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剎那芳華
一年中的任何時節,西湖畔永遠游人如織,然而,當我坐在樓外樓上看向窗外,依然在涌動不息的垂柳與人潮之中,一眼望見了那個背影。
一抹月白色的,秀碩的身影。
闊別經年,我卻并不意外她會出現在這里,如果沒有這偶然的一瞥,最遲傍晚時分,也許我們仍會在另一個地點重逢。只是,當我的意識終于從巨大的震顫與空白中脫離,卻見眼前楊柳搖搖,身體已經追到了街上。
露沙曾說將來覓得良人,一定不來西湖同游,這里方圓十里的傳說,無一不是癡心女子負心人。但仔細想了想,我所知的也只有白娘子的故事,且是白素貞欺瞞在先,若我為許仙,一介男兒,不求有人為我水漫金山,卻擔不起負心的罪名。
她聽罷卻不置可否,只說我是還沒有遇見,那個讓我一無所求,也愿為之移山倒海的人。
熙熙攘攘之中,那個身影似乎一閃而逝,亦或是我的幻覺,有些盲目地,跟著人群走上了蘇堤。忽然聽到一個聲音,叫的是“先生”,我循聲望去,那人也正看著我。
他坐在長亭里,面前的石桌上擺了一套酒杯和幾束艾草,我認得他,是從前在這里擺攤的算命先生,如今“鐵口直斷”的招牌不見了,想來是換了營生。端午將近,只是孤山上的艾草隨處可采,也不知能賣出幾束。
我謝絕了他的兜售,問他還能不能給我算一卦,我弄丟了一樣東西,該往哪個方向去找。
“這樣,你買我一杯酒,就算卦錢。”
“什么酒?”
“許仙給白娘子喝的,雄黃酒。”他依然笑著看我,“除妖辟邪。”
他隨手指給我一個模糊的方向,但我在杭州住過一些日子,立刻就明白過來,其實我并不信周易玄學,但是見過一些江湖上的異士,絕不會懷疑他們的眼力。路線我非常熟悉,石階幽徑,摩崖題刻,一路往亭臺的深處。
西泠印社。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微微撩起散落的發,專注看著墻上的一幅瘦金體,那是一首七絕:柳暗花明春正好,重湖霧散分林鳥。 何處黃鶴破瞑煙,一聲啼過蘇堤曉。
多少年了,喜好也沒有變過。
“蔚然?”
我向她笑了笑,聲音聽起來非常平靜。
“云青。”
兩個鐘頭后,我們在碼頭坐上了往島上的船,云青坐在我身邊,仔細包好印章。她比從前越發寡言了,只能由我打破沉默,但寒暄的話已經說盡,我想了想,就問她露沙的近況。
“不清楚。”出乎意料,她搖了搖頭,“收到這封信以前,她和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聯絡。”
我沒有接過她手上的信函,因為在我的手提箱底部,也有一模一樣的一封。
露沙是我們在北平念書時的故友,性子活潑,然而心思極深,陷入世理與情愫的愁海中,往往難以開解。三年前忽然修書一封,告知即將與梓青遠走,在舊日消暑的海濱購置一處住所,他日事業竟成便相偕歸隱,若不歸來,便以慰故人,從此就斷了音訊。
直至數日前,我忽然收到署名露沙的來信,邀請我來到這座海邊的房子小聚,附信寄來的,還有一把鑰匙。
地點比想象中好找,島上人煙稀落,只有一座小漁村。出了村再向僻靜處走,便看見有一所很精致的房屋,門額上寫著“海濱故人”四字,原是白色,被夕陽一鍍,泛起一層血紅。
我們并非最先到的客人,玲玉向我們招手,宗瑩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兩人雖為人婦,神態依稀仍有從前做學生時的模樣,花落子蔭的惋惜,也總算稍減。
女孩們重逢總是有許多話說,我識趣地沒有打擾,聽見云青問道:“你們怎么不進去?”
