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劫(上)

【壹、佛見】


[姑蘇皎]

二月初八,驚蟄日。

細雨無邪。

木魚“噠噠”的急叩聲伴著魚龍寺長年的梵音,從轉經殿直響到山門外頭。一遇門外滾滾紅塵,佛聲便悄然匿了行跡,隨著山雨消融在十里桃林里。

不管冬夏,佛前的香火總熏得人乏軟困倦。這一日,我聽聞寺后的沉鐘聲響了三下,既非晨暮,便是留白自江南白馬寺論禪回來了。

小沙彌魚貫而入,空闊的華殿迅速被人聲充斥,濃重的香火也被沖散幾分。那些低聲的交談里傳遞出留白歸來的訊息,還有他帶回個小和尚,要收作弟子的消息。

我將手指擱在妖心臟的部位,那里一小塊肉輕輕顫動,像是雀躍又像是哭泣。

可我要它平靜。

我知道,你終于來了。

良人,我已等你許久。南山的桃花已經開開謝謝十三載。

跨過焚經殿的高檻,大殿莊嚴,檀香彌散。留白素色的衣袂遮了他的大半身形,直至僧袍一撤,他便陡然現入我眼簾。

那張輪廓稚嫩的臉,不可避免地被忘川銷了往生的痕跡??赡敲寄?,那染了山雨間旖旎情意的眉目,每一個輪回都湮不滅其中的孤矜。

無數雙年輕的視線偷溜到留白身后他的身上,而他卻首先抬頭,撇去人潮,去望金身大佛。

莊嚴的佛像靜坐在熏濃香火后,手捏蓮花,眉目慈悲。

我從那一瞬間他錯愕的瞳孔里,看見自己蜷在佛的耳畔,單手支頷,眉目盈盈里呵氣如蘭的模樣。

那身形鈍滯片刻,又很快恢復原般。他低頭垂目將神情隱進陰影,容我無法看清。我只看見他的側臉如雪清冷,無怯無喜,顯得太冷淡,也太冷靜,簡直不像個孩子。

留白走上前向嘉平行禮,道一聲:“住持師叔,勞煩您了。”

比之十三年前初任住持之位的時候,嘉平已是眉長須白的老者。舉動更添寬和穩重,相反爭躁之意已減去不少。

嘉平微笑,向下首的一位弟子遞去一個目光。不過片刻,那弟子便取了凈水與楊柳枝來,奉上前。

“你既自小拜在白馬寺門下,清規戒律日日省身,我便不再重復了。”留白道,“剃發著三衣之禮也已經在江南簡單行過,今日就只需行拜師禮罷?!?/p>

他叩頭,受凈水洗去前塵俗事。

“不過你既然已經改廟易師,這法名也換了吧。今后便叫……”

“師父,”少年突然仰起了臉,眸色澄明,“法號不過是人世間一個稱呼,何必偏要換呢?”

“你既說法號不過人世間一個稱呼,為何又偏不肯換?”

“澶耽向前踏步原是正理,師父卻伸腳來絆澶耽的路,這是何故?”

“若路已拐了彎,難道身子要隨腳繼續向前?”

“呵呵……”那唇齒芬芳的笑容里一派天真,“澶耽隨的不是腳啊?!?/p>

不是腳,是心。

我看見那雙暴露在空氣里的眼睛,因為太過清澈,而讓人什么都看不清。

留白盯著他不發一語,良久才垂首躲過那雙眼,微不可聞似有一聲嘆息。那嘆聲里不知是無奈多過縱容,還是欣慰多過擔憂。

倒是嘉平撫須而笑:“留白,你收了個好弟子?!?/p>

呵……好弟子?良人,你器根鋒利,絕不僅此而已。

但我知道那些羨妒的眼神已經開始泛濫,那些不辨真假的妄言正蓄勢待發,那些留白待你非同一般的言語,你和留白眉目相似的詞話,都將在這座塵根不凈的山寺、在這片人心里不管不顧地播下疑竇和猜忌。

而我就偷閑做一次禾農,靜候著那一日不費吹灰的收獲罷。

【貳、姑蘇】

[澶耽]

