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這周末,我陪我的母親去了趟浙江。
我是陪著我母親去佛寺祈求的,我不知道她有什么心愿,但我知道她的心愿一定和我們有些關系。我母親就是那樣的一個人。看上去別具一格,豪氣干云,說穿了還是逃不過“傳統”這兩個字。我知道,她要祈求的東西實在很多,祈求平順,祈求健康,祈求幸福,還有很多很多的東西,但或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最幸福最令人敬佩的地方,就在于她真的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她的祈求就好像是孤寂行走在荒野里的旅人,她手上緊緊握著指南針,那或許不能告訴她身處何方,卻一定可以告訴她應該走向的南方。
可是,這些年來,我越來越清楚地感受到,不是所有人都有我母親那樣的運氣。
我年年都要來浙江上的這個小島,每年都會看見不同年齡的善男信女,拖家帶口地前來朝圣。我記得有一年,我站在門口的石階上等我父母,迎面走來一個少婦,肩上馱著她的孩子。孩子柔順地趴在母親的身上,眼光的方向和母親的腳步背道而馳。我們雙眼交匯,彼時的我身體不好,可是我看到那孩子的目光的時候,卻感覺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那種眼光真是讓人難忘。
我當時就在想,那孩子不知道是哪里人,我甚至無法聽出他的口音是南方還是北方,我也要回到我的家里去,我們今后大概不會再見面。可若是有一日我看見這樣的眼光,就算是過去經年的日子,我也不會忘記。那是一種猶猶豫豫的眼神,在陽光下特別刺眼,就像是下過雨之后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想說又不敢說,想做又最終無動于衷的眼神。
我記得他一共開口說了三句話。
媽媽,我不想去。
媽媽,我不想。
媽,我想回家去玩。
我從此再也沒見過他。但這三句話去沒能從我的記憶里消失,直到如今。
我忽然想起好朋友對我的一句評價,她曾這樣說我:“你啊,真的是一個麻煩的女人。偶然碰到了一件事,連當事人都沒放在心上,或是放在心上,可時間久了也就慢慢淡了。可你會記住,你會記住很多年,雖然那事兒本身和你就什么關系。”我不得不承認,好友的確是對的,我真的是這樣子的人。我沒辦法說服自己,因為當事人不計較不在意,就當作這事兒沒有發生過;我也不能明明了解這件事背后可能的問題而不去思考解決應對的辦法。
我啊,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這些年來,根本就改不掉。
我的朋友對我說:“那個孩子和你素昧平生,你說你這是為了什么呀。或許他當時太年輕,喜歡玩,可是過了那些年,他或許會明白的。”
我不解其意,問她:“你怎么能確定她就能明白?”
朋友吐槽我:“這世上能把別人一句話記個十多年的蠢貨,有你一個就夠了。”
我不死心,繼續問:“親愛的,我不敢確定,你也不能確定吧。”
我這位陪著她父母走過煙雨如畫的江南的朋友難得在交談中沒蹦出幾個臟字,語氣低沉懷舊,“就算他不明白,也會裝作明白的。生存地越久,就越明白,時間真的很珍貴。”
"我不能認同,我絕對理解不了。"
她捂著嘴巴笑起來,發出咯咯咯的聲音,直勾勾地看著我:“你有病,病得不輕。”
那是不一樣的,我當時見到那個孩子的時候,他還慵懶地臥在母親肩頭,那樣的一個孩子,他懂什么呢?若是別的也就算了,可母親帶著孩子去寺廟,那是一個人的信仰。我年年去那兒,年年都會遇到這樣形形色色的小孩子,大的不過10歲,小的甚至還是襁褓中的嬰兒。我在心底里問自己,他們來自什么樣的家庭,他們以后會去哪里?他們有沒有體會過生命的喜怒哀樂,他們有沒有落淚的感受?他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嗎?他們有沒有為了什么事不顧一切的勇氣?他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們要和天上的神仙說什么話?他們在這世上最愛的人是誰?他們有沒有經歷過痛徹心扉的離別?他們是否知道生而為人要付出代價?他們有沒有想過自己的未來?
