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情況是這樣的。
她坐在一塊石頭上開始咔嗤咔嗤吃著零食，我則站在她后面開始抽煙。她不喜歡煙味，所以我站在后面的背風處。我從后面看著她，覺得她的樣子很可愛。表姐說，對女士正確的表達方式是，如果她長得好看就夸說漂亮，長的不好看就說她可愛，如果很丑可以夸她有氣質(zhì)。所以當我說她穿那件帶尾巴的衣服很可愛時她覺得我是在說她不漂亮。而我眼前的這個姑娘長的其實挺漂亮，但我覺得漂亮這個詞有種傲氣的感覺，不易接受，而可愛不光代表漂亮，也很和藹，讓人很舒服，所以我說她很可愛。
她坐在那吃東西的樣子很可愛，就像一只毛絨絨的動物。用小巧玲瓏來形容顯然不合適，從形態(tài)上講更像圓滾滾看起來笨笨的龍貓。我又聯(lián)想到海的女兒，那是一條坐在哥本哈根海邊石頭上的美人魚。童話的結(jié)局是她化作美麗的浪花，但我覺得化作望夫石會更悲慘一些，雖然那個混蛋王子不值得渴望。總之，她是個很好的姑娘，正坐在海邊石頭上吃零食。
但是此時此刻我們出現(xiàn)在這里不是為了研究她到底像龍貓還是美人魚，(當然我個人更覺得像龍貓)，而是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問題。這個“關(guān)系”很值得單獨說明，因為它可深可淺，可長可短，甚至沒有直接聯(lián)系的都能算做“間接關(guān)系”。根據(jù)“七度人脈”理論，你可以通過最多七層人脈就可以跟世界上的任何人產(chǎn)生“關(guān)系”，這讓“關(guān)系”顯得如此輕而易舉。而有些“關(guān)系”讓則會人與人之間更親密更深刻。而我單方面相信我們之間是有這種深刻“關(guān)系”的。之所以說“單方面”，是因為我是不善于表達而又缺乏自信的人，而這也正是我們“關(guān)系”出現(xiàn)問題的主要原因。
首先我覺得我們之間有一種深刻的關(guān)系。它有點像《小王子》里面的“馴服”。小狐貍對小王子說，我不吃麥子，它對我來說毫無用處，但假如你馴服了我，你的頭發(fā)是金黃色的，麥子也是金黃色的，看到麥子我就會想到你，就會很開心。而我就是那只被馴服的多愁善感的狐貍，會因為金黃色而興奮，又因為遲遲的等待而焦慮。但悲劇的是馴服只是單方面的，這就更像是我們的關(guān)系了。因為我不善于表達，所以我從沒有表達過我的想法，而缺乏自信又讓我始終不敢肯定這份關(guān)系是否存在，是否維持。所以原本應該讓相處更加和諧的關(guān)系變成單方面的意淫。
我始終相信言語是最低效的表達，我相信心照不宣，妙不可言。一個眼神一個表情足夠細膩生動的表達我的感受，假如用“開心”、“快樂”、“傷心”這些生硬的詞語來表述就太乏味了。而她則堅信溝通交流是一切關(guān)系的基礎(chǔ)，話都說不清楚怎么能讓心相信讓人安心?但我卻覺得：謊話可以說的跟真的一樣，為了把謊話說圓，總要編的聽起來合情合理，而現(xiàn)實情況往往發(fā)生的莫名其妙；有時候面帶微笑心里卻在打小算盤，說的甜言蜜語但做事卻無比混蛋。世上90%的謊都是說出來的。而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跟皮笑肉不笑，似笑非笑，蒙娜麗莎的微笑，給認的感覺是不同的，想用動作來騙人要比言語騙人費心費力多了，只占10%。也許正因為我內(nèi)心如此陰暗才讓她寧可相信我的鬼話，也不敢相信我的那一笑到底是微笑還是奸笑。
總而言之，我把她帶到這里是因為我們的關(guān)系出了問題，為了解決問題我想用溝通的方式把問題講清楚。而此時此刻她坐在石頭上吃零食讓我覺得很愧疚，也許我應該先帶她去吃晚飯，邊吃邊解決問題，或者吃完飯再解決問題。但事實情況是在我接到她之前我非常的氣憤，氣憤讓我失去覺得我可以失去理智從而可以更多的用語言表達，哪怕氣憤到把她罵哭了。為了保持我的情緒，防止在堵車時或者在等著上菜時把氣憤變成了諂媚，我決定不吃飯直接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好好溝通，言語解決不了打一頓也好，不會有人來搗亂。但當我們找到地方時我的情緒已經(jīng)平靜一些了。而當我把她想象成一只毛絨絨的動物時，氣憤幾乎快要平息了，畢竟她那么可愛，怎樣都無法對可愛的龍貓生氣啊。
海邊的風很潮濕，吹到身上結(jié)成一層水膜，風再大也吹不干，身上總是黏糊糊的很不舒服。潮水正在上漲，腳下的這塊石頭原本泡在水里，石縫中還有一些貝類，它們馬上就能再次回到海里。這里的照明不是很好，因為不是景區(qū)，不會有很多人來，也就不需要充足的照明，只有不遠處的路燈漏過來的余光。為了方便解決問題，不論是平靜的語言交流，還是火爆的肢體沖突，都不希望有第三方打擾，所以我故意選擇了這里。不遠處有個小孩在哭鬧，孩子媽正在威逼加利誘，邊哄邊嚇，軟硬兼施。一對男女正在愜意的散步，看起來關(guān)系很和諧。不禁想到婚姻真是愛情的墳墓嗎?