月初才過去不久,今早晨鐘敲響,各佛殿內卻又忙起一陣灑洗。后來才聽苦邑師兄說,原是今日金陵城姑蘇一族的女氏會來寺中禮佛,因此才要做許多準備。

早知如此我倒下山去了。也不為刻意躲避,而是山上熱鬧不如山下熱鬧,那十里桃林花開錦繡,怎么忍心辜負呢?師父最是明白我的性子,早傳人告知我今日不必去佛堂聽經。大抵是怕我在底下聽他講經時睡著,礙著姑蘇氏的面不好數落,也就隨我懶散去。

春寒乍暖,院內的古樹綁滿了香客求愿的紅絳,幾點香火在風雨里撲朔不定。這日的氣象倒像極了五年前我初來魚龍寺的日子,細雨無邪,寺里響著梵音。

往事已隨蒼狗,我許久不去想,那些記憶也就漸漸模糊。

年少時的噩夢許久未做了。只是偶爾寺中偏僻角落傳出的言語,還是不時入耳入心,教我不能斷了念想。

那日師父要我改法號,我不從。之后人群散去,他帶我去安頓住宿,行過廟檐下的長廊過道時,看見他雪白的僧衣被廊風吹得獵獵,便想起我娘繡著白蓮的裙裾在風中飄動的樣子。

“為何不愿另改法號?”

我愣了片刻,才從思緒中抽身。

“母親曾說,若我此生投身佛門,便叫澶耽。若我只愿做個俗家人,便跟她姓,叫寒子晏?!?/p>

那時正午,日光極盛。光線從廊檐上打進來,照耀著他蒼白的唇與下顎。我問他是不是認識我娘。他沒回答,身首端正地望著前方,神情像白開水一般寡淡。

他怎么會不認識我娘。

那個惠質如蘭的女子,用她此生最后的偏執與決絕留給我的話是:跟著留白,跟他離開。

于是我便身披麻衣,跟著留白跋山涉水來了南山。

“澶耽!”身后忽響起一聲喊,來人笑容和煦地從我身后轉出來,“這次可不許狡辯說是對著白日參禪,明明就是發呆。”

“苦竹師兄?!蔽译p手合十行了個禮,頗誠懇地認錯:“澶耽確實沒在對著白日參禪?!?/p>

他臉上笑容乍起,又被我一句話澆熄。

“明明是對著春雨的呵。”

“你這…!”

“師兄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我笑了笑,隨口將話題岔開去。

“這個…你可知曉,姑蘇氏的幾位施主方才已入了山門,在大殿朝拜過了?”

“現在聽你一說便知曉了。”

“我是想說……”他略不好意思地掀起眼簾看著我,臉上浮起幾分討好的笑,“待會兒留白師叔在轉經閣給香客講經,可今日偏由我在大殿輪值解簽,眾師兄弟中就你無事,所以能否請你……”

原來如此。我微微頷首。

苦竹臉色現出喜色:“那便拜托師弟了!”

牛毛細雨潤物無聲,倒要教它好好滋潤我這榆木一番。沿殿廊走了一段,便憑空走進了春雨里,出院落往正殿行去。

路遇幾個往轉經殿趕去的師弟,臉色都比平時多添了幾分喜色,走得遠了還能聽見他們議論。

“聽聞那位姑蘇小姐美則美矣卻體弱多病,姑蘇夫人遍尋名醫、求仙拜佛,這才將女兒送來南山靜養……”

“難道她們會在寺中久住?”

“這倒不是很清楚……”

“她們現下該到轉經閣了吧……”

談聲隨著距離隔遠漸弱下去,只是人聲雖無法傳遠,卻一時不會在這寺中消弭了。

在這魚龍寺待得越久,倒愈發想念那個江南小寺。想念寺前那一株百年的紅楓,想念檐下那養著紅鯉與睡蓮的殘缸。

【叁、姻緣簽】

[姑蘇皎]

“小姐,我們不跟著夫人聽經,這是去哪兒?”

“聽經多無味,我們去正殿。”

“正殿?就是您跟夫人方才拜佛的大殿么?為何又去一次???”

“因為…”我輕輕梳理了鬢角,左頰緩緩抿出個梨渦,“這次我想求支簽啊…”

這殿宇十八年前是什么模樣,十八年后仍是什么模樣。就連殿中的香火常年累月的都是一個味道。我總在想,佛聞了千年,難道不會厭么?

五年彈指即逝。良人,不知你可還記得我?

