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年代(14)

早晨,工場里靠排門板上的四塊小小的狹長玻璃也夠亮的了,只是我的鋪位近門還是暗了些,所以我開了中間東面的一塊排門板,讓光線進來,這樣可看書了。昨天在買《性的知識》前已翻閱過,知道這是本傳知解惑的自然科學類的小冊子。里面有幾幅男女身體包括性器官及母體懷孕過程的插圖,圖文并茂,將性的知識一一說清道明。這對我正在發育的人來說是很具吸引力的。于是津津有味地看著,兩耳不聞門外聲。可突然進來一個人,手一提,將我攤在桌上的書提走了。我抬頭一看,是白白胖胖、十分豐滿的八妹,她右手提著麥草穿著的油條,正想抄近路穿過去,見我全神貫注就想打擾一下。但她看到書名,自然地緋紅了臉。在她愣神時,我一把搶了回來,并對著她用左手食指豎在嘴唇中間,然后指指閣樓。她點點頭,在我耳邊輕輕地說:“借我看看好嗎?”我也點點頭,在她耳邊悄聲地說:“我看完后就借給你。”她滿意地笑盈盈地從后門出去了。望著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一月六日那天,我一頭撞在她胸脯上的情景。當時她既疼又窘,而無知的我還企圖伸手幫她撫痛,現在想想,難怪她慌忙地退身。八點以后,難以再在工場里看書,大阿姨下樓來倒不要緊,她不管我,且又不識字,可弟妹們下來,特別是已上學的大表妹等看到這書就不方便了,所以我收起書,拿起已送到的新聞報看起來。當我最后看完長篇連載《東風化雨》后,將報紙一卷,右手拿起報紙,左手握著也卷起的《性的知識》去外婆家。一是給外公送報紙,二是想去外婆那里客堂間里看會書。走進玲妹家,就聽到假二樓的平臺“噢噢”連聲的八妹的聲音,走過天井看到她拎著一只杭州籃(注:當時上海人家買菜都拎籃子,籃子有上大下小圓形的杭州出的“杭州籃”,有本地出的圓口下方的“本地籃”,都是竹篾編的。)款款而下。我們相互笑笑點點頭,我就走進狹窄的夾弄,幾步就到了外婆家門口。外公正對著五斗櫥上的鏡子梳著銀絲般的頭發。我說:“外公,報紙。”外公對著鏡子朝我點點頭。說時遲,那時快,我背在身后左手松松地握著的書被人抽走,隨即格格笑聲從我耳邊飛過。我既不能去追,更不能再去“搶”回來,外公對著鏡子對我說:“儂坐呀。”我還未應聲坐下,在客堂里吃早飯的唐瑩因聽到并看到八妹又笑又跑地沖出門去,她也隨即起身,手端著碗筷追出門外,看了看對還站在夾弄里的我說:“一個瘋姑娘,挽著籃子還看書,望她去撞了人家被人罵一頓才好。”我無可奈何地對他笑了笑再頭一轉對外公說:“我不坐了,我要到上海圖書館還書去。”這天我幾乎在圖書館里看了一天的書,這才帶著新借的書心滿意足地回到工場,半路上在路邊飯攤上吃了夜飯,六時差十分回到工場。在樓梯邊,小舅母和大阿姨正說話,一見到我就說:“我的大外甥,快,吃夜飯去,今朝儂小阿姨回門。”而此時,小王蟹推門進來并在我耳邊悄悄說:“四點多,我看到伊朝浙江路方向走了。”他的口氣中明顯有種忐忑不安的情緒。我自然也感到意外,這時大阿姨的一句話使我稍許放了些心。大阿姨說:“快去,今朝阿拉也全去。”于是我對小王蟹說:“儂等我一會,我到外婆家去去就來。”我跟了大阿姨,小舅母到了外婆那里,外婆在后天井里與阿雯阿姨在忙著燒菜。表弟妹們在外婆屋里坐了一桌嘰里呱啦地嚷嚷著,熱鬧得很。客堂里,八仙桌朝南坐的是外公,他身旁右側有一空位置,左邊坐著童、史兩位姨爹,南邊坐了茅姨爹和小阿姨,小阿姨的臉在大阿姨走到她身邊拍了一下她的左肩頭時羞紅起來。大阿姨和小舅母在西邊落座了,我在外公身邊坐下,外公忙給我倒酒,我按住了茶杯口:“外公,我自己來。”接到錫制的酒壺倒了一口酒。外公說:“多倒點。”茅姨爹也說:“滿上,滿上。”我又倒了口,端起酒杯對外公、三位姨爹、小阿姨、大阿姨、小舅母環著示意了下:“我祝長輩們身體健康、合家歡樂,我先干了。”我一口喝下了酒,又說:“因為車木作小王蟹要我幫他辦件大事,我告罪不能陪長輩們,愿大家吃得開心,喝得愉快!”然后放下杯子,彎腰拱手與大家一躬,退到夾弄里。外婆正端著菜走來:“飯不吃啦?”我輕輕地對外婆說明事情原委,外婆這才笑著點點頭:“去吧。”