“門打不開。”宗瑩道,“露沙是不是寄錯鑰匙了?”
云青蹙了蹙眉,拿出她那把鑰匙插進鎖孔,分明聽見開鎖時喀的一聲,門卻推不開。我又試了一次,也是一樣。
是有什么東西從里面堵住了門?
我想了想,讓她們靠后,側身用力向門板撞了過去,反復幾次,果然被撞開了。
擋住門的只是一把椅子,但我們進門后立即愣住了,不是因為椅子有什么特殊,而是在客廳的窗戶旁,已經有一個人站在那里。
她背對著我們,一動不動。
“蓮裳?”玲玉最先反應過來,快步向她走去,“你做什么呢?敲門也不開。”
她仍舊不做聲,我感覺有些異樣,正想跟上,云青忽然拉住了我,示意我看墻上。那里有一面鏡子,剛好映出了蓮裳的臉,她是在笑。
從前她就是她們中間最愛笑的,此時臉龐微微紅潤,笑容凝固在唇角,仍是當年的模樣,卻讓我悚然一驚,但已經遲了,玲玉的手抓住了蓮裳的肩膀,隨即就響起她的驚叫。
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想了很久,也不知應當如何描述,讓它聽上去更可信一點。但可以確定是,那一剎難以置信的戰栗與驚懼,幾乎顛覆我常理認知的畫面,多少年后想起,依舊纖毫畢現。
蓮裳被玲玉碰到的一瞬間,她的身軀化為了齏粉,煙消云散一般,消失在長期封閉的室內有些腐朽的空氣中,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么,就聽撲的一聲,她原本站的位置,有什么東西倒了下去。
是一具骸骨。
幾乎同時,門口也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我下意識望去,一個人就站在門前,他的手提箱落在地上,似乎就要站立不穩,臉色卻奇異的冷靜,看著蓮裳消失的地方,雙眼呈現一種經歷過極度恐懼的死灰。
“是它……”當我想扶住他時,聽見他恍惚地,低聲重復同一句話,“是……塞壬。”
02. 夏蟲語冰
坦白說,梓青的到來本應讓我松一口氣。女孩們顯然被嚇壞了,盡管不得不承認我的驚惶絲毫不少于她們,但身為男人仍需負擔起某些義務,只是看他的情形,怕是不能為我分憂了。
說完語焉不詳的那句話后,他便失去了意識,我略略安撫了三個女孩,又將他安置在沙發上,只覺頭痛欲裂。
“她也被塞壬帶走了。”
這是梓青緩緩醒轉后,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其時他面如紙色,雙眼卻異常雪亮,臉上又浮現了那種奇異的,沉靜而詭秘的神采。
塞壬是希臘神話中的海妖,半人半鳥,坐在石崖邊的花叢里,唱著盎惑人心的歌,甜美的歌聲把過往的船只引向島嶼,然后撞上礁石船毀人亡。在《奧德賽》中就有記載,奧德修斯率領船隊經過墨西拿海峽時,事先得知塞壬那令凡人無法抗拒的致命歌聲。于是命令水手用蠟封住耳朵,并將自己用繩索綁在船只的桅桿上,方才安然渡過。
“露沙在哪里?”云青忽然問道。
我不由一怔,隨即就明白過來,立刻去看梓青的反應。當初他與露沙一道離開,今日卻似乎與我們一樣,接到她的信函前來赴約,期間必然發生了其他變故。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從梓青的口中,聽到了露沙在人世間最后的經歷。他的情緒非常冷靜,但敘述和邏輯其實很混亂,我只能盡量簡潔地將它整理出來。
像當時無數青年學生一樣,兩人的前程與情感雙雙陷入困境,最后決定赴日留學。而就在開往東京的渡輪上發生的事,成為梓青一生的噩夢——如果他的一生還很長。