身邊來了又走了不少香客,也有山下的婦人一邊碎碎念叨著親人的平安,一邊將簽筒晃得嘩嘩作響。松香在一旁候得急了,又不知我跪立著久久端視佛像心中是在想些什么,也不敢上來催促。直到簽筒傳到我手上的時候她才輕聲喊:“小姐,您搖大點兒聲,佛祖能聽見的!”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陳舊的厚竹筒在晃動下掉落出數支簽條,無法,只得收攏放回重新再求。到第三遍時才聽見單支的竹簽條清脆的掉落聲。

松香頗興奮地湊上前:“小姐,您這是求家宅還是姻緣?。抗抑懒?!您躲過夫人,是想給自己求支姻緣簽吧?”

我斜覷了她一眼:“你說呢?”

松香捂住嘴偷笑,“我這就去給您解簽!”

她轉身向殿柱兩旁望了望,指著幾片藏青帷幕下方露出的桌角道:“解簽的師傅在這里!”上前幾步掀起帷幕,“咦,這和尚怎么光天白日在睡覺?”

我從松香掀開的帷幕縫隙往里覷,便看見黃松木案上一本翻開的經書,頁腳上擱淺著他露出袖口的幾只削長而雪凈的手指,雪白僧衣的寬袖鋪了半個案面,右手支著額,衣袖半攏半垂遮掩了他大半面容。

松香撅起嘴,聲音還是壓低了幾分:“小和尚偷懶,小姐,我們找殿廊下的師傅解簽去?!?/p>

“不,”我將手中的簽條攥緊,聲音輕得近似呢喃,“解姻緣……就找他。”

我走上前,探出一只手去牽扯垂在他面前的寬大袖口,“師傅”二字還未完全喊出,便覺腕上一緊,被那只手反扣住了脈搏。

手的主人有張唇薄目秀的臉,眸光極清冽。

良人,好久未見。

[澶耽]

我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哪怕她換了一身錦衣華服,玉釵云鬢,然而我還是從那雙斜飛的眼尾與瞳底的戲謔里看見她唇角的聲色犬馬。

就如五年前那一眼,那個伏在金身大佛上妖嬈如獸的女子,盤坐于佛肩,懸下一只赤足晃蕩,漆黑的眼瞳裹了煙與霧,朱紅的唇角翹著芷與蘭。驚鴻一眼,似一支佛耳里伸展出的蓮。

“施主來解簽?”

她搖頭,笑眸里無限深意:“不,這簽已經解了?!?/p>

我半瞇起眼:“不知簽上作何解?”

“簽上答:若師傅方才就放開我的手,則姻緣無解。”

我松開手指,她腕上那只鴛鴦白淬冰綠的玉鐲實在寒涼,滲骨的一股冷香。

“失禮了?!蔽掖菇蓿p掌合十作拜。

她環顧四周煙火:“小女有個問題請教?!?/p>

“施主請說?!?/p>

“你說,佛為何需要香火?”

“佛不需要,是廟需要?!?/p>

“佛不要廟怎敢要?”

“敢問施主認為佛在哪里?”

“在極樂,在人心,在不可道之處?”

“那廟呢?”

她一哽,若有所思:“在人間。”

我長吟一聲法號,望住她。

“不,”她拿眼瞪住我,眼周浮起層胭脂薄暈,輕輕地一跺腳道,“重來,從‘佛在哪里’再問!”

我便重問:“佛在哪里?”

“在我眼前?!彼鸬蔑w快。

我一怔,看見她眼里星星點點的得意。

她不說話就很美,與我打機鋒時另有一種顧盼神飛的動人。

不怪眾師兄弟爭先恐后要去看她。金陵姑蘇氏的小姐。

我后退一步,再退一步,雙掌合十作端詳狀:“然也,在我眼前。

她緩緩沉下臉,賭氣似的提起裙擺轉身就走。走出幾步正要跨出殿檻,卻又忽然停住腳。一旁緊趨在后的侍女忙伸手去扶她,她便輕輕伸手搭住她掌心,半垂的側臉因逆著光而朦朧晦暗,只隱約聲音和唇角都是笑的:“師傅退離阿皎那么遠做什么,阿皎又不會吃人?!?/p>

她的光和影都融在針細的春雨里,眨眼便不見了。這間昏暗陰冷的大殿,最后只留下了一股將散未散的冷香。

【肆、僧衣】

[姑蘇皎]

我本惱他清醒得太快,衣袂還未觸及到他邊角,就被他撣開。聲色犬馬迷惑不了他嗎?純良無害也不能令他放下戒心?然而忽地悟道,他的戒心是為我而起。那個物來則應、物去不留,對清風朗月從不拒之懷抱、萬事不經意的他,堪堪為我提起了防備。

這一局還是我勝了。勝在他那一步后退。

“小姐,這簽真不解了?”都走出殿外半里,松香還牽著我的袖子戀戀回頭。

“不是解了么?”

