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八月聽風
1
巍峨的皇城漸漸擋住了西山的余輝,金色琉璃瓦片也在暮色中愈顯黯淡。宮墻阻斷外人窺探的視線,同樣也攔了這暮春的柳絮。
一個小宦官彎著腰,袖子拖了一截,身材瘦瘦弱弱。一逃離這高墻她便連打了三個噴嚏,后面趕忙捂著口鼻往人煙少的地方去。柳絮紛飛如雪,柔軟地貼著面頰,她伸手擦臉,卻猝不及防被一抹白色遮住了眼睛。
那是一張紙,裁成了四四方方的樣子,巴掌大小。她細細看著,恍然覺得有些像紙錢。蔥白的手指不由攥緊猛地抬起頭。
拎著包裹的青年站在巷口,長身玉立,著白色襕衫,腰墜一個舊荷包。巷子悠長昏暗,他的臉逆著光,戴著方巾一動不動,瞧著只是一個讀書人模樣。
這個青年歪頭拂落了肩頭的柳絮,而后將包裹口系緊走過來,走起路來不急不緩,無法辨別他究竟是什么人。
東廠的還是錦衣衛?
風起吹動衣袂,小宦官把紙錢揉成了一團丟了,來不及多想就匆匆往后逃,踉蹌幾下狼狽消失。
那邊宋歌看見了腳步一頓,瘦削的面上流露出一絲的不解。狹長的眼眸盯著前方,半晌微微挑著眉頭加快腳步,他拎著一包裹的紙錢還要趕在城門關閉前出去,不能耽誤了。
漫天柳絮很是煩人,宋歌穿過夜市時便在一個攤子上面買個幕籬擋面。可容兩馬并架的街道上人流如織,帝都的夜市向來熱鬧。他今日是不湊巧,鬧頭疼,這會子還被撞來撞去的。得虧的宋歌脾氣好,最后被擠得沒脾氣,隨著人流往前去。
“借過借過!”
低低的聲音在他背后響起,細細聽來小的可憐,除了宋歌這個大好人外竟無人理會。他一回頭就看見了穿著道袍的小道士一頭扎到了他懷里。勁頭很足,撞的宋歌胸口一疼,手下意識就把人的肩給扶住。
是個滑肩,身量骨架都小,身體還柔柔的……
這般想法一冒上來他就被小道士給推開了。
“誰準你碰我!”她聲音稍顯尖銳了些。這小道士本長得唇紅齒白,這般漲紅了臉倒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小貓,平白讓人想逗弄一番。
兩個人站在人群四眼相瞪,宋歌最先沒忍住笑道:“你撞我作甚?小小年紀脾氣倒大,怎么不見你師父?一個道士靜不下心來真不是個好道士。”
“干你何事?快些讓開,我要出城。”喬裝打扮的溫溪梗著脖子道。
宋歌莞爾,二話不說側身便給她讓了一條路。
溫溪小小一個人就謝也不謝了,不過走上前沒個兩步立刻就被人撞得站不穩,沒立住一下子后仰靠到了宋歌胸前那一片。
一股清冷的梅香襲來,她腦子一白,直到宋歌開口問道:“小道士腿斷了?”
溫溪抓著袖子,切身感受到了從一個陌生男子身上傳來的溫度,此刻這人說話低緩,溫熱的氣息撲在耳畔處莫名地惹得心里涌起一種悸動之感。
“我要出城,現在腿斷了,你說怎么辦?”她忽然道。
宋歌打包票,這絕對是要訛他,于是就下意識地接道:“官府論事公道,不如去公堂可好?”