當時也是傍晚,露沙忽然拖著他到甲板上,說她聽見有人在唱歌,格外好聽,想去見見那個人。其實他沒有聽見任何歌聲,但念及她素來有些孤僻古怪,也不敢忤逆,被她拉來拉去尋了很久,終究無果。直至天色完全暗下來,她靠在桅桿邊,神情有些落寞,梓青別無他法,只得在一旁低聲安慰。
那日正是十五,海上生明月,是平日難以領略的光景。梓青無意一瞥,便為這冰輪清暉所驚艷,出了會兒神,才想起讓露沙也抬頭看,卻見她埋首不言,臉龐藏在陰影里,似乎全然沒有聽見他的聲音。
他有點奇怪,輕拍她的肩頭。
之后的場景他沒再詳盡地描述,我也不忍如此。我無從想象當時梓青的感受,只知道當游輪上的巡警來到甲板上,他驚懼之下,竟將露沙的“尸骨”推入海中。
我聽罷,心底竟沒有太多波瀾,只是忽然想起了一句話,夏蟲不可語冰。
若是今天以前的我,必然無法相信這樣荒誕的說辭,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不信這世間還有夏蟬冬雪,若非偶得機緣,窺見乾坤。
玲玉率先做出了反應,她止住小聲的抽泣,拎起行李,猛然沖向門外,又被云青拉住。
“沒有船了。”她淡淡道。我們乘的是今天最后一班。
既然已無法離開島上,倒節省了我們躊躇的時間,盡管每個人都不愿在這里多待一刻,但除了暫且留宿,我們也別無選擇。
“等一下。”始終面色蒼白,一言不發的宗瑩,卻忽然叫住我們,沉默著拿出鑰匙,放在桌子上。她的舉動讓我心頭一震,頓時意識到一個很清晰的,卻被我們忽略的事實。
蓮裳死了。
無論過程如何匪夷所思,比其他死因更合理的,仍是謀殺。
我們紛紛效仿,比對后發現每把鑰匙都能打開門鎖,因此每個人都有可能提前進入這里,動用某些特殊的手段,殺死蓮裳。這個結果不知該讓人沮喪,亦或稍微松一口氣。
我沒有立即回房間,想先冷靜一下情緒,伸手去摸煙盒,卻在口袋里摸到了一張紙條。
我肯定我身上原本沒有這樣東西,將它打開,上面只寫了一行字。
玲玉仍被蒙在鼓里。
我反復看了幾遍,并不明白它的意圖,但后脊仍是有點發涼。想起適才玲玉的舉止,已經是兩樣的感覺了。
誠然我不愿意,理智上也很難質疑他們中的任何一人,只是古來鬼神之厄,到底也源自人心。在同等渺茫的可能下,“玲玉”這個名字忽然被提出來,單獨呈現在眼前,無論目的何在,也不得不使人懷疑她與整個事件,是否有特殊的聯系。
“能幫我打開嗎?”
云青的聲音打斷我的思緒,轉過身,發現他不知何時也回到客廳,正試圖打開窗戶。我走過去,發現窗扇相當的重,因為許久無人清掃,窗框與窗臺的銜接處密布灰塵,我用力推開,回頭迎上她的目光,心下了然。
從這里進出是不可能的。
我問云青有什么想法,她微微垂眸,又浮起一絲悲切:“不要讓她在這里了。”
我也有同樣的打算,昔日的友人淪為一具骸骨臥在地上,實在讓人看著不忍。環顧整座房子,試圖找一個合適的地方,這種感覺很奇怪,仿佛我就是行兇完畢的殺手,正打算匿尸。
那么,我會選擇哪里呢?我想著,目光就落在了壁爐上。
壁爐似乎沒有使用過,厚厚的一層積塵,云青找來一塊抹布,將里面稍微擦干凈。我幫不上忙,只能在一旁看著她,她又流露出那種熟悉的專注神情,做再細微的小事也是如此,仿佛系著百轉柔情,教人不自覺沉迷。
但也因為這樣,她的心總是隱于霧中。
“你相信梓青嗎?”
她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神情,遲疑了一下:“你想說,他害死了露沙?”
