他,應(yīng)該也懷著這樣的思緒。所以他對花吟:“春風(fēng)拂檻露華濃”,花不應(yīng),搖曳枝頭,于是他又吟:“一枝紅艷露凝香”,花不語,暗香浮動,他輕嘆一聲,直起身來,說:“沉香亭北倚闌干”,花仍然不為所動,但那片春心,早已蕩漾成滿山的萬紫千紅。他喜歡花,每到山花爛漫時,他在叢中笑,花是他的朋友,有花的他就不孤獨。
他也喜歡月,特別是峨眉山的月。他為了生計而顛沛輾轉(zhuǎn),曾經(jīng)負篋翻山,嗟嘆蜀道之難,他曾撐篙行船,悵聞兩岸古猿。落寞時,他也舉頭望著明月,思念故土。惆悵時,他也舉杯邀約明月,對影三人。明月在他春風(fēng)得意的時候為他的朝服滾上銀邊,在他失意無助的時候傾聽他的狂吟。因為有明月來相照,他的喜極而泣變得珠光閃閃,他的獨坐垂淚變成白光一片。他的每次酩酊大醉,明月都陪在他身邊,他惱:你走!月不走。他嘆:我累了。月在江心向他伸出了懷抱。
月恨他的酒,但是他喜歡,沒有酒,他會泣不成詩。他為了喝酒找過很多借口,那次,他仰天大笑出門去,只是為了那華堂上的一杯酒,而他一度以為,那酒是甘冽的。他說他要東游,登上泰山,在那山上修道成仙,其實他也只是為了去找那幫狐朋狗友聊天喝酒。月不恨他,月知道他心里有一杯很苦的酒,沒有人能陪他喝,他只能在夜里無人時,自斟自酌。
他最開心的那次喝酒,有花陪著他,有月照著他。他提著酒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給她們講述那個做過很多次的夢,他說:他有一只白鹿,就在那青崖下悠閑地吃著嫩草。他說:我要騎著它,去尋訪名山大川,你們信不信?花搖頭,月沉默。酒中的影子對他說:你,不就是名山大川么?
是的。我住在大川之南,北望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