溫溪聽見公堂頓時就蔫了,公堂上的官于她而言都是敵。惴惴不安地想著這個讀書人究竟安了什么心,她舔了舔干燥的上唇。
“你背我出城。”人一邊說著就滑到了地上,抱住了宋歌的小腿,一副他不干自己就真要訛他的樣子。
女子纖細的手指抓不上什么力氣,他只要掙扎一點點人就可以走開。從宋歌的角度看,這個小道士一眼就能看出來,是個小姑娘而已。
“我很窮。”他搖了搖自己的包裹,“我要去祭拜我的父母。恐怕……”
恐怕是不能帶著你出城。
宋歌沒能將這話說出口,因為人家已經將他抱的死緊,柔軟的身體貼著他。宋歌是腦子進了水才會以為這真的是個小道士。
“你出城躲得是什么?”宋歌問道。
“我躲……”溫溪指著天,她觀察宋歌的表情,見他一直是溫和的樣子,如今許是有松動,便故作神秘道。
宋歌仰頭瞧著,而后眨了眨眼道:“你躲的是個鬼,回去吧,愿太上老君保佑你。”
原本一本正經的讀書人說罷竟然半點面子都不要了,撒腿扎到人群里。
那么高的個子,身材也不比女生嬌小,但就是跟條泥鰍似的,溫溪是一點都跟不上。
“鬼才保佑你!”她惡狠狠道,垂著頭有氣無力往城門那處去。
白日的光亮盡被收斂,夜色沉沉,離了帝都夜市后到城門那處人便少了很多。守城門的護衛在盤查宋歌,望著他一包裹的紙錢很是不解。
“你大半夜就是出門燒個紙錢給爹娘?”
宋歌二話不說舉手發誓:“在下實在是頭疼的緊,無奈之舉。因自幼喪服喪母,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況多是如此,紙錢一燒,頭疼即刻便好。若是在下說了一句謊話,不得善終,孤獨終老。”
他這么認真,守城門的護衛也是見過形形色色的怪人,笑了聲道:“怪哉怪哉。”
搜身盤查過后就準備放人了。
而后面再遇小道士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先前宋歌走的快將其甩開就是為了不招惹麻煩,以他閱人經驗,此人八成是個逃婚或是要出城與人私奔的小姑娘。宋歌作為讀書人,一心讀書,沒心去解決麻煩,是以才不要形象趕緊脫身。
2
月明星疏,樹上的烏鴉排成一排,不遠處的群山連綿向遠方。
他抱著小包裹被她給嚇到了,斜長的影子抖了抖,后退幾步妄想甩掉她。
“喂!我跟他們說我是你弟弟,有你這樣的嗎?他們還看著呢。”溫溪笑瞇瞇道,姣好的五官此時沐浴著月色,雙眸清澈明亮,面若春花一般,看久了難免也要心動一下。
“小祖宗,讓我去祭拜爹娘可好?你已經出城了,一個人也可以照顧好自己。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他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另一邊自己微微側身看著城門,見守衛果然在望著他。
“虧我還以為你是個善良的人,如今覺得你心里的腸子彎彎繞繞的,不是我所喜歡的。對于不喜歡的,我只想丟掉。”宋歌嘆了口氣。
溫溪才不管這些,這算是頭一次獨身出門,到處都是新鮮感。知曉讀書人多是榆木腦袋,重禮義,于是就開始蹬鼻子上臉了。
“你叫什么呀?你去祭拜爹娘從哪條路走,順帶著捎我一程吧。”
宋歌比她高一個頭,此時就低頭看她,嗤笑了一聲。
她可真是單純的緊。
“所謂禮尚往來,名字是父母所賜,于在下而言是最珍貴的。不如你先說,到時候我再告訴你可好?”
