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jié)子消失了。
毫無征兆性。前一刻她還愣神地站在我的面前,神色恍惚,而我也僅僅只是跟往來的行人打了個照面,她就這樣無端端地消失了。
事實上,節(jié)子患病很久了。
就在不久前,也是在這個街尾,節(jié)子像瘋了一樣跑過馬路,抓著散亂的頭發(fā)一邊驚叫著沖到我家,大半夜慌里八張地敲響我家門。
“柴向…我想…我想我好像…好像…撞鬼了…”
顫抖的聲音靜靜地劃了一刀沉默的空氣,黑暗里我的背脊突然收緊。
㈠街尾飯
我是節(jié)子。一名普普通通的便利店收銀員,一名被時間耗著城市壓著徒勞掙扎著的社會基層分子,成天活在上班早起下班晚退的匆忙日子里,呼吸著大城市霧霾滾滾的空氣,消耗著自己的時間,殆盡完自己的理想。
看不清楚未來。
而本來一成不變的生活突然在某一天卻被命運扭轉(zhuǎn)了方向,就在最近,出了一件很困擾我的事情,我每天走夜路回家的那條路,街燈突然壞了,街尾的那個拐彎口,街燈本來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卻在某一天無聲無息地熄滅了,像是有意在醞釀一起陰謀似的。這幾天我都要深吸幾口氣卯足了膽子才敢過去,黑暗里像是長著好幾雙眼睛,直突突地盯著我。
那個街尾一定藏著什么。
雖然我什么也看不見。
可是我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在那里,像是伺機而動的野獸,屏氣凝神,不懷好意地守望在那。
路燈壞的第三天晚上,午夜。
我照樣提著膽子來到街尾,四下一邊寂靜,臨近拐彎口的時候,一陣激流竄上我的腦門。
路燈下有人,蹲在那里。熙熙簌簌地啃咬著些什么。我屏著氣,盡量壓抑著內(nèi)心忽之既出的恐懼感,側(cè)著身子一步一步從黑影旁邊挪過去,連眼睛都不敢睜開。經(jīng)過的時候,一股從未有過腐臭的味道嗆入我的鼻子,我更顧不上其他,心里不停有聲音在催促著自己,趕些離開。我匆匆忙忙走出將近一百米遠處,心里才算安定了下來,別過頭,奇怪的是,那團黑影卻憑空消失了。
消失了,我開始懷疑自己,它是否真的存在過?
思量一會兒,我也不管不顧了,心里的恐懼慢慢卸了下來,疾步想著趕回家,而沒走幾步,我慢慢停住了腳步,內(nèi)心又重新燃起了恐懼的火苗,這幾十年的日子里,所有的恐懼感都在這一刻爆發(fā)。
就像無數(shù)只螞蟻一點一點爬上心頭。
又像黑暗里有人緊緊擰了你一下。
幾十米開外,街尾熄滅的路燈赫赫地杵在那,燈下的黑影,沒有停下啃咬的動作。
它在等著我。
(二)神秘人
我站在那個街尾,有些晃神,我想大聲呼喊節(jié)子的名字,可是回憶殺了個回馬槍,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話語卡在了喉嚨里。
節(jié)子,節(jié)子已經(jīng)死了好幾年了吧。
___柴向
我是趙方遒,一名電工。
衡陽路的街燈最近壞了,公司把維修的任務(wù)發(fā)配給了我,這是項極為棘手的任務(wù),眾所周知,衡陽路以陰森著名,三年前街尾曾死過一個女孩,便利店下班時走得太過匆忙,在拐角處出了車禍。
血光印出冰冷的夜色。
后來附近的人們總是傳言,每到午夜那個時間點,就能看見她反復(fù)走在那條路上,走得奔忙,像是急著趕去什么地方。
人死了也是會迷路的嗎?