“我沒有這樣的意思,盡管他無法自證。”云青搖了搖頭,黑白分明的雙眸望著我,“只是如果是你,當時已經處理了露沙的……尸骨,今天會不會來這里赴約?“
我想了想,發現自己無法回答。
云青擦凈了壁爐內部,見上方擱著一只花瓶,順手抹去蒙塵,跟著卻咦了一聲,發現花瓶無法挪動,像是被牢牢固定在上面。
她試著轉了轉,隨之就聽見“嗒”的一聲輕響。
壁爐底部緩緩打開了一個洞口,我蹲下身,唯見一片混黑,幽深莫測,猶如通向黃泉。
03.黃泉信使
云青又找到了兩根蠟燭,女人在尋找家居用品上似乎有特殊的才能,這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
照亮入口,才發現底下是一道水泥臺階,不如想象中逼仄,空氣卻異常污濁,我想讓她在上面等著就好,她卻已經拿起了一根蠟燭,一向溫言細語的人若是打定主意,誰都無法讓她動搖。
對此我已深有體會。
沿著臺階走到底部,就是一條格外狹窄的甬道,以我的身材也不得不側過身,以免卡住肩膀。這里一定被封閉有些年頭了,灰土浮在空氣中,又落在我的手臂,有些異樣的不適感。
兩個人都沒有作聲,因為一開口一定會被嗆得咳嗽起來。手臂上忽然傳來微微的刺痛,我不由一驚,連忙用蠟燭去照,原來根本不是灰塵,密密麻麻的,都是一種白色的螞蟻。
云青在我身后倒吸一口氣。
好在甬道并不長,走到盡頭,進入了一個相對寬敞的空間。同時一團潮氣撲面而來,其實發現這個入口時我便覺得奇怪,海邊的房子通常不會有地下室,因為實在潮濕,用來儲物都不行。
面積不算大,我們大概查看了一圈,發現是一個很簡陋的房間。地上鋪著青磚,墻還是毛坯的,不過年代沒有想象的久遠,甚至安裝了電燈,只是常年失修,電線都裸露在外面,角落里有一張木板床,被褥已經發霉了,云青忍受不了它的氣味,走到房間中央的書桌旁。
看起來,這套桌椅是房間里最好的家具,椅背上掛了一件深色外套,憑添僅有的一絲生活氣息。云青拉開椅子,隨即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
“怎么了?”我心頭一緊,立刻過去,就看見椅子上面,宛然坐著另一具完整的骸骨。
它的姿勢靠著椅背,仿佛只是小憩,卻再也沒能醒來,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漸漸腐爛。不知算不算熟能生巧,一天之內見到了第二具白骨,我的內心居然沒有太多恐懼,只是忽然想起《骷髏嘆》的唱詞,鼓盆而歌,說不定也是這樣歷練的。
云青尚有些發抖,我握了一下她的手,她輕輕掙開,低頭檢查桌面上的東西。
很快,有一件東西就吸引了我們的注意,是一疊手稿。讓我很在意的是,這些手稿全部由鋼筆書寫,當時鋼筆在國內并不普及,那么這個人的身份也許不太普通,至少,不應住在這狹小晦暗的地下室里。
粗略地翻了翻,發現是一些類似個人日記的內容,從日期上看,已然是六年前的事了。
6月5日,星期二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來到這里,然而記憶卻又是清晰的,宛如做了一個非常真實的夢,但我從未如此完整地記住過一個夢境的內容。
她們說暫時還不能讓我見到它,因為我即將觸及的是一個禁忌,人們最難接受的并不是未知,而是被禁錮的已知背后更深的東西,就像所有民族的神話里容易觸怒的神祗。在此以前,我需要做的是學習,以及理解和完全承認它的存在。
天知道我最討厭讀書了。
7月3日,星期二
我終于看到了它。
7月4日,星期三
一天的時間過去,我總算能稍稍平復心情,只是一旦回憶起昨天那一幕,心臟和鼓膜便會重新不受控制地震動。
我開始理解她們所做的事情,和我們真正面對的東西,那并非一個虛無縹緲的使命,很多事物被頂禮膜拜或棄之敝履,都是因為更多的人甚至沒有權利真正地看它一眼。
我無法用匱乏的辭藻來描述它,但它讓我明白美杜莎真的存在于世間,多少人愿意化身為石,換她一瞥一顧。
另,君楨今天借走了我的《苔絲》。
7月17日,星期二
為什么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
君楨依舊沒有還書,說來奇怪,從前我并不喜歡讀這本書,而一旦離開我身邊,又覺得心神不寧,也許是人之天性,占有的愿望遠遠勝過解讀。
另,聽說她受傷了。
7月18日,星期三
實驗失敗。
7月19日,星期四
實驗失敗。
7月20日,星期五
實驗失敗。
8月17日,星期五
我不清楚外來者的目的,但她們的命運已經沒有懸念。
我必須離開,可是誰能幫助我?