我和小王蟹來到七浦路西邊頂頭浙江路上的上海市北站區人民法院門前,路上冷冷清清。這里要往北走,到海寧路一帶才有商店。在這里我們往南、東、北三面掃視,路人僅有幾個都是來去匆匆,我們二人自感有些傻地呆著。隨著時間的消逝,我的心越來越著急,擔心鄭彩文不來,小王蟹從不著急到抬腕看看表,從坦蕩奧皺眉他的心路其實與我一樣,不過,更多了一層失敗感。到六時過十五分時,他緩緩地對我說:“我們回去吧。”

就在這時,背后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響起:“著急了,是吧?”我們回過頭去,一個女人款款地從法院門口的一根石柱子旁走出來,咯咯地笑著,向對面一根石柱后一招手,“出來吧。否則,郎君要跑了。”鄭彩文默默地笑著走了出來,兩人來到我們面前,陌生女人看上去要比鄭彩文大上幾歲,額頭已有皺紋,她說:“我是彩文的堂姐。我們看你們從那頭興沖沖地過來,我一眼就看出這位兄弟是認真的,只是我堂妹要考驗考驗你,我們才分開躲在石柱后觀察你們。”鄭彩文挽住堂姐的左手臂:“走吧,我們一起走。”她回過頭來對我們點了點頭。我和小王蟹就默默地跟著走,小王蟹此時笑意從心底頭里透了出來。過了浙江路橋后,她們往里靠了靠,這明顯告訴我們可以“升級”并排走了。我從小王蟹左側繞到右側讓小王蟹傍著彩文堂姐走。一路上彩文堂姐侃侃而談,談人生、談道義,似告誡兩旁人要為人正直、相互敬重。而鄭彩文時不時地打量一眼小王蟹,小王蟹今天穿了一身新的米色雙面卡的中山裝,黑色皮鞋能反映出路燈的光亮來。而鄭彩文呢,上穿藍底小白花的絨布短襖,下穿藍色雙面卡的長褲,一雙白底黑色直貢呢的自制布鞋,這套全新裝扮,昨晚喝酒都沒穿。小王蟹時不時就含著笑意將眼光投向鄭彩文,有時兩人眼光相遇,彩文便即刻低下頭去,而小王蟹則滿足地將眼光放射到路的前面。那位堂姐故意視而不見,反而問起我的情況來,一問一答兩句后,似乎是為了更方便與我對話,堂姐離開彩文來到我的左側,很自然地讓小王蟹和鄭彩文肩并肩了。那堂姐將我一帶,跨前一步走在他們前邊,她繼續這一搭那一搭地與我閑聊著。我們從浙江路到南京路上的永安公司后就向西,南京路上店招亮亮,櫥窗光光,如同白晝——一個不夜城,路上閑逛的人不少但也不擠。

到了西藏路向南,這里比南京路上人少了些,但在后來叫做“和平電影院”(當時叫“皇后電影院”)的門口,人多了些,有人手拿著當晚放映影片的一紙說明書看著劇情介紹等看下一場的電影。我們走到過去叫做“東方飯店”,那時已是上海總工會的工人文化宮了。小王蟹、鄭彩文已經與我們并排走了,他告訴我:“工人文化宮要憑工會的會員證才能進去。”他問我加入工會了嗎?我作了答。不一會我們就到了大世界門口。小王蟹買了四張票,一進門我們就被兩旁邊的哈哈鏡給逗樂了。能使人變長、變矮、變粗、變細,還可與人的腳步移動變出各不相同的形態來,樂了一陣子,上了二樓,在北邊的一個場子里上演錫劇:三笑姻緣。顯然,是好彩頭,見鄭彩文她們也喜歡的,就進場。