到達衡陽路的時候已經(jīng)夜色漆黑了,我這人其實也是有些怪癖,越是邪門的東西,我越是充滿了極致的好奇,所以我偏偏便是挑了那么一個時間點過來,篤定不想掃興而歸。
我架著梯子爬上路燈頂部,對于我來說,這點小問題根本難不倒我,我花了不到半晌的功夫便修好了,利落地爬了下來。收拾整理好所有工具,心里陰冷地自嘲了一下自己,也是,這個世界上怎么可能真的有鬼呢,正想著,路燈卻在下一刻沒有征兆地熄滅了。
四周的空氣這時候突然凝固了。
我有些不知所措,右手迅疾地從地上抓起梯子,哆嗦地爬上路燈頂,仔細(xì)檢查了燈泡的樣子,不會有問題的,不可能有問題,怎么會,不可能。
我的背脊被冷汗打濕。
身下這時候卻傳來熙熙簌簌地咀嚼聲,肉的腥臭味撲鼻而來,我只覺得雙腿發(fā)軟,心臟提到嗓子眼,瞇著眼往下看。
路燈下,梯子旁,有個黑影。
我的腿更加發(fā)軟了,幾乎支撐不住我的身體,而黑影卻停止了咀嚼,沉默半晌之后,無端端地突然抬起了頭,就這樣對上我的眼睛。我的腦袋嗡嗡地發(fā)熱,來不及接受這突入其來的訊息量。
黑暗中,我卻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個黑影,只有一張嘴巴。
(三)食飯者
“節(jié)子嗎?我是你隔壁張阿姨啊。你快回來一趟,你媽在家里突然昏倒了。”
昏倒了?怎么會……怎么那么突然。
收起電話的我腦袋一瞬間突然卡殼了,好半天也沒有回過神來,等我反應(yīng)回來,也顧不上更多,匆匆和同事交接了工作,焦急忙慌地往家里趕,途中電話復(fù)又響了好幾次,可是我不敢接,心里滿是害怕,只感覺雙腿麻木且機械地運作。
不能有事,千萬不能有事。
正這么想著,路口突然傳來刺耳地鳴笛,強大的氣流朝我襲來,我回過頭,一道白光急促地飛馳而來,扎進我得眼睛,瞬間淹沒了我。
我得回去。
____節(jié)子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不知道,可是意外地卻有忙不完的事情。
“莊天,把這疊東西送去印刷部夏爾那里去一下。”
“莊天,幫我去張總那里拿下文件。”
“莊天,麻煩幫我去買幾杯咖啡可以嗎。”
“莊天……”
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呼來喚去的生活,生來性格是這樣,不懂得怎么拒絕他人的請求,久而久之,被輕而易舉抓住了這個弊病。在吃虧中成長成現(xiàn)在這幅模樣,盡管心里也是清楚這些看似表面善意地索求,背后藏著的,是無法預(yù)知的臉孔。
____你看看,多傻的一個人啊,以后什么事都推給他了。
____公司的莊天,就是閑著沒事的,以后你什么事情都可以交給他,保證不會拒絕你。
____自從他來了以后啊,感覺工作都輕松了許多。
____對啊,要好好感謝他,什么都給他哈哈哈哈。
無數(shù)背后放來的冷箭,像是黑暗中一記響亮的耳光。
而表面卻又是,微笑的模樣。
“莊天,今天又得麻煩你了,我今天下班實在有事情。謝謝你啦,下次我請你吃飯。”
不由分說地把文件橫在了桌上。
一瞬間辦公室紛紛有了默契地回應(yīng)。
“莊天你順便也幫下我吧…”
“我也是我也是…”
“還有我…”
不一會兒辦公室的桌子上便無端端地疊滿了文件,伴隨著飛快散去的人群,整個辦公室就復(fù)又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摸了摸干癟的肚子,本想著今晚吃點好的犒勞自己,而桌上疊滿的文件,此刻似乎對我無聲地宣誓著什么。
無奈地嘆了口氣,今晚許是又要加班加點了。
到了入夜,肚子實在餓得不行,看著桌上還有一半的文件疊著,我的心里又疲憊又苦悶。就松懈下來發(fā)了很久的神,一個靈光沖上我得腦門,甩下手中機械運作了很久的筆頭,做了個過了幾十年從沒有過的決定。
我不干了,說什么也不干了。
從小到大,父母口中說得耳朵生繭的教育,為人善良,樂于助人,別怕吃虧,吃虧是福。而那么多年,那么多年,卻活在這些善良的糖漿里,漸漸地使自己發(fā)臭,使自己一步一步走入不懂拒絕地深淵里。而站在頂上的人群,譏笑地看著,卻沒有人真正想著感激你,他們只會畫著一副微笑的嘴臉,轉(zhuǎn)個身,朝深淵下的你踩幾道塵土,輕蔑地砸?guī)卓谕倌?/p>
沒有人會伸手救你。
除了你自己。
這么想著,心里前所未有地豁達起來。
關(guān)上燈,幾小步跑下樓,坐上車,心里釋放了,想著等下可以回家吃些什么。
夜路,開快車,迫不及待地往家里趕。
終于可以為自己活了。那么些年。我從來沒有過。
這么想著,路口那頭突然跑出一個人影。猝不及防地我猛踩剎車,可是車子卻不聽使喚,迅疾地往前直沖。
有意識地最后一刻。我聞著車身發(fā)出嗆鼻的汽油味,感受著來自臉部劇烈的疼痛,能清楚地知道車窗玻璃渣子扎入我得皮膚我得眼睛,我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了。我知道我完蛋了。
可是,我好餓。
(四)迷途者
醫(yī)院最近納進一位奇怪的患者,幾天前在衡陽路修路燈得電工,不慎摔下梯子,隔天從昏迷狀態(tài)醒來,醒了以后便開始不停地吃東西,并總是大喊大擾自己餓。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整整持續(xù)了兩天,沒有間歇地吃。根本沒有打算消停的樣子。
我看著他,心里冷冷地打趣,真是個活脫脫的餓死鬼啊!
