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柳路一號院的晚餐

聲明: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本文參與不一樣之【死亡】。

結婚十幾年,王小薇不止十幾次地想到過死?;蛘邭⑺?。包括李宇昂和李浩??烧f到底,“死”這個字總歸是太簡單又太輕飄。如果一個字就能讓所有事都一了百了,不可想象,這世上還有幾個人能愿意生?

整個社區都被冷渦云投下的陰影籠罩。那是墨綠色的一角,在北京城的西郊。從外面看,它就像個精巧的莊園,神秘又高貴地隱在和西山遙遙相望的一小塊綠色中間。

西柳路一號院——北京著名高檔社區。下午五點,房間里一片寂靜,三個人各占一個房間刷著手機。

主婦王小薇滿腦子想的都是做點什么來挑起兒子的食欲。眼看他日漸萎靡、陰郁,她擔心他也得了那病。印象中,在老家吃過一回三道鱗兒子說不錯,所以前一天晚上她就在網上下了單?,F在還沒送到,她有點兒著急。兒子李宇昂正戴著耳機打游戲,這是他目前唯一的安慰和樂趣。

男人李浩就有點較勁了。才學的網購,很多經驗都沒有,這會兒他正忙著跟電商和快遞公司打嘴仗。他們家在8摟,是朝西的觀景房,也是標準的西曬房。最近空調不好用,一到午后,坐家就像洗桑拿。

王小薇把自己脫光了正準備沖涼,電話忽然響了。是自提點兒的老板,讓去取魚。還提醒她快點兒,來晚了魚就不蹦了。

掛斷電話她在心里合計,之前都是派送上門,怎么這次給送去了自提點?而且……還是活的?

哦,她想明白了。最近心神不寧、腦子短路,她一定是心想著菜也別出門買了,就連菜帶魚都下到了一個外賣平臺。至于那魚是死是活,她壓根兒就沒想起來再摟一眼。

她開始敲墻叫李浩,沒反應。

抻了一會兒,她忍不住探頭朝客廳小喉嚨喊:“欸,魚到了……麻煩你去取一趟吧……”

李浩下巴頦都沒動,抬眼皮兒朝她這邊兒撩了一眼,也沒吭聲兒。卻一臉的不耐煩。

他終于抬屁股朝門口走去。路過垃圾桶時不小心把它給帶翻了,還特意踢了它一腳才走出那道門。

“咣當”一響過后,王小薇才松了口氣,關嚴了洗手間的門。

李浩之所以能出門,是因為他也有快遞要送和取。用了十幾年的紗窗,三買三退,這是第四次。他想好了,如果再不行,干脆就不換了。

王小薇正在敷面膜,李浩拎著菜、魚和紗窗回來了。

“虧你想得出來!這一條活魚——又是氣又是水就夠我拎一陣,還買這么多菜!就不能吃完再買?那手指頭也是賤,隨便一點,錢都不當錢……不定哪天給你剁下來!”

把菜和魚都丟在門外,他賭氣齉腮地把新紗窗趔趄著往里屋拿。

李浩個兒不高,王小薇看他第一眼卻以為遇到了老鄉。他四方大臉,大鼻子、大眼睛,就是眉頭挨得近——幾乎連到了一起。王小薇呢,細眉細眼,細里高條兒,說話動靜兒柔柔小小,長得不說多好看卻有一點兒屬于自己的小味道。她老家在東北,農村。姊妹兩個,她還有個弟。來北京第5年的時候遇見的李浩。從認識到結婚,倆人只用了半年。李浩的老家在江西縣城,家里仨孩子,他是老小。

王小薇拈著手開始往回收東西。她知道自己不是先天美女,所以平時在保養上很下功夫。周邊美容院去不起,就在家里做功課。打折面膜天天敷,脖子、手背、胳膊肘被抹得一絲不茍。比起同齡人,她看上去確實顯年輕。閑來還愛讀幾本書,自認為做到了內外兼修。

把菜安置妥當,飯也淘進鍋里,去糖電飯煲上50分鐘字樣兒“啪—”地亮起,王小薇才直直腰、緩了一口氣。現在,只剩下一條半死不活的魚扔在地上等著收拾了。說實話,她有點怵。每次那魚一激靈,她都跟著心里一蹦??山欣詈苼須⑺?,顯然是不可能。王小薇只好趔趄著,把那連魚帶水的一大包給拎上了洗菜池。

剪開口子、放干凈水,一條肥胖的大鯉魚像一只待宰的小豬崽兒一樣出現在王