如果能再見到君楨就好了。
8月31日,星期五
死亡開始了。
坦白說,我并不太理解文字的內容,但暗涌著的詭秘的情緒卻力透紙背,教人心生寒意。
后面幾頁大概是實驗記錄,我和云青都是文學專業,對那些數據一竅不通,隱約看出似乎是對某種生物的觀察。再翻下去,出現了一些手繪的畫圖,每張畫圖的中心,則是一條體型很大的白蛇。
白娘子么?在西湖附近也不是不可能,我不無揶揄地想。
最后一張,卻是一張手繪地圖,盡管很潦草,我還是通過這所房子和漁村的位置辨認出,它是這座島上的地圖,其中有一個位置被反復圈點,似乎是整張圖的關鍵。
“龍王廟?”云青忽然驚呼。
沿海一帶的村子多以漁獵為生,祭拜龍王倒不奇怪。我問她還記不記得具體地點,她搖搖頭,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只有模糊的印象。
我們商議了一下,決定明天先去龍王廟查探,恐怕其他人生疑,便匆匆折返。
當夜,我回到房間,自然無法入睡,反復看著帶回來的手稿,其中一張繪圖吸引了我的注意,在白蛇身邊畫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孔洞,旁邊標注了“洞穴”二字。
很難想象這么小的蛇穴,而上面的筆跡,又讓我產生了新的聯想。
拿出在外衣口袋里發現的字條,放在一處——兩張紙上的字跡,竟是一模一樣的。
我握著那張紙條,仿佛握住幽冥傳遞來的信息。
輾轉反側,好不容易片刻小寐,又在午夜時分,雷鳴與暴雨聲中驚醒。
梓青死了。
這次是宗瑩發現了他,安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我走近時剛好有一道閃電,將他的臉分割成明暗兩半,有些猙獰。但他的神情很沉靜,微微仰頭望著前方,我伸出手,想替他合上雙眼。他的皮膚仍有微溫,下一刻,便在我的掌底化作塵埃。
我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看見了塞壬的微笑。
04.暮鼓晨鐘
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帶來了新的變故,船只因為風浪無法靠近島上,我們依舊不能離開,而尋找龍王廟的計劃,也同樣受到了阻礙。
我嘗試冒雨出行,還沒走多遠,雨傘已經在狂風中壞掉了。我自顧都困難,別說再帶上一個云青,然而想落下她也是辦不到的,中午之前,她就已經在客廳里等我。
想起曾經那些年,她從未有一次如此積極主動過,感覺實在有些復雜。
我看了看窗外,雨勢仍舊沒有減弱的征兆,就問她要不要再下去看看。其實那個房間昨天已經被我們翻遍了,我并不指望會有新的發現,只是發生了這樣的事后,任何的等待都是煎熬。
云青沒有反對。
我轉動花瓶打開入口,拿起蠟燭,正準備下去,身后忽然傳來輕輕的腳步聲,心下一驚,但也來不及遮掩了。
“你們在干什么?”