溫溪沉吟半晌,便把自己的小名告訴了他。
“我叫阿溪。”
他唔了聲沒有什么表示,將人冷落在后。溫溪摸不著頭腦,都說女人心海底針,如今見到這個讀書人她才知曉,男人的心才是海底針。
“你叫宋歌對不對?”她繞到他面前,跟個小狐貍似得,眼里劃過一絲狡黠的光。
宋歌聞言一愣,下一秒看見她手上那個舊荷包才猛然醒悟過來,一摸自己的腰帶,上面空蕩蕩的,不由挑了挑眉頭。
荷包是他亡母的繡給他的,上面自然繡了自己的名字,不知道這人是何時偷得,是自己疏忽了。
“小偷兒,小騙子。”他緩道,笑的意味不明。
“你前面有鬼。”宋歌斂了面上的玩笑神色,這夜里溫度不比白天。他話說完就有一陣風灌到了溫溪寬大的袖口中,激起了雞皮疙瘩。
她視力尚好,眨了眨眼睛,恍惚中真的瞧見他身后有什么東西,不覺慢慢靠近,抓著他的袖子將眼睛睜大。
“你后面有鬼。”
宋歌聽她煞有其事道,自己捏了捏她的臉,微微地俯身對她說道:“我不怕這些東西,你怕嗎?”
男人溫暖的指腹算是碰到了她面上的肌膚了,她面色變得緋紅,夜色深沉,宋歌只看得出她霧蒙蒙的眼睛。
“怕。”她說。
他移開手,前一秒還是微笑著的后一秒便將人推開,聲音微冷:“這可真是極好。”
“你要做什么?”溫溪忽然明白了人不可貌相這一道理,那一片黑漆漆的樹林里不知道有什么,風過隱隱還能聽到類似嗚咽的聲音,此情此景之下有些滲人。
那個叫宋歌的讀書人跟四只腿的兔子一般,人推開她唰地就往那邊跑,仿佛將她當做惡鬼。
“有緣相見,好聚好散。”宋歌最后道,藏在袖子里的那只手還摩擦著指腹,上面細膩的觸感仿佛還在。
宋歌知道,這假扮小道士的姑娘不能再碰了。
3
跑開了一段距離,他在林子里走,漸漸適應了這里的黑暗。人松了口氣,開始借著一些枝葉間漏下的月光找路。
他父母的墳地在一個小山腰上,懷抱著一包裹的紙錢,獨自穿行在這里,宋歌沒有半點害怕。
他只是頭疼的厲害,以往這樣做過了很多回了,也沒什么好怕的。心里這樣想,耳邊開始有竊竊私語聲。
諸如:
“這個舉人又頭疼了,那一包紙錢可真香,沒燒我都聞著味了。”
“你這個餓死鬼滾開,每回都不要命的吃,總有一天吃死你。”
“他已經死了。”
……
這些東西窸窸窣窣的聲音一直伴隨著他。到了山間一個洼地宋歌停了腳步,四處張望著才覺地方不對。
“呀,他怎么不走了?往前就是百鬼潭,進去呀,讓我們吸吸他的陽氣。”
“他會不會聽見外面說話了?”有鬼質疑道。
宋歌全當沒聽見,抬頭準備看看月亮辨別一下方向,誰知就被那只吊死鬼給擋住了視線,一時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吊死鬼長長的舌頭要拖到他面上來,宋歌手一抖小包裹里的紙錢就開始掉落。
孤魂野鬼們爭搶著地上的紙錢,帶起的陰風將紙錢吹遠……
知曉前面是鬼窩,他便開始往回走了。
吃了一點紙錢的鬼魂繼續飄回來跟著他。
“這凡人可真膽大,比前頭那個小道士強多了。”
“她簡直是給道士丟臉,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偏生還吃不得。”
“怎么吃不得了?她死了不就能吃她的魂了嗎?想來是極其美味的。”
宋歌聽了一會,沉默著去尋溫溪。他到底不是個壞人,算起來還是個坊間都有贊譽的好青年。
皂靴踩在落葉斷枝上,細微的聲音在極其安靜的情況下變得格外大。靠著樹一直發抖的溫溪顫顫地將頭微微抬起,入目的先是一片荼白的衣袂。
再然后就是一雙修長好看的手伸來。
“嚇傻了?”
