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劍俠客

圖文/楊可樂是只狗

1.

在我快要變得像師父那樣老時,我開始常常做同一個夢。夢里有個提著木劍的少年,只身一人擋在千軍萬馬前。萬馬叢中,有他愛著的姑娘。

2.

師父常說,他云游一生,識人無數,最后卻只在這冷僻山間落腳,收了我們三個不成器的東西做徒弟,皆是上天定數,機緣造化。我和二師兄深以為然。因為我和他同樣是在某天被游手好閑的師父撞見,連同襁褓一起抱回山上充公,而沒有像大多數其他棄嬰一樣淪為山間走獸的早點或夜宵。這自然要感念天賜憐憫,派這個糟老頭來庇護我們躲過生死劫數。

而有著迷一樣身世的大師兄就比較桀驁不馴。常在師父發言時半瞇著眼,目光緩慢而無目的地跳躍。有時簡直像個黃昏時分才出門曬夕陽的遲暮老人,坐在藤椅上獨自咀嚼著花生米和陳年舊事。但就是這樣的大師兄卻最受師父器重和我們尊敬。因為其除了身手不凡,面相俊朗之外,在這窮山僻壤竟還能常常尋得一些過路異性帶回來過夜,著實讓人嘆服。

像一切有故事的俠客那樣,大師兄話很少。但偶爾在飯點也會主動來找我和二師兄,話語簡短有力,不失威嚴:“汪。”那意思是“你們兩個廢物大爺今天的骨頭在哪里還不速速呈上不然當心我右爪打開了天化身為龍”。然后我和大師兄就得趕緊擱下碗筷,屁顛屁顛地去伺候狗爺用膳。開始我們也覺得管一條狗叫師兄實在有失俠者風范,直到有一次我們目睹了該狗為了一只雞腿忤逆犯上把師父打成重傷,這才明白天外有天人外有狗,年輕人還是要謙虛低調的好。

每天我和二師兄唯一的正經工作就是漫山搜集些我們也叫不出名字的草木,定期送到山下小鎮里的藥材鋪換些散碎銀兩。有興致時,我們也不急著回去,會混進茶館里坐坐,看臺上的說書人眉飛色舞,口水橫飛。在說書人的那些故事里,像我們這樣買不起房子住在山上的人都被叫作游俠散仙。那山也不能是普通的山,不說仙霧繚繞四季如春,一棵常年不衰花滿枝頭的古樹是要有的。我們的山上倒是有一棵樹,年歲也夠古老,只是從來不會開花。不僅不開花,連葉子也懶得去長,光禿禿的枝干受到方圓百里內烏鴉的一致青睞。遠望去就像是一朵巨大的黑冠蘑菇。

在仔細地過完了一天的雞毛蒜皮終于無事可做時,我和二師兄就會在這棵樹下開始練劍。說是練劍,但我們手上并沒有鐵器,而是師父親手雕刻的木劍。拋開師父詭譎的雕刻技藝不談,這用作原料的木頭也不是能辟邪除穢的桃木,多半是師父腆著臉從山下木器店里討回來的邊角料。握在手里粗糙刺癢。我們抱怨,師父就說你們畢竟太年輕,這叫大道從簡,大道其中,高人都是這么過來的。我們就在心里默默重復:大道從簡,大道沒錢,大道真摳門。

3.

這天黃昏我和二師兄吃罷了晚飯就在樹前的空地下各執一截木頭陶醉地揮舞,與想象中的洪荒巨獸纏斗。我先注意到遠處有兩個黑色人影逆著夕陽向我們走來,一個輪廓是師父,另一個卻分外眼生。我愣了一會兒突然恍然大悟地叫住還在亂舞的二師兄:“快來看,大師兄終于修煉成人形了。”于是二師兄也停下來和我一起激動地伸長了脖子等著看得道的大師兄。

人影離我們越來越近,黑色一層層褪去。我們終于看清,大師兄竟然是個一襲白裙的姑娘。我和二師兄更加震驚地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大師兄和那些小母狗的夜夜笙歌。師父今天倒是出奇的安靜,沒有理會倫理觀剛剛受到巨大沖擊一臉癡傻的我們,只是說:“這是蘇林,今天剛上山,以后就是咱們這兒的老四了。”說罷就又背著手,踱步回去了。夕陽襯著蘇林,蘇林望著我們,我們不幸忘記了怎么說話。倒是隱約間似乎聽得身后那只巨獸開口:“真他媽好看啊?!碧K林看看我們,又看看我們手里的兵刃,瞇眼笑了:“兩位師兄是在練吳鉤吧?”我看見不遠處師父的背影明顯抽搐了一下。