關(guān)于愛情，我覺得它跟怪力亂神是一回事，說的人多見的人少，信則靈，不信人也能活。我覺得有，但它跟婚姻沒什么直接關(guān)系。沒有它也會結(jié)婚，有了它也會離婚。它不會永恒，不會長青，會褪色。維持婚姻不是轟轟烈烈地老天荒的愛情，而是平平淡淡牽腸掛肚的親情。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固然動人心扉刻骨銘心，但在凡間柴米油鹽瑣碎無常的沖刷下仍然能維系一個家庭一段婚姻的卻是親情。原本陌生的兩個人因為愛情走到一起，相互變成對方不可分割的心肝骨肉，不離不棄一路走下去變成至親至愛之人。或許到老了，他們?nèi)匀幌嘈拍鞘菒矍椋屗麄兿噱σ阅瓐?zhí)手偕老，但冥冥之中讓他們之間產(chǎn)生不可磨滅的關(guān)系叫親屬。
我覺得是無神論者，不相信善惡輪回因果報應，不相信有神靈普度眾生渡我出苦海，但我相信上帝擲出的骰子他也猜不到點數(shù)。正因為所有事發(fā)生之前都無法確定才讓生活變得更有趣。
幾年前我外甥出生的時候，我看著眼前這坨肉乎乎的東西，感嘆生命的神奇。他將會從一顆肉蛋長成可能比他爹媽都要高大威猛的小伙子，他將會從大小便都不能自理長成一個可能有權(quán)利控制別人不敢大小便的獨裁者。而我將會變成我曾爺爺那樣的瘦干巴老頭，拄著拐棍笑呵呵的。不知道那時候我還會不會想起曾經(jīng)有一個讓我滿心歡喜心花怒放欣喜若狂又愛又恨刻骨銘心肝腸寸斷骨痛心碎悔恨惋惜的可愛龍貓姑娘坐在海邊石頭上吃零食呢。
潮水還在上漲，再過不久這個姑娘就會被海水淹沒，即使不變成美人魚也得讓美人魚吃掉。所以她把零食包裝紙收到袋子里，喝了口水，起身回頭對我說，你不是有話要說么，說說吧。于是我想起來我很生氣，打電話不接發(fā)信息不回找不到人，我開始歷數(shù)最近她讓我生氣上火所以我兇她嚇唬她故意不理她于是她害怕生氣上火也不理我于是我更加生氣上火更加兇她嚇她故意不理她的種種經(jīng)過，以及我當時的情緒狀態(tài)心理活動，進而表述我的思想觀點處事哲學，試圖以我的三觀說服她讓她明白自己錯了。然后她又歷數(shù)我做的種種讓她不安心不省心不放心不理解于是干脆不理我的事，以及我的所作所為是如此過分我的想法是不合時宜的。總結(jié)起來，如果我能把想法都如實說出來，有意見直接提出來，而不是把所有事都當成不言而喻順理成章的就不會有這些問題了。溝通！溝通！說過多少次了，溝通很重要！
我們沿著一臺沙灘車的輪印往前走，海邊散落著飲料瓶包裝紙甚至拖鞋，這種景象很難讓言情小說愛情故事變得浪漫。現(xiàn)實情況也確實沒有浪漫可講。我們沒有大聲爭吵，更像是在陳述證詞，以既有事實證明自己的觀點。多數(shù)時候我盡量用客觀的語氣來描述，盡量不讓原本緊張的關(guān)系更加惡化。其他時候我便是沉默不語，一切盡在不言中。而我的手指在口袋里扣著煙盒外面的塑料包裝紙。我把煙盒的菱角處當做開口為直角的刀刃，然后用指甲擠壓，希望菱角能在壓力作用下把塑料紙切割開。顯然我高估了紙盒的硬度，菱角被指甲磨平，那團塑料紙聚集到一邊更加難以切割，但我的指甲還是不停的擠壓重復，因為我感覺非常不好，非常害怕，非常緊張。