“小姐糊弄那個和尚也就罷了,還要糊弄松香?!彼灰啦火垼懊髅魇莵砬蠛灥拿础?/p>

我脫開她的糾纏跑開幾步,但笑不語。

癡兒。他記得我,便是我所求的簽啊。

“不過小姐,你不覺得那小和尚的眉目和留白禪師好生相似嗎?”

“哦?”我有意拖長了聲音,斜斜覷著她。

“是真的!”見我不置可否,她倒急了,“夫人與留白禪師是故交,松香少說也見過禪師三五次,哪里是瞎編排的話!”

我隨手折下路旁一支早杏,擱在鼻底嗅了嗅,“那你倒去打探打探,那和尚與留白禪師…是個什么關系?!?/p>

甚好,這下整個魚龍寺便會知道,他們求而不見的姑蘇小姐早在正殿與澶耽和尚打了交道。

這幾日想必他要過得不甚安穩了。我可憐的良人,又該重溫年少時的噩夢了吧。只是,你夢里的囈語……何時才會有我的名字呢?

[澶耽]

這幾日夜里,又反復夢見母親死時的場景。子夜的狂風吹開窗棱,大片冰涼的雨絲從窗外飄進里屋,她跪在床前撫摸我的臉,大滴大滴的淚水從一對茶色的眼瞳深處涌出來,混合著雨水一起打濕我的臉。

我聽見她喃喃地念我的名字,一會兒喊著子晏,一會兒喊著澶耽。

房間內陡然亮堂了一瞬,窗外紫色的閃電劃破夜空,下一刻便聽見炸響的雷聲。

“跟著留白,跟他離開!”她的嗓音顫栗卻堅決,眼中匯積的淚水猛地砸進我的眼眶,鉛水一般滾燙滾燙,教我疼痛難忍。

她沖出大門,繡著白蓮的裙裾在堂口的狂風中飄舞,我攜著莫大的恐懼跟上去,跟著她從冰涼的地面一路踩進積水的庭院。巨大的雨勢淹沒了任何喊叫,閃電與雷聲在頭頂炸開片絢麗光景,我最后一眼看見她,便是她頭也未回地跳下了深井。

那一抹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滿目的黑。

那一夜滿目的黑,與任何夜色的黑又是不同的。我望著暗夜中房梁的輪廓,后腦像沉積了經年的淤血,不時傳來陣陣鈍痛。既將人從現實中抽離,又令人從夜寐中驚醒。也許是日復一日的失眠使這癥狀加重,原先只是持續一兩個時辰的痛癥,現在卻要撕扯到天明。

我知曉這段日子寺中是斷不會清凈的,便索性每日攜些干糧到半山腰的桃林中參禪。十里桃林最深處有間簡陋禪房,除卻師父偶爾過去,便是由我在春夏長時間占據了。

這一日春風和暖,山路間隨處可見旖旎。只是出寺前被住持師叔喊去談了半晌下山云游的事,待到抵達林中的禪房時日頭已懸至了樹梢。

這時節山下少有桃花,人間傳南山桃林之所以年年早發是因佛祖庇佑,鮮有人知桃源處藏著一眼溫泉。我也是在師父房中翻看到幾本關于河岳地帶的地理異志才知曉原來南山一帶蘊含著豐富的地熱。

禪房陳列簡明,只有一副床具與茶案器皿。小煤爐上被誰新煮的茶水已有沸騰的跡象,我上前提下來,不急不緩地坐下,燙杯溫壺、置茶、洗茶、泡茶。

該來的,躲不掉。不過,又何必去躲呢?