蘇林的到來對二師兄來說就像是在寂靜雪嶺中點燃了一串爆竹。嘩啦啦,萬山積雪落;轟隆隆,少年情竇開。那些日子里,二師兄總是一步不落地跟在蘇林的白色裙擺后。蘇林低頭,他就下河摸魚蝦。蘇林抬眼,他就上樹掏鳥窩。日升日落,不知疲倦。大師兄常常疑惑地看著他們,然后又看向蹲在一旁的我,用眼神問:“欸老三,那人誰啊?怎么比我還像條狗?”我也就跟著他觀望這一雌一雄。蘇林正從懷里掏了方帕子出來輕輕擦去二師兄鼻尖上的泥。殘陽下,蘇林眉眼彎彎,二師兄面紅如染。風懶散地吹著,吹困了樹上鴉,吹醉了地上人。

大師兄又看我,用眼神說:“欸老三,你真可憐?!?/p>

我當然也會不甘寂寞,和他們鬧作一團。當一天結束,周遭和我們都重新安靜下來的時候,三個人并排躺在樹下或岸邊。這時蘇林往往若有所思地望著天,二師兄若有所思地望著蘇林。我感覺沒有什么可以思的,于是就默默離開。我常想,二師兄一定是上一世好事做盡,今生上天才賜給他一個視他如己出的師弟,順便還給了他蘇林。

蘇林最喜歡的游戲幼稚又簡單:我和二師兄扮演惡捕快,使出渾身解數抓捕劫富濟貧的濟世女俠蘇林。這游戲毫無技巧可言,但我和二師兄卻沒有贏過一次。跳動奔跑的蘇林飄逸得就像晨間的霧,明明這一刻還在眼前看的真切,等下一秒伸出手去卻不知飄散去何處,只留下一串笑聲悠揚,酥軟了整座山和山間的少年。

而直到蘇林離開那天我才明白,為什么她會對這遍地撒歡的孩童游戲如此著迷。

4.

一天,蘇林一如既往跑跑跳跳,歡快得像只小鹿,卻沒有留心正在樹下打盹的大師兄。將將入睡的大師兄突然被人踩著了尾巴,一時間又疼又怒,躍起來大吼一聲,目眥欲裂,獠牙畢現。蘇林被這突如其來的駭人景象嚇得跌坐在地,淚水隨即涌上驚恐的眼。我沒有注意二師兄是何時飛身出去的,只看到在蘇林的第一滴眼淚掉下以前,大師兄已經結結實實地挨了一腳,翻滾著落出幾丈遠。

當晚,我在黑暗中聽見二師兄悉悉索索地摸下了床。借著月光,我看見他出了房門,走向大師兄的小屋。我心里一緊,早上他出狗不意突然發難才陰了大師兄一招,現在大師兄修養一天元氣回滿定不會輕饒了他。果然,他敲敲大師兄的屋頂,大師兄慵懶地探出半個身來望見是他,立刻繃緊了渾身的肌肉,唇邊微微顫動,劍拔弩張。二師兄倒也不慌,笑嘻嘻地從懷里摸出只雞腿:“對不起哦師兄?!贝髱熜植焕聿撬?,天知道這小子是不是下了毒?!安惶哿税??我瞄準你屁股踹的,你平時伙食比我和老三都好,我想著那里肉多,不會弄傷你?!彼幻嬗脙筛割^拎著雞腿慢悠悠在大師兄面前搖晃,一面自顧自地說著,“你沒有看見,后來蘇林還是嚇得哭了出來,嘿嘿,就趴在我的肩上。她哭起來也很漂亮啊。可是我不愿意看見她哭?!彼f到這里停了下來,目光滯在半空。半響,才像下了什么決心似的繼續開口:“我告訴你,你不要告訴老三啊,那家伙什么都不懂。我啊,大概是喜歡上蘇林了吧。我想一直保護她,不管是……”大師兄沒有等他說完,一口銜住雞腿,白他一眼,進屋去了。我從門縫里望著獨自在月光下傻笑的二師兄,突然不相信這世上怎么會有破碎和不幸,時光怎么會輕易逝去,人們怎么會逐漸分離。最后的最后,所有人都該走向團圓歡喜。

5.