她的語氣似乎很平靜，但這并不一定是好現(xiàn)象，這很可能表示一切已無可挽回，無需再有情緒的渲染。其中一次她說到激動處轉(zhuǎn)身瞪著我，我希望她會打我，我會覺得很有趣。就像我知道以前如果聊天聊到她不開心了，她會用手指使勁戳手機屏幕，似乎想透過屏幕戳死我這混蛋，想想就很有趣。但現(xiàn)實中即使她生氣了她也不會戳我，這又很無趣。所以我覺得如果她真的打我，那我肯定會笑，因為能動手動腳的關(guān)系就很不一樣了。但她并不理解這其中的趣味。她只是把手里的的瓶子摔到地上，動作很大落地很輕，似乎故意表現(xiàn)給我看讓我知道她也是很有脾氣的。而我又因此覺得這情景也很可愛。我有一種沖動，想過去拍著她腦袋然后哈哈大笑，而且也許我這樣做了結(jié)局會不一樣，但我覺得此情此景還是不太適合，畢竟她的確是在生氣，而我也在生氣，而且問題沒有解決，溝通成障礙，氣憤很緊張。
她說了很多，這些事之前她多多少少也都說過，她試圖用這些來證明我的態(tài)度很有問題，我很不靠譜，讓她沒有安全感。但我只是從我的人生觀價值觀出發(fā)尋找理論支持證明對我來說這就是最真實最靠譜的我，而我的態(tài)度明確無需語言修飾，天地為證日月為鑒我的行為表現(xiàn)更加證實了我對她的態(tài)度。但我始終沒有跟她解釋我的態(tài)度是什么，我做的一些事又是出于怎樣的動機怎樣的考慮。但似乎她并不理解，所以一切如我所料無可挽回無力回天的發(fā)生。
我原本打算以氣憤為動力跟她把問題掰開了揉碎了好好說道說道。但我內(nèi)心思緒萬千卻嘴笨的像個理屈詞窮的白癡，而我的表現(xiàn)的確就是個白癡。我覺得我一開口便是字字珠璣，別人會像寫命題作文一樣細細體會我說話的中心思想主旨大意，并充分發(fā)揮思考領(lǐng)悟其中的道理內(nèi)涵引申意，然后自己腦補八百字以上的心得體會(詩歌除外)，從此人生步入正軌，邁向輝煌。而現(xiàn)實卻是，她認真考慮了我的表現(xiàn)之后，平靜的說，本來有很多機會的，但是太晚了，太晚了。
語言的殺傷力堪比精神原子彈，再加上語氣及語言環(huán)境，讓聞者思緒寸草不生一片慘白。手里的煙盒固執(zhí)的就是撕不破，我倒希望現(xiàn)在立馬發(fā)生海嘯海水趕緊把我淹死，我希望電視劇背景音響起，我痛苦墜地撕心裂肺哀嚎不已，我希望我變成綠巨人奔跑沖撞把城市砸個亂七八糟，我希望時間倒回十分鐘我要跟她一頭扎進海里扎進童話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痛苦著，心臟仿佛被人用手越攥越緊，擠干了所有血液卻仍然在跳；我感覺肺背東西擠壓著，呼出的氣體渾濁可以毒死幾百只老鼠卻毒不死我自己。我不知所措。不知道如何表達表現(xiàn)表演。我更加相信言語是最低效的表達，沒有足夠的文字能表現(xiàn)我內(nèi)心的掙扎。我覺得我可以吶喊到嘶啞，我可以奔跑到摔到再也站不起來，我可以氣血上涌吐一口老血然后休克，我可以發(fā)瘋?cè)ヒ娬l揍誰見什么摔什么，我可以借到孫悟空的棒子攪個天翻地覆，我可以……
但事實是什么都沒有，沒有吶喊沒有瘋狂沒有眼淚。有的只是快要窒息的痛楚卻始終無法窒息，有的只是無數(shù)悔恨痛苦涌上心頭卻無法讓心跳停止。我期盼著趕快死過去吧，醒來后或許這就是一個痛苦而短暫的夢。此時此刻，無地自容。
我相信她不會知道當時的內(nèi)心世界，如果讓計算機處理這一時刻腦中閃出的思緒情感，就是銀河的處理器也得宕機啦。但她無意探索我內(nèi)心深處的細膩溫柔敏感哀愁。或許是我表現(xiàn)的太好，也或者是我表現(xiàn)太差。她看我并沒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現(xiàn)，一切如常搬不動聲色。她對我說：走吧，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