潑了茶,我起身往屋后走。這條通往溫泉的路徑被春生的雜草半掩在禪房和桃林后,路徑荒凄,算是人跡罕至了。甫一踏上那條路,便聞見石縫泥草里飄著若有似無的冷香。那冷香一股一股幽幽地鉆進人的七竅,我幾乎從遠處氤氳的水霧里看見了她一雙盛著花壇的眼睛。

溫泉入口鋪著塊兩肩寬的青石臺,石質分外細膩,常年未沾一毫青苔。而青石上女子的衣物像剝落的蓮花,更深幽的冷香從中滲出來。

女子的聲音從溫泉深處傳出來:“是松香嗎?讓你回寺拿干凈衣物,怎么去了那么久?”

“姑蘇施主,小僧見你的侍女在山路上崴了腳,一時半會怕回不來?!?/p>

那聲音沾著溫泉氤氳的水汽,十分疏淡:“早春露重,我在下山路上濕了鞋襪,勞煩澶耽師傅給我找件干凈衣物,不知是否方便?”

我從箱底拿出常備的換洗僧袍再次回到青石邊時,發覺那堆衣物中的一件牙白色肚兜已被混亂地藏匿到了衣裙最底下,只蜿蜒地露出一段朱紅色的系帶。

不免笑出了聲。

水霧后的人疑惑而警覺地嗔問:“你是不是在笑?”

“施主聽錯了。小僧先回禪房備茶?!?/p>

再不回去,這剛煮的茶水就要涼了。茶涼了,可怎么待客呢?

茶香沖泡得最馥郁的時候,她來了。那股子冷香氣勢洶洶,一進門就壓制得清雅的茶香蜷起了首尾。

“師傅的茶煮得真好。”她收勢緩步走來,僧衣赤足,濕發披肩,手上提著雙白履。

我的眼仿佛一瞬間被漫天白霧糊住了,那霧里隱隱地顯出些光與影,還沒看清,滾燙的茶水就從杯口傾進整個掌心。

我清楚看見她的瞳孔撲進一只飛鳥,驚惶地撲來搶過我手中的滾茶。那杯壁燙紅了她細膩的指腹,她卻只顧著翻過我的手掌一遍一遍察看。

“疼嗎?澶耽…疼不疼?……”

我閉上眼??匆姶箪F一點一點散開。

我的心仿佛一瞬間被某只手握住了,疼得眼眶里涌出些不屬于這一世的潮濕。一聲悠久的嘆息從漫長的歲月的通道那頭直響到這頭。

“施主。”我靜靜地抽回手。

她的驚醒只維持了短暫的一剎,下一剎又恢復回那個溫婉的大家閨秀。

阿皎…你一路露了太多破綻,這一個我只裝作未察。還請你做旦我為丑,好好繼續把這出戲唱完罷。

她不再言語了。跪坐在我對面,捧著茶喝了半盞,又放下。復從隨身的繡囊里掏出針線,垂下臉替我縫補起她穿在身上的僧袍的袖口來。

她穿僧衣的樣子很美。細麻的衣料下肌膚溫潤如玉,眼神寂靜得像佛。

在我眼前,在我眼前。我在佛眼前,佛在我眼前。都是一個道理罷了。

“師傅為何一直望著我?”她頭也未抬地問。

“下個月,我便要陪師父下山云游了。”

她似笑未笑地抬起眼:“師傅這是在同我告別?

“是。”

她怔一下,端正起身子,認真想了想道:“師傅此行…萬事小心。”

“好?!?/p>

她詫異地看我一眼,待碰上我的目光又飛快躲掩入睫毛下,“阿皎下個月也要回金陵?!?/p>

“剩下半個月,姑蘇施主若嫌寺里悶可以來找小僧下棋。”

她手上的針線停住不動了,兩扇纖密的睫羽掩蓋了所有瞳仁的訊息。慢慢那唇角才扯出個笑,“好啊,阿皎還要吃師傅煮的茶?!?/p>

我灑了盞里涼茶,新斟上一杯放置到她手邊。

【伍、破夢】

[澶耽]

她那趟來,斷不會只是陪我吃吃茶,為我縫補僧衣而已。也不會只是溫泉泡澡,給我留一個可趁之機。她心有般若,知道皮相之惑不過是下乘。她有她的智慧,也有她的手段。盡管之后日日烹茶對坐,我卻猜不出她到底想要什么。

只是自從那日一見后,我的痛癥夜里再未發作過了。神清思松,夜夜好眠。

[姑蘇皎]