低沉帶著磁性的嗓音聽著十分悅耳,比夜風還要溫柔。她這回徹底抬起眼眸,看見了眉目俊逸的青年在朝她微笑。
“大晚上的,你這樣做真的讓人不省心。”
也讓鬼不省心。
“走吧。”
她把手搭上去,宋歌的手溫暖有力,一下就把她給拉了起來。又能聞到他身上的梅香,混雜著男子的氣息,溫溪心里稍稍安定下來不敢松開他的手。
宋歌:“……”
“男女授受不親。”他提醒。
小姑娘于是又把他的腰給抱住了:“你不準丟下我,什么男女授受不親的!偽君子不是男人!”
這樣帶著哭音的語氣委實讓人很心軟,宋歌無奈地揉了揉眉心。
今天真是不宜出門,下回得看黃歷出門。
穿著白衣的書生將女扮男裝的小道士牽著,路似乎永遠走不完,林間忽明忽暗,不時有鸮的叫聲,月光微寒。
半路上溫溪看他揉了好幾次耳朵,不解道:“你耳朵疼?”
宋歌如何能告訴她是因為那些孤魂野鬼太煩了?
“他們要走了!紙錢都沒燒呢!”
“別急別急,他們進了百鬼潭了,走不了的。”
宋歌聽著好奇,回頭一看自己也險些被嚇到,牽著她的那只手不覺一緊。原來后面果真有一個潭,樹木掩映著,兩個人不知走到了哪里,眼睛全然不管用了。
百鬼潭?怎么不見鬼?
宋歌按捺住心頭疑惑,想著總歸進了鬼窩,倒不如深入當中找找方法。
烏云蔽月,光線愈加昏暗,風聲呼嘯,陰冷之氣更盛。
吊死鬼挨在她一側,紅艷的長舌彷如活蛇扭動著極為惡心。溫溪閉了閉眼離他更近,恨不得鉆到宋歌懷里。一路上她都白著臉,不敢告訴宋歌自己所見。
周圍黑壓壓的孤魂野鬼越來越多了。
察覺到小姑娘的害怕,宋歌將人圈住,半摟在了懷里,炙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衫傳到了她身上。
“別怕。”
到了譚邊,宋歌瞧了瞧這邊上,也沒覺得如何奇怪,不過也正是如此心里防備警惕更厲害。
“啊!”瞟了一眼水面,溫溪是忍不住了,埋頭在他懷里瑟瑟發抖。
順著她先前的視線宋歌也望著湖,半晌拍了拍她的脊背,面上沒有多少變化。不過他的心跳加快,后面沒法平復,只好苦笑著道:“你嚇到我了。回城后須得賠償我。”
這個時候他這樣一笑,溫溪才抬頭,吞咽著說道:“我把人賠給你都成,對不起。”
小姑娘說的認真,一字一句,格外用心。他為她擦了擦眼淚,身后一陣冷風掠過,潭水順著漣漪慢慢往上蔓延。
“走!”她壓著聲音,面上慘白。
她看到了那些鬼東西將這里圍了起來,而且……宋歌身上的陽氣是越來越弱了。
怎么辦?溫溪想破頭腦也無濟于事。
月亮一直躲在云里,兩個人出不去這里,宋歌聽得見鬼哭狼嚎,仿佛都在慶祝。他的紙錢已經散落了一地。
“他們跑不出去,不過能多活幾天。百鬼潭的潭可是陰氣甚重呢,沾一身水隱掉人的陽氣熬個幾天,這群瞎鬼太兇了,紙錢一點都不想分給我們。”