____梁辰
我看著病例單上患者的資料,趙方遒。轉(zhuǎn)身抬頭再看向病人現(xiàn)在急切吃著東西的樣子,無奈地?fù)u了搖頭,走上前去輕敲他的背,卻并沒有得到任何回應(yīng),只有兇猛吃食的姿態(tài),沒有絲毫的懈怠之意。我看向站在一旁的醫(yī)生,他跟我默契的彼此眼神回應(yīng)。彼此沒再出聲。
識趣地退出病房。
當(dāng)了幾年的護士,對待各種疾病都能游刃有余,司空見慣了病患的難悲憫與哀嚎,卻從未見過今天這樣一個奇怪的病案。想想也許是自己真的資歷還不夠的原因吧,這位病人今后一定得格外小心才是。
才想著,看了看表,時間有些晚了,于是顧不上許多,急匆匆脫下醫(yī)護服,想著今晚得快些趕回去,不然又得錯過家里樓下便利店打烊,想買些日用品的想法已經(jīng)好多天,然而繁忙的工作總是把生計的規(guī)劃一點點扯后。今天是一定得買到的。
而匆忙趕到便利店的時候,卻正趕上店員正在收拾店面,一副急著下班的樣子。于是不滿的情緒突然爆發(fā)了出來。
“到底怎么回事,為什么老是現(xiàn)在提前就關(guān)店門了。我記得很早以前你們工作地很晚的。這都多少次了 !每次都要我趕集忙慌地才能剛巧趕上這么一回!”我平時不這樣,可是今天這樣一個詭異的夜晚,我的不滿不知道怎么就突然蹭地竄上心頭。
“這個……不好意思小姐其實我也……我也不想的。”店員面露難色,說話支支吾吾。
“那你倒是給我個解釋!”我也不曾想過我會像今天這樣如此咄咄逼人。
“那個……其實就是,這么說吧,三年前這里有位員工曾經(jīng)下班急著回去,然后……車禍去世了。”
“車禍去世?聽到這些我感到很不幸可是…請問…那與你提前關(guān)門有什么關(guān)系嗎”我完全覺得店員有意在搪塞我給他的問題。
“可是…其實她自己并不知道,所以每天晚上這個時間點她總要回到這個地方……從新上演三年前那個夜晚發(fā)生的事情…所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這也許是我大半年來聽過最可笑的事情了。
我看著店員焦急地看著手表,似乎迫不及待就要哄我出門,再想到他搪塞給我的那個可笑的理由,我的情緒突然迸發(fā)了出來。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我一把推開店員的手。徑直走向店內(nèi)。
我想我今天一定是買定了。
店員這個時候整個人緊張了起來,我看著他,心里冷冷地發(fā)笑,他越是如此我越是想不緊不慢地選購?fù)晡锛豢淳褪峭祽谐商焯影啵幑适聟s挺是一手。
我就這么特別故意地選購了一小陣子,似乎泡湯了他的約會一般,我看他的不安已經(jīng)愈演愈烈,正想著差不多可以收手的時候,他突然地尖叫卻打破了我的思緒,像是突然在我頭上淋下了一盆冷水。
“不行了不行了!她來了!她來了!”暴跳如雷的他轉(zhuǎn)眼又想瘋了一樣跑出門外。
我被這突如其來地一幕愣回原地,想被打回了原形。
懸在頭上的幾詹燈光搖曳了幾下突然都像炸開了一般,有默契地一一熄滅。
黑暗中,我感受到自己的寒毛慢慢立起。
“我得回去一趟!我得回去一趟。”
屋子上空回蕩著同一句話,像是浮在空氣的靈柩。
黑暗中,我感覺到,有人緊緊地抓住了,我得肩膀。
我好害怕。
“我得回去”
(五)別離
我的所有情緒在這一刻都繃在一根弦上,感受著肩膀上那只手掌的壓力,鼓足了好大的勇氣,才緩緩別過頭去,而轉(zhuǎn)過身之后卻愣住了神,身后,是一個男人的身形。正要驚叫,嘴巴立刻被另一只手捂住,黑暗中傳來男人細(xì)小的說話聲,別出聲,我是人,帶你走。
簡短的幾個字,卻又像穩(wěn)固的樁木打進內(nèi)心。瞬間有了踏實的安定感。