他的轉變在我意料之外,令我不得不提起防備。所幸吃茶下棋也正如我所愿,我摸不準他不打緊,重要的是我想做的,沒有任何人能阻攔。

一個月很快過去。那日清晨,姑蘇家的馬車成群在南山腳下等候。馬車向南,僧衣向北,背向而離,無人回頭。

我從松香口里聽來不少這兩年來關于他的傳聞。

傳聞說魚龍寺留白禪師的弟子初次下山便嶄露鋒芒,一笑一語化解了崇山居陽禪師的金剛喝;繼而陽曲山激辯,兩日三夜最終以達機禪師年老體邁為因由不分勝負告終;澶耽法師的名號一夜響徹南北,然而這還不算結束。一年前北平洛河郡主稱贊澶耽師傅‘慧根剔透,五蘊靈犀”,賜封南朝最年輕禪師的尊號;直到半年前,他自長白山坐禪歸來,一葉孤衣,萬僧恭送。一出世便為京都第一美人端木緋所傾慕,一路追隨至太行山下才含淚作罷。

這些消息本就在預料之中,無甚可驚訝的。我早就說過,我的良人是佛,是世上最聰明的人。只有最后一條,惹得我大笑不已,實在想知道他是如何應付一個嬌滴滴、糾纏不休的美人的。松香直罵我沒心沒肺,說澶耽師傅都要被人搶走了還不知憂急。

兩年。你翻過山跨過河,路過紅塵見過風月,已是另一個澶耽了。兩年前那個與我桃林對酌的澶耽……還在嗎?

我自問卻又自笑。無論如何,他就是他。縱然千般變化,他還是我的良人。只是我的良人。

“不過,聽聞澶耽師傅前段日子在離南山百里外的地方病倒了。小姐…你要不要何時再回南山拜訪澶耽師傅一趟?”

我沉下聲色不答。

現在還不是時候。他要再受些苦,受些罪,受盡菲薄與流言。他要活進噩夢里,他要沉淪掙扎在地獄邊緣,我方可朝他伸出手。

姑蘇皎,你實在是心狠。

我看著鏡子里那張容顏姣麗卻蒼白的臉,嘴唇不知什么時候被咬破了,滲出殷紅的血。

[澶耽]

我的痛癥在半夜里又犯了。我已經無法辨別,是噩夢導致了頭痛還是疼痛喚起的噩夢。

師父帶我回魚龍寺時,如同又回到七年前他初次帶我入寺的場景。山間洪鐘轟鳴,一路上無數視線粘上我的僧袍。我知道那是什么目光。除此之外還多出了…畏懼。

許多日下來,痛癥遲遲不肯緩解,除此之外,我竟越發想念她兩年前留給我的那副茶葉了。那茶里有她的氣味,她的冷香,成了癮癥般不可戒除。只有時常溫故,才能安心不受噩夢與夜痛侵擾。

只是那茶在半個月前就被用盡了,而且茶種、配方我都一無所知。

夜晚無法入夢瞌睡便在白日襲來。某一日自我從桃樹下醒來,便發覺寺里開始流傳說,我的夢囈里有阿皎的名字。這似乎比我懶惰尊大、罔顧戒律一條更可惡。于是,兩年前她時常與我獨處桃林的舊事又被翻起,以另一種更促狹惡意的言語。而不可或缺的,我的身世依舊是最耐得住咀嚼的談資。

直到住持在寺里下了禁令嚴止妄言,那些傳說不休的嘴才肯稍作閉合。然而我的世界依舊嘈嘈切切,那些輕蔑或嗤罵的言語時時地鉆入耳脈,不可休止。

“他算什么禪師,不過是洛河郡主看在留白師叔的面子上抬舉他罷了……”

“若是他持身端正,又怎么會招惹上端木緋這樣的女子……”

“一個出家人,夢里卻喊著個女子的名字…你說能夢見什么好事…”

“不過就是留白師叔撿回來的野種……”

“山上有的是會講經的師兄,她怎么偏偏就往澶耽那處跑?“

“你聽說了嗎?他那個娘是未婚先孕而被族里趕出來的…真是恬不知恥…”

我猛地推開灶房半掩的木扉,那兩個湊在墻腳私語的沙彌立即站起來,手足無措地喊了聲“師兄”。

“你們在說什么?”我冷眼看著他們。

“我們…我們什么也沒說呀……”其中一個沙彌辯道。

另一人則打了他一下,慌道:“師兄我們不敢了,您饒了我們,我們真的只是說說而已……就算今天被仁竺師叔懲罵了,我們往后也不敢真的往他飯菜里吐口水的……”

我沉默片刻,從兩人面上掃過,只當警告。拿了水瓢轉身便要離開。

“裝腔作勢,不過是留白的私生子……”

“你日日待在父親身邊卻只敢喊他師父,是怕他不認你嗎?”