宋歌聞之微不可見地揚了長眉,拉著溫溪去了湖里。
冰涼的湖水一瞬間就讓人冷的沒有知覺。她捧著宋歌的臉豆大的眼珠往下滾落,很快就融到了湖水當中。
“你可別死。”
沾了水的溫溪就仿若雨打的梨花,有種柔弱的美感,飽滿的紅唇上也是水。水珠順著纖長的脖頸滑落到了衣領當中。
宋歌喉結微動,吃力地壓下邪念將人推上湖。
聽著他粗重的喘息,溫溪還以為他要死了,一下都不想離開他,生怕下一秒這人就沒了,獨留她一個人在鬼窩里頭。
“小祖宗,男女授受不親。”這個時候了宋歌還記著這點,“不要離我太近了。”
他怕自己會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分明之前還很清醒,這個時候居然想的這么齷齪。
“唔!那個色鬼居然黏在了書生的身上!”有鬼說。
宋歌:“……”
他今日真是禍不單行,讀了多年圣賢書,一著不慎被色鬼纏上,真是……不知如何來面對這個小道士。
長夜漫漫,他躺在草地上輾轉反側。
“宋歌你怎么了?”溫溪瞧得出他的不對勁,她一貼上來這人就把他推開,很是厭惡的模樣。
“我很好,真的很好。”他向溫溪保證。
后頭實在難熬,他抓著草皮額上都是冷汗。
“阿溪,能唱首歌嗎?”宋歌問道。
“我會彈琴。”她猶豫道,“不如我給你講故事吧。”
“好。”只要能轉移他的注意力,怎樣都好。宋歌打包票,日后頭再疼,他夜里都不會再出來了。果然是夜路走多了總要栽一次。
“從前有個小公主,萬千寵愛于一身,后來她長大了,要嫁人了。”溫溪努力想著,“嫁一個她不喜歡的人,你說慘不慘?”
“這算什么故事?”宋歌哭笑不得,不過也知道她的身份了,原來是公主。
“我覺得真的很慘。”溫溪小聲道,圓潤的眼睛看著他,乖巧的像只小動物,想讓人把她抱在懷里好好愛撫一般。
“嗯……”他看著溫溪,清雋的面上忽然泛起紅暈,深邃的眉眼里含著什么說不出的情緒。
這一夜都是聽她的聲音,宋歌心里居然覺得很滿足。
月落烏啼,東方泛白,這一夜將盡。
溫溪在他懷里醒來了。
少女初次經歷這樣的情況,手足無措地要推開他圈著腰的手,誰知他翻了個身就將她壓在了身下,此后一動不動。
這樣近距離看著宋歌的臉,溫溪能看出他微微顫的眼睫。
他該是醒的吧,否則耳根怎么會這么紅。她后頭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指尖慢慢攀上他的臉,描畫著他的五官。
酥酥麻麻的感覺一直傳到腦內。
宋歌感覺腦子都要炸開了,差點不能自已。
他虛弱地一笑,睜開眼睛,黑眸映著她懵懂的樣子。
“你是個好姑娘。”他說道,用最大的毅力控制著自己的手,將她松開。
“我是個迂腐的讀書人,不能毀你名節。”
話沒說完被溫溪打斷:“你都抱著我睡了一夜了,假惺惺做什么?”