——梁辰
我?guī)е俏慌櫩统鰜淼臅r候,我還能感受到她手心不停竄著的汗,我望了望她驚恐未定的神情,也知曉她心里的疑惑。
“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是什么壞人,我…叫柴向,你剛剛也聽到了,那個在便利店里仍徘徊著的…是我死去三年的女友。”
我看著她若有所思的樣子,心中想必存著不少疑慮,可是沒時間了,我不能花更多的時間在這,因為如果再繼續(xù)待下去,我也不知道會有什么更奇怪的事情會發(fā)生。我有些焦躁地望著她,而這時身后便利店的門突然被重重地合上,咂出一聲格外清脆的聲響,碎在空氣中。這時我才終于在她的眼睛里讀到了信任的肯定。我于是立刻帶領(lǐng)她逃離這家店面。
可是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的地方了,因為我有意帶著她繞過衡陽路走,而最終跑了大半段路,我望見前面路口的牌上寫著“衡陽路”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著實有些慌亂了。她似乎也從我的表情中讀出了我復(fù)雜的內(nèi)心活動,“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不對。”她顫抖地問。
“路不對,我明明刻意繞開當(dāng)初她出事的地方,而最后我們還是到了這個地方。”我沒有打算瞞她,我也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現(xiàn)在的處境。我希望她能冷靜。
她看著我。半天憋不出一句話。
“我們繼續(xù)走吧,沒有回頭路了你也知道。”我怎么也沒料到她沉默了半晌給了我這樣一個回答。
我于是回給他一個堅定的眼神。我們彼此在沒說話,靜靜地走在這個詭異的夜里。
街邊吹出一道陰冷的風(fēng),似乎小心翼翼地想掠走些什么,天上掛著的半輪月也被散亂的云群靜靜蓋去光亮,為這個夜晚徒添幾分恐懼。還有幾步就到達了那個事發(fā)地點,我們站在那個街尾,心中的不安交扯著我們。
馬路對面,節(jié)子站在那。
我倒吸一口氣。望向身邊的女子,我深知她的恐懼,這個時候我覺得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應(yīng)該做些什么,“讓我去吧,我可以解決的。”她猶豫地看著我,半天還是終于信任地點了點頭。
過街道的每一步,我都走得很忐忑,我心里充滿很多復(fù)雜的情緒,而當(dāng)我懷著忐忑的心來到街對面的時候,我卻沒有看到節(jié)子,剛剛還站在這里的節(jié)子,消失了。
我立刻警敏地回過頭,示意她可以過來,她看到我在街對頭相安無事,終于才放下揪著的心,送下戒備迅疾地超我奔來。
而在她跑到一半的時候,一輛轎車突然地沖了出來,沒有任何征兆性,筆直地撞向了她。她被強大的撞擊力撞出好幾米遠,重重砸在了水泥地里,猩紅的血液從她的腦門散出一整片,像是生根在地上的花朵。而此刻她的臉上還停留在死前最后一刻的驚恐中。
我傻傻地站在原地。
轉(zhuǎn)頭看向身邊的節(jié)子。
咧開了嘴,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笑。
“三年了,你被困在這里,今天,我終于還是幫你把替死鬼找到了。”
黑暗中,惡毒的瘤子開出了黑色的薔薇,夜風(fēng)緩緩拂過這條街,一場陰謀像是沉睡已久才被慢慢拉開。
節(jié)子,你終于要回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