是宗瑩。
“你們在干什么?”她又重復了一遍,我正想解釋,甫一觸到她的目光,登時語塞。
她的面色有些憔悴,想來一樣是幾乎徹夜無眠,冷冷盯著我們,眼神充滿懷疑與敵意。我明白其中的含義,卻無法指責她什么,甚至不敢想象此時我自己的眼神,是否也是同樣觸之生寒。
信任的脆弱是人之本性,近在眉睫的死亡的陰翳,已經足夠將它瓦解。
“宗瑩……”畢竟是昔日的密友,云青略一猶豫,似乎想出言勸慰,卻又被另一個聲音打斷。
“怎么了?”玲玉驚訝地望著我們,她膽子太小,還沒告知她梓青的死訊,“蔚然,又出什么事了?”
我抵住額頭,抑制加劇的頭痛,宗瑩卻忽然一把推開云青,順著地道的臺階飛快跑了下去。
“留在這里別動。”我們還有些發怔,云青率先反應過來,轉頭對玲玉厲聲道,隨即一矮身也消失在入口。后者被她罕有的強硬語氣震懾,茫然地點了點頭。
我嘆了口氣,重新拿起蠟燭, 跟在她身后追了上去。
平日我的速度當然遠勝過她們,只是地道對我而言實在過于狹窄,她們兩人則是很纖細的體態,幾乎沒有受到影響,很快就把我甩在后面。我聽著她們的腳步聲,一邊艱難地行進著,腦海忽然閃過一個隱約的念頭。
——莫非這條通道,原本就是為女性準備的?
追到昨天的房間里,我便吃了一驚,只有云青站在那里,宗瑩竟已不見了蹤影,仿佛從這個封閉的地下房間憑空消失了一般。
“她人呢?”我問道。
云青仿佛充耳不聞,站在墻邊的柜子前面,似乎在出神。走過去發現那是一道暗門,已經被人打開了,里面一片漆黑,無法判斷它通往何處。
來不及思考宗瑩清楚暗門的原因,我們互相看了看,仍舊走了進去。
有時候別無選擇也是一件幸事。
蠟燭的光照有限,我不能判斷周圍的環境,只得扶著墻壁慢慢摸索。忽覺手心觸感異樣,似是一只鐵環 ,向上照去,竟有一道嵌在壁中的鐵門。我試著拉了一下,原本不抱希望,卻真的拉開了。
云青也有點意外,走進去發現這也是一個房間,布局和陳設,都與那間地下室別無兩樣。
因為擔心宗瑩,我們沒有空閑停下來,繼續向深處走去,逐漸看見兩側的墻壁上,都是一道道同樣的暗門。有一些生了銹,在黑暗中,猶如布滿血絲的眼睛,靜靜窺伺著。
難道,在這座海島的地下,竟藏著許多這樣的房間嗎?有多少人曾經住在這里,他們的身份又是什么?