水瓢被猛地擲到地上,瓜裂為均勻的兩半。我回頭冷眼看著他們,只看見那兩張驚恐的臉噤若寒蟬。

“澶耽啊,怎么去了這么久?水瓢拿到……”住持看著兩手空空的我走進院門,止了聲,老朽的身子也緩慢從魚池邊站了起來。

“水瓢裂了?!蔽易哌^去,只說了這一句。

“怎么了?出什么事惹我們澶耽禪師不高興了?”那張老邁的臉上浮起慈祥的笑。

“沒什么?!蔽业男木碀u漸地和緩下來。

“頭疼癥這幾日可好些了?”

“沒有大礙,煩師叔費心了?!蔽肄D開話題,“師叔是要拿水瓢盛這池里的水?”

“噢,我是想將那只金鰭的錦鯉打撈起來,午后下山時帶給一位友人,他酷愛養些魚蝦什么的……”

“既然如此,師叔該讓澶耽去拿網兜才是?!?/p>

他一拍腦袋,直笑稱自己犯了糊涂,“真是老了,不中用了哦……”

我笑著道:“那澶耽去找網兜?!?/p>

“好好,快去!”

我轉身往院門走去。

“可憐孩子…日日對著自己的父親卻不敢相認,作孽哦……”

我身子一僵,猛地回過頭去,卻見嘉平正笑瞇瞇地望著我。

“住持了說了什么?”我瞇起眼。

“說了什么?不是讓你去拿網兜嘛……”

我扯了扯嘴角,轉身便往院外走。

是夜,風急雨驟。

夢境沒有在那無際的大雨和黑暗中斷絕。我看見狂風吹開了庭院的大門,留白就站在門外,濕透的雪白僧袍不停往下淌水,面目也在隨著雨水融化。

“你為什么要來白馬鎮……”

那身影只是不斷融化。

“如果不是你…她不會死…”

他的身體化成燭淚似的一灘,流淌到我腳下。

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綿長悠遠,我推開僧房的門,沿著雨夜的長廊走過漆黑的殿檐,最終在一間火燭未熄的禪房前停住。推開那扇塵封了七年的門。

他從火光中抬起頭,那雙疲倦的眼里沒有詫色,“你來了…”

“你在等我?”

“澶耽…這七年我日夜都在等你。”

“你等我做什么?”我嗤笑一聲。

“贖罪?!彼暮韲道锇l出冗長的一聲嘆息,“向你贖罪。”

“向我?那我娘的那份呢?”我嗓子里的音調變得低沉而古怪,“你要怎么還?”

他閉上眼,隨著眼皮底下眼珠的轉動,睫毛一陣陣顫抖。

“我一直在猜,”我的聲音忽然平靜下來,“‘澶’是什么意思,你能告訴我嗎?!?/p>

“是…是我出家前的表字。” 他的睫根迅速地濕潤了,眉川壘起無數紋路。

果然如此。我溫和地笑笑。

“那你知道我為何七年都不曾向你追問嗎?

“因為她死前說,跟著留白。你看,她都原諒你了,我還有什么好追究?

“可是師父……她最近又時常來夢里找我。她有去找過你嗎?有么?你見過她了嗎…師父?”

那個從來溫潤清高的留白禪師捂著臉,孩童一般痛哭出聲。我冷眼看著,卻不覺得痛快。因為……這還遠遠不夠。

“我最近總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從頭錯到了尾。師父…你來說,她讓我跟著你的意思……是原諒你?還是不要放過你?”

他的身體猛地顫栗一下,僵住不動了。

此刻我想大笑了,想暢快地大笑出聲。可那頭疼癥卻驀地發了作,滿目的暈眩與痛楚襲來,世界又是黑,無邊無盡的黑。

我轉過身,跌跌撞撞地往禪房外走。走過長廊,走過佛殿,走進漫長的黑夜與暴風雨里。


點此看下篇:佛劫(下)

作者:黃山學院?禾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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