那天云淡天藍,風輕日暖,與我們在這山上度過的無數日子一樣平淡無奇。就是在這樣毫無異象預兆的一天,蘇林不見了。漫山尋遍,仍不見人。焦急懊喪地回屋才發現與蘇林一同不見的還有二師兄的那截木劍。我便瞬間輕松下來。想必是蘇林實在看不過去二師兄成天一本正經地耍這把造型詭異的木器,便偷偷拿了下山想替他重新修整一番??啥熜謪s愈發煎熬。他一面擔心蘇林人生路疏在鎮上出來閃失,一面又不敢冒失去尋怕撞破了這份精心準備的驚喜。于是只好一分一秒地挨著,從清晨挨到黃昏,二師兄終于等來了他煥然一新的木劍??伤蛣ι仙降膮s不是蘇林,而是山下的木匠。

木匠說有個面生的姑娘來央他磨這把木劍——劍他自然認得,木料還是他送的——他應承下來??煲ズ脮r突然聽得門外人聲雜亂,再出門去看時那姑娘已經被一隊人馬帶走了。但那伙人甲胄精良裝備統一又不像是山匪,他便沒有報官而是先上山來問個究竟。二師兄接過劍,面沉如鐵,雙眼充血。師父卻笑呵呵地對木匠說那丫頭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和父母一言不合使性子跑了出來,現在多半是讓家丁尋見帶了回去,不必費心。

送走了木匠,二師兄對師父說:“我要去帶她回來?!薄皠倹]聽著?。咳思一刈詡€兒家了。你帶她回來那就叫強搶民女知道嗎?”“可是她不開心?!薄澳阍趺粗廊思也婚_心?”“所以我要去親口問問她,要是她說不開心,我就帶她回來?!睅煾赣謴埩藦堊?,但最終什么都沒有說,只嘆了口氣,便顧自回屋去了。留下二師兄獨自雕塑一般地立著。月已經升至半空,他手上那把重新打磨拋光過的木劍鍍上了一層月光,看上去竟像一把真的玄鐵冷劍,刃不染血,寒人肝膽。

二師兄就這樣在師父門前站了一夜。第二天天明,師父叫他進去。再見到他已是深夜。他對我說:“老三,我去帶蘇林回來。”“你就帶這把破木頭去,看門大爺就能把你揍回來?!薄安淮蚓o的,師父已經把能教的都教給我了,放心?!蔽倚睦镫[隱有些不快,師父用兩截木頭糊弄了我們這么多年,想不到一天之內就把畢生功學傳給了師兄。轉念又覺得自己著實可笑,嫉妒得太不合時宜,就說:“我去送你?!薄安灰綍r人馬雜亂,我怕是無暇護你?!薄跋胧裁茨?,我惜命得很,把你送出鎮子我就回來?!?/p>

轉天臨行前,我只身去見了師父。師父一臉疲態,眨眼間似是又蒼老了許多,想必是昨日一天之內授盡功力所致??粗矍斑@個不起眼的老頭,我頭一次覺得有些心酸。我喊聲師父,他示意我把門帶上,然后自言自語般喃喃開口,竟是向我說起了一段故事。

6.

故事的主人公是金枝玉葉,當朝公主。她人生的前16年在名為“皇宮”的精致囚籠里度過。在17歲那年,她才終于能有機會離開那里——她的父皇要將她送去異邦和親。只可惜她親愛的父皇終日忙于給她的母后們編號列序,并不知道自己那孤獨的小女兒已經和他最器重的大將軍私定終身。送親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將軍咬咬牙,連夜帶公主喬裝逃出了皇宮,將她托付給自己隱居深山的往日舊識。自己只身回宮,打算起兵嘩變為他們的愛情謀得一絲出路。然而將軍計劃好了一切卻沒料到親信的背叛。他剛入都城就被衛兵繳槍卸甲五花大綁。

在數日拷問公主下落無果后,暴怒的皇帝讓士兵把將軍砍成了肉醬。而此時可憐的公主還一無所知地在山上等待,等著心上人策馬而來,娶她回家……

我像是被一道驚雷當頭劈中,外焦里嫩,動彈不得。我僵硬地擺擺手示意師父不要再講下去,后面的故事我都知道了:公主沒有等來她的英雄,卻在山下等來了她父皇的軍隊。我不知道愣了多久,才猛然想起來些什么,問師父:“二師兄都知道嗎?”師父點頭然后又搖頭,半響才又開口:“有些事啊,不管我們做出什么選擇,最終都是無法改變結局的。人,終歸是太渺小?!薄斑@也是天意?”“屁的天意,都是他娘的孽緣。”“……師父,等我此行回來,你調養好了生息,就把你那些功法都教給我吧。二師兄這番去救下蘇林打了皇上的臉,今后麻煩恐怕不會少。大師兄雖然武功高強終究狗單力薄,多個幫手總是好的?!睅煾搁]著眼,喉結上下動了動,嘴角帶起一絲弧度——像是在笑,只是這笑澀得像隔夜的苦丁茶。

7.