我無從尋找答案。
接下來近一個鐘頭的時間,我們就在這條甬道中沉默地前行,周圍的空間越來越小,后來我的呼吸都有些困難,蠟油滴在我的手上,眼前依舊是秾稠的黑暗,我能感覺到自己的心率在加速,因為不安和焦慮。
另一只手卻忽然傳來溫熱,是云青握住了它,我猶豫了一下,回頭望去,一雙明眸亦安靜地望著我。
心跳仍沒有平緩下來,但,顯然是另外的緣故了。
直至觸到堅硬的石壁,我才回過神,前方竟已沒有路了。用蠟燭照了照,發現有攀爬留下的鞋印,就把蠟燭交給云青,也向上爬去。
石壁間距離很窄,又有不少方便踩踏和攀登的凹陷,即使宗瑩那樣的女孩子,想來攀上去也并不困難。我爬到頂部,伸手探了探,果然摸到一塊活動的石板,我用后背抵住石壁,雙手用力將它挪開,便透出了光線。
我從那個洞口爬出,第一眼看到的事物,居然是一只蒲團。
回身把云青也拉上來,她似乎有些吃力,緩了幾口氣才站定,隨即看清室內陳設,也是一怔。
“就是……這里了。”她輕聲道。
壁爐下的地道居然通向龍王廟內部,這顯然不是神話中的仙女善施援手,但暫時無法想通的問題,就不要白費腦筋,這是我在一天之內領悟的道理。
與我想象中不同,至少從室內看,這是一座很精致的廟宇,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大殿中央本應供奉泥像的位置,居然空無一物。
“蔚然。”云青忽然叫住我,我轉過頭,見她正注視著墻上的壁畫。
壁畫并非寺廟中常見的宗教故事,畫工精湛,內容卻很淺白,第一幅是一位男子與帶著侍婢的女子,在橋上相會,游過西湖的人都能一眼認出,這座橋是斷橋。
第二幅,是三人同舟避雨,男子將手上的傘借給她們。
理所當然的,下一幅便是紫幔絳燭,鳳冠霞帔,二人拜堂成親。再下一幅,便是男子背簍采藥歸來,女子圍爐煎藥,一派宜言宜笑的模樣。
接下去,婉轉柔情的畫風卻為之一改,變得冷峻而沉郁。男子手執酒杯,在他面前,赫然是一條巨大的白蛇。
再下一幅,就是狂風驟雨,天地色變,白蛇懸浮在水面上,看著眼前的古寺漸漸淹沒。
壁畫到這里就中斷了,不過也沒有繼續的必要,三歲稚子都知道這是《白蛇傳》的典故。沒有畫出來的,就是有些凄涼的結局,白蛇鎮于塔下,許仙日日掃塵,朝夕相伴,死生不復相見。
我看著畫上的涂漆,感覺有些異樣,后退幾步,就發現眼前一部分墻面的顏色似乎比旁邊更新,而那一部分的大小,剛好能再容納一幅壁畫。我拿出剃須用的刀片,試著刮了刮,就露出了其他色彩。
果然,是新澆的水泥。
我轉過頭,正想招呼云青來看,卻看見她望著我的眼神,忽然異常驚恐。
下一刻,我的后腦傳來劇烈的鈍痛。
再次恢復意識時,廟里已空無一人,外面的天色完全昏暗下來,雨聲卻更大了。我有些艱難地站起身,向后摸了摸,血跡已經干涸,有一些黏在傷口周邊的頭發上。
忍著頭暈作嘔的感覺,我環顧四周,打算走出去查看情況,但隨即就僵住了。
我愣在原地,心跳聲前所未有的清晰起來,在胸腔傳來敲擊般的痛感。在發現蓮裳死亡的一刻便蟄伏心底,始終強行壓抑著的巨大的恐懼感,終于在這一霎,完全將我的理智湮沒。
我聽見了歌聲。
05.玲瓏紅豆
我很難從專業的視角評價歌聲的優劣,它展現出一種突破了距離的絕對壓制,仿佛就俯在耳邊,又像鉆入靈魂深處,難怪梓青稱之為塞壬的魔音。
出乎意料,我并沒有太多絕望的感受,設想了太多遍的可能,當它終于到來時,甚至因為可能面臨的解脫,產生一絲隱秘的雀躍。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能理解這種心情,人的天性終究是怯懦的,無論對死亡,還是孤獨。
“蔚然,蔚然?”