宋歌抿著薄唇,臉上居然閃過委屈的神色。
色鬼黏身,無奈之舉。
“對不起。”他很誠懇,“如若可以,我會娶你。”
青年的眼神很堅定,縱然衣衫略有不整,姿容卻靈秀的讓人難以忘懷。溫溪說不清心頭悸動是怎么回事,也許就是這一句話擾亂了一池春水。她像蚊子細哼,嗯了聲,面上皆是緋紅之色,艷若桃李。
4
過了一日,宋歌還能撐住,不過溫溪就不行了,女子本就嬌弱,更何況她這個自幼養尊處優的。
宋歌背著她一路跟著那群孤魂野鬼找路,撥開了眼前最后的枝葉,一只羽箭射過來。
射入身后的樹木后箭尾晃動。
當頭的那人穿著御賜飛魚服,腰配繡春刀,四十出頭的年紀,生的剛毅忠厚。
這群錦衣衛辦事效率較之前輩差了太多。公主消失一夜功夫才發現,此后城里一概都尋不見,外面搜山盤查直至今日,宮里頭將事情壓下,給他們的時間也不多。
遇到宋歌真是極大的驚喜,所有人都松了口氣。
那個書生衣裳都是皺的,將公主背著,孤男寡女,焉知沒有發生什么事。
“大膽賊人,誘拐公主,心懷不軌,拿下。”北鎮撫司的僉事一揮手,改裝過的弓弩便都對上他。
風動枝影搖晃,撩動著他的衣擺。
宋歌站著沒動,只小心道:“別驚了公主,她太虛弱了。”
被團團圍住,他體力早已不支,見人將她抱走了,心里空落落的。低頭看著手,他恍惚想起兩個人是怎么遇見的。
不過這樣他早該知道,不該碰的仍碰了。
逃婚的公主,撞上了是他之幸,亦是人生痛事。
之前哄她的話,宋歌沒有當真,想來她后面也會忘記。
城外曠野上的云層壓得格外低,狂風大作,后山上的柳絮紛紛揚揚飄飛萬里,去了不知何處。
穿著襕衫的青年被押解著,模樣狼狽不堪,面上冷淡。那雙俊秀的長眉舒展開,雙眸映著一路的暮春之景。
“有緣相遇,好聚好散。”
公主被尋回來是保密的事情,宮內知情的人都安心不少。
皇帝知道宋歌之后直斥他為敗類,諭旨革除功名,短短時間內宋歌淪為階下囚。詔獄并不好住,錦衣衛是什么樣的人他清楚的很,寬以待己,嚴于律人。
詔獄一扇窗都沒有,對著他的是滿墻的刑具。
潮濕的地面上擺了一頓豐盛的晚飯。
“吃吧。”校尉跟他說。
宋歌居然還笑的出來:“多謝。”
他淡然地吃完飯,細細回想從前,這波瀾不驚的二十年,最后竟要定格在這里。
如果有人問他后不后悔,宋歌很難作答。
“我想再見公主一面可以嗎?”
無人回應,他的意料之中。
“可惜。”
宋歌生命力很頑強,那一日所有人都在談論公主的事情,他有幸可以聽校尉們談論。
“聽說排場很大,紅妝十里不止。新科的狀元更是儀表堂堂,騎著高頭大馬圍著帝都走了一圈才到陛下賜的大宅子里。”
“豈止,滿街都有王孫貴族,不止帝都的權貴們來了,就連外地的都趕過來看。皇上嫁女,排場空前絕后,只可惜我沒親眼看見,還都是聽巡街的兄弟們說的。”有人感嘆道。
詔獄里光線昏暗,他隱在暗處的半張臉沒有表情,就那樣空空地瞧著墻上的刑具跟地上的血跡。
閉上眼睛,仿佛也能聽見喜樂。
人世合該如此熱鬧,此刻卻皆離他遠去。
“喂,你這書生賊膽包天,誘拐公主,如今后不后悔?”兩個小校尉談論的話題改變了,朝著里頭問了宋歌一聲。
這回宋歌認真思考了一回,咽下口中的血回道:“這事,沒有后悔之說。”
命運就是一條長長的巷子,走在里面,不期就會遇上某個人。
在血污里的他清醒的很,這一夜過去,第二日準備剝皮的校尉陡然發現了死在角落里的宋歌。
早就不復白玉溫潤的青年心口扎了一塊粗糙的竹篾。
刺進去,花費了一夜功夫。
“真不容易。”校尉們感嘆。
宋歌就死在了那個春天。
漫天紙錢飄飛,同暮春的柳絮一般。到了初夏,得知死訊的公主在亂葬崗上沒能翻到他的尸體,呆呆地佇立在那兒直到被一張飄來的紙錢給蓋住了眼睛。她拿著鐵鍬,已做婦人打扮,心里后悔至極。
先前所有人都說宋歌過的很好,她居然相信了。
溫溪把貼面的紙錢摘下來,亂葬崗上俱是荒涼。
宋歌這個人再無處可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