我最想知道的就是,在他們心中,信仰究竟有多重?這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對那位經常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好友說:“信仰?什么信仰,還不是聽父母的。”
我驚訝于這位一向溫良恭謹的好女兒竟能說得出這樣的話:“你......你也說得出這種話。你這種從小養尊處優,行事自由的大小姐都這么說,我們還怎么活呀。”
好友用無名指點點我的額頭,“你少說這種話。你真的不懂,我從小就喜歡山川險要的地方,可媽媽卻怕走那些路。她一面安慰我說那兒沒什么好的,一面又如同補償地帶著我走遍了江南各城。你不明白,我心里或許是有點微詞的,可是一方面父母掌握著經濟主動權,另一方面我去過江南以后,寫出的游記文章獲了獎。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如果不是我父母,我一定做不到。”
好友點的熱可可做好了,她踩著細高跟鞋,走去收銀臺,回來的時候她對我說:“親愛的,你不知道,有很多時候,我們就是這樣被同化的。”
我只能承認她說得有道理。可我心里依舊很難過。
可是,信仰。信仰不是那樣的呀。
古代人重視文物衣冠,一朝清廷下令剃發易服。口誅筆伐有之,奮起反抗有之。屠刀懸頸,身首異處者不計其數。中華民族古稱“華夏”,華者,服章之美也;夏者,禮儀之大也。男子成年束發行冠禮,女子成年及笄可堪婚配。披發是件很難堪的事,唯有宮妃樊姬脫簪待罪,郡守城破斷發髻。
那是信仰,是整個民族的信仰,信仰從不是別人的想法,也不是靠著血脈的維系,簡單地依葫蘆畫瓢罷了。更何況,說得直白些,年幼的我們甚至連依葫蘆畫瓢的能力都沒有。一個剛出生不久的嬰孩,何以懂得服章之美,禮儀之大,他們總是要在塵世中經過不斷地歷練和學習,總是要遇到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環境里摸爬滾打,才能懂得“華夏”的深意。
戊戌變法失敗后,維新派各自做出自己的選擇。有人選擇了離開,但是他們沒有逃跑,他們要為這風雨飄搖的事業留下一點希望的火種。此舉也非康梁首創,古往今來,忍一時氣憤而為長遠計的,難以歷數,漢朝列侯趙破奴便是其一。梁啟超亦然,他雖遠赴日本,以“任公”自號,一生以天下為先,一生以天下為己任。也有人選擇了留下,革命并不是張干凈的白絹,必有流血犧牲,既然無可避免,自愿身為天下先。
這才是信仰本身該有的樣子。你明白么?我們家人年年都去那兒,那不是一個旅游景點,那是母親心靈上的寄托,雖然母親從未對我言明她是個教徒,可我知道那兒對她來說非同一般。她懂得,她了解,她有好多話想要說,可是世上許多人卻不是如此。
他們不知道,不懂得,不了解,他們要不就是樂于隨大流不做決定,要不就是太沒主張,一生都只為全別人的愿。
我曾聽我一位至交說過她姐姐的故事,這位從小就被父母嚴格地教育的女子,不負眾望地成為了父母所期盼的樣子,她的興趣來自父母的興趣,她的追求來自父母的追求,她的夢想來自父母的夢想,她的婚姻也是一樣。
“你永遠也想不到故事的結局,有一天我姐哭著跑回來,歇斯底里地大喊,從小到大都是你們教我怎么做人,現在我結婚了,你們叫我自己解決問題,叫我和丈夫溝通。溝通有什么用,我在家里快三十年,從來沒能和我父母成功地溝通,獨立做出哪怕一個決定。你們現在知道叫我溝通了,晚了。”
這位姑娘的潛臺詞一目了然了,她忍了一次,然后忍了半生。我從沒見過她,但我在心里仍然祝福她,祝福她從今以后可以好好地活著,就為了自己。
我不想做這樣的人。我不想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做了一個陌生的看客。因為在我心底有一個聲音告訴我,我可以收回一時的氣憤,按照別人既定的路線走,可是卻沒人可以走進我的呼吸,我的骨髓,我的血肉里,大義凜然地替我活一回。
2016-6-29 于 上海 學校圖書館
PS:我曾對我母親說,我成年后想要沿著古時的路,走河西四郡,踏上祁連山麓。那兒在千年前的漢代,曾經被異族所控制。可我若完全不解這段歷史,只是順了別人的意,即使踏上祁連山的土地,也只有荒涼和瘡痍的感覺。可現在不同,我可以真正地感受到那樣的悲憤,感受到雪山之下的荒土的哀慟和不安,那是千年之前的戰骨,那是一個一個白衣素服的未亡人。雖然這些年來,我在外面好像是文弱安靜的,但是我依然能夠感受到那種心神,它一刻也不停地在打動我。傳承不是復制,我不可能復制父母的成功,也不會愚蠢地重復他們的失敗。回上海后,寫下了這篇文章,語義結構皆算不得很通透,只是心中有話,愿得知己一吐為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