在路上,我不止一次地疑心二師兄已經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蘇林笑容里的甜蜜,眼眸里的期許其實都與他無關。知道了他們都不過是彼此匆匆路上的一道風景,只是自己醉得太深,才妄圖在這風景里做一世的異鄉人??伤劾锏牧x無反顧和飛蛾撲火般的驕傲又讓我無法確信。罷了罷了,我對自己說,由他去吧,哪怕是帶回一個不愛他的蘇林,也總好過讓那丫頭跋山涉水去嫁給一個她未曾謀面的男人。

我們兩個各懷心事,一路無話,很快出了山鎮,上了官道。二師兄停下步子,裝過身,良久而沉默地看著我。就在我擔心他下一秒會不會說出“其實我真正愛著的人是你啊”的時候,他終于開口:“回去吧?!蔽冶凰蝗缙鋪淼哪钋楦愕脺喩韾汉?,匆匆說了些“多加小心”之類的話就逃也似的離開了。

走出一段后,我又忍不住回頭望去。這天無風無云,日正當頭,將大地曬成一片蒼白。二師兄孤零零地站在當中,像個固執的孩子,堅毅又渺小。

8.

等我又回到山上,覺得分外冷清。尋遍了房前屋后也不見大師兄。又來到師父房間,房門虛掩,屋內無人,桌上放著封信。信是師父寫的,上面說他已經在這山上待得夠久,想趁還走得動再去別處看看。他帶上了大師兄,因此安全無憂,叫我不必掛念。他又像個尋常老人那樣啰啰嗦嗦交代了許多這山間小屋的邊邊角角以及今后的吃穿用度。信的最后,他寫道:“我只是個漂泊了大半生的凡夫俗子,哪里能教會老二什么無雙神功。那天我對他說的也不過是原原本本的真相罷了。可就像我告訴過你的,有些事,無法阻擋也無力改變。他既不愿醒來,便沒人能喚醒他。終究是天定劫數,豈是人力可違。至此,為師再無俗世牽掛,惟愿你余生安穩?!焙鈴男偶埳吓肋^我的手臂,而后向全身蔓延。我想大聲地嘶喊,可我發不出聲。我想沖下山去攔住二師兄,可我邁不動步。終究,我和師父一樣,只是個軟弱又可悲的凡人。

原來說書人口中的傳奇真的只是夢幻泡影。沒有如雨桃花,沒有七彩祥云,沒有金光護體,沒有蓋世英雄。只有個一廂情愿的傻瓜。

我在那樹下挖了坑,把我的木劍放進去,小心埋好。

“我以后就不練這破木頭了,我要去山下找鐵匠打一把劍。就是真正的俠客用的那種?!?/p>

“現在山上就我一個人,我每頓飯可以吃兩個雞腿了,哈哈?!?/p>

“你總說我摳門,現在我用一整棵樹來作你的碑,夠大氣吧?!?/p>

“有來世的話,就投胎變成一只烏鴉吧,這樣你就可以常常回來?!?/p>

“別留下我一個人啊?!?/p>

樹上的鴉收起了往日的聒噪,不明白樹下的人為何泣不成聲。

9.

在我快要變得像師父那樣老時,我開始常常做同一個夢。

夢里有個提著木劍的少年,只身一人攔在千軍萬馬前。萬馬叢中有他愛著的姑娘,正要被送去獻給異邦的王。那少年拼盡全力但還是在看清姑娘的臉前就被碾為塵埃。只是隱約看得那心上人一襲白裙,像七月蓮花,像漫天云霞。

軍隊順利抵達,王笑得滿面放光,一如姑娘袖中鋒芒。我慶幸王躲開了纖細手中握著的利刃,否則他的血會弄臟姑娘的白衣裳。只有她自己身體里的紅,才會在這白裙上優雅盛開,開成一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卻美好如夕陽。

在這夢的最后,我總是笑著醒來。因為我知道在夢中,他們彼此相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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