有一個聲音在喊我的名字,隱隱帶著哭腔,我看見一個身影從外面跑進來,縈繞在我耳邊的歌聲,也隨之消失了。
玲玉渾身都被淋濕了,臉上不知是雨水或淚痕,凌亂的發貼在額頭,看起來相當狼狽,緊緊抓住我的手臂,她的聲音也在發抖,重復了好幾次,我才聽清她在說什么。
“云青,我看見了,云青殺了宗瑩。”
我腦內轟然一聲,再回過神時,只覺四肢漸漸冰涼。
我忽然意識到,我來到這座島上以后的所有行為,其實并不是主觀的探索。有一種力量始終在引導著我,最后來到這里,譬如突然消失在地下室的宗瑩,譬如……
云青。
玲玉看著我,似乎仍想開口,卻又被我打斷。
“你跟我去看一樣東西。”
我忍著眩暈作嘔的感覺,慢慢走到后殿,那里有一面紅漆大鼓,我走過去,取下墻上的一把戒刀,劃破鼓面,就露出了一件事物。
那是一具嬌小的女性尸體,一種奇異的扭曲的姿勢,蜷在鼓里,她的臉正對著我們,宛然是玲玉。
那一瞬間,我的內心居然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笑。
——還真的是蒙在鼓里。
“不是蛇穴,而是蟻穴,對嗎?”
我淡淡問道,轉過身,卻見玲玉的表情在一剎那變得猙獰,一雙明亮的杏眼中,此時充滿了愕然。
她連一聲慘呼都沒能發出,就倒了下去。
我望著她身后的云青,她的手依然是那樣白皙柔軟,從前甚至握不住一枝玫瑰。此時緊緊抓著一把匕首,血珠斷線一般淌下刀刃,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她注意到我的視線,便用手帕拭凈血污。
“我的房間里有一本筆記,你想知道的一切,都在筆記上面。”
我看著她,無法言語。
“宗瑩已經死了。”云青安靜地望著我,良久,背過身去,“我的時間也不多了,我不想讓你看見。”
“你走吧。”
月光從窗外照進來,模糊了我的視線。朦朧中,依稀仍是多年前的北平,女高師范的校園里,那個梔子樹下的背影。
06.前塵歸人
事情到這里就結束了,我沒有死,成為了唯一從海濱故人活著離開的人。但為了完成云青她們的遺愿,我仍有必要將我掌握的部分真相,重新整理出來。
在很多年前,為了一個重大而神秘的計劃,有一批女性來到這座島上。為了尋找足夠潮濕的環境,她們選擇在地下進行所有實驗。
實驗的具體內容已經不得而知,一切關鍵性的材料全部被銷毀。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在六年前,實驗中途發生了巨大的變故,人工繁衍“白蛇”的過程中出現了失誤,導致了大批的人員死亡,我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可以暫且理解為一種病毒。
就在那時,五個女孩為了避暑,來到了這座島上。
“白蛇”不是蛇,而是一種社會性的白色蟻群,可以在人體內產下大量劇毒的卵,漫長的潛伏期后,幼蟻的孵化會將毒性帶入大腦,并侵蝕尸體 。因為一次事故,她們受到了白蟻的攻擊,露沙中毒最深,而這次意外也加劇了組織內部的矛盾,最終分崩離析。
就在今年,云青和宗瑩察覺到自己身體的異變,便重返島上,當時組織的主力已經從這里撤離,她們得以從中找到真相。自知求生無望,最后的心愿便是將消息傳遞出去,避免日后還有更多人受害。但就如那本日記上所寫,這些事實太過匪夷所思,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幾乎沒有相信的可能。
于是,她們布了一個局,將我和梓青引到了這里,尋求我們的幫助。
但與此同時,組織殘余的力量察覺了她們的行動,扮作已經死去的玲玉混入我們中間,力圖在我發現真相前將兩人殺害。而此前梓青被露沙傳染病毒,在島上突然死亡,也為計劃帶來了新的變故。
白蟻入侵人腦后,它的活動會在大腦內部產生特殊的聲音,就是所謂“塞壬的歌聲”。而我僥幸保命,也許是提前喝下算命先生的一杯“雄黃酒”的緣故。
他又是誰?我更不知道。
最后要說的,是在離島的前幾個小時,我又發現了新的東西。
我再次重返地道,在那些房間里找到了更多當時的筆記,發現這個組織的所有成員,似乎在訓練用同一種字體進行書寫,近似于一種改良過的瘦金體。
那么,究竟是誰,寫下了那張紙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