場子是開放式的,南、西兩面敞開著,由人隨意走動,北面是墻,東面是戲臺,場子里一排排位子不少,場子中間一分二讓人們也可以進出。戲還未開,場子里有了些人了,我們四個從中間往戲臺方向走,我在北側的一排位置中看到了有連著的五六個空位,我征詢了一下三位的意見,得到同意后帶頭走了進去。在經過六個人之后,我在身后留下三個空位就坐下了。小王蟹、鄭彩文、那位堂姐一一落座,不一會兒,場子里的燈關了,舞臺前上方的一排燈亮了,照得垂著的幕布呈現出鮮艷的綠色來。音樂起,幕布漸漸地被拉開。婉約細膩的錫劇臺詞伴著秋香和一群丫鬟的出場,一亮相就吸引了觀眾。我被臺上展開的劇情深深地拉住了。一幕未完,鄭彩文卻有事,她要上廁所,她堂姐也不知廁所在何方,只得由小王蟹陪了去。兩人走后,那堂姐就坐到我的右側原小王蟹的位置上,等第一幕結束,她也站起來說要找他們去,讓我在此看下去。我想為他們保留位置,于是坐到原鄭彩文的位置上,可是不一會兒就進來了四個女人,兩個年長一些的一個坐在我原坐的位置,一個坐在原小王蟹的位置,另一個短頭發的中年女人坐在我的右側原那堂姐坐的位置上,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則在我左側女人與我中間坐下,這女人白白胖胖,圓臉細眼,坐下就對我笑笑:“小兄弟我們一起軋軋。”“我們這里原有人的。”白胖女人貼著我耳朵說:“他們來,我們就走。”說完,她似無意地將右腿上的裙子撩了下,正好蓋住了我的左腿。我看了她一眼,準備伸手將她的裙子擼開,同時我又往右邊挪了挪(這位置有靠背,但沒扶手)。右邊的女人在我耳邊說:“旁邊的大姐希望儂去摸摸伊。”而同時,白胖女人已經在裙下拉住我的手,滑過她光光的大腿……貼到大腿根部。我一下子立了起來,就往南走出去。到中間走道后厭惡地瞪了那幾個人一眼,可舞臺上的劇情強有力地吸引著我,此時唐伯虎為了追求秋香,賣身為奴來到華府作書童。我一步一回頭地看著戲,到最后一排位置后面,與一些沒位置的人一起站著看戲。當一幕結束,劇場亮起燈來,我看了下場子里的人,沒看到小王蟹與鄭彩文等人。當劇場燈暗下又一幕開始的時候,只覺得身邊人擠動了一下,我雙目注視著舞臺上,只是動了下身子,雙手扶住身前座位的靠背,有人往我手心里塞了張紙條,我借著昏暗的光線看了下,紙條上寫著茂名路*弄*號,女主人歡迎儂光臨寒舍等字樣。我知道可能就是剛才那位白胖的年輕女人。我心想:碰到花癡了,我才不會去“光臨寒舍”。不過我知道茂名路一帶都是有錢人家可不是寒舍,可與我何干,就把紙一團丟在地下還踢了一腳。在看完戲后我急急地離開了這個場子。這晚,我將大世界上上下下都兜遍了。回到七浦路工場已十一點半左右了,與亭子間唐格里、長腳女人差不多是同時到的。第二天早上六時半,郵遞員將報紙從門縫中塞進來,我就醒了,起身將報紙放在桌上后,就將鋪拆了,將方桌推到西墻邊,靠近小車床。今天下午老胡、虞岳泉等都要回來,明天上班了。我拿了毛巾去籠頭洗臉時碰到了鄭彩文,問她:“那昨晚啥辰光回來的?”“十點不到。”“談得好伐?”“伊啊,在回來的路上講的都是儂的事,講儂小辰光吃了很多苦,那蠻娘兇得要死,是嗎?”八妹從后門笑嘻嘻地跨進來:“紀已巳,問儂格字?”“啥字?”她笑著對我指著工場,我就帶她回到工場里的方桌邊。她展開手中一張小紙片,“亀”(注:當時還沒有簡體字。第一批簡體字于1964年3月17日公布)我與她臉都紅起來,心突突地跳。我輕輕地告訴她:“這是烏龜的龜字,儂看到講龜頭的一頁,是伐?”她笑而不答,人體很靠近我。我也有種沖動很想一把摟住她,但不敢造次,只是將她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軟軟的,稍過了會,她就掙脫了:“當心給人家看見,再傳到我娘那里就不得了了,又要戳娘搗屄地鬧翻天了。”一下子,她退了熱潮,幾乎兩眼含淚地告訴我:“我那娘也不是我親生的娘,我是我爸在路邊撿來的,可我那爸卻早早去世了,我的命不比儂好,我總有一天要像儂一樣,想法自力更生,并遠遠地離開伊。這時鄭彩文踩著重重的腳步進到樓梯口,八妹立即轉身:“謝謝儂噢!”我也回了句:“謝啥,一個字而已。不過,那書上說的龜頭樣子,實際上,正像烏龜伸著頭朝天的那個樣子。”八妹咯咯地笑著,奔出后門去了。我看著鄭彩文,想她剛才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于是又悄悄地問:“下次相約了嗎?”這次,她也臉紅了起來,低聲告訴我:“他要我今朝九點一起去居委會報名上掃盲班,還說要麻煩儂教教伊呢。”“那沒問題。”我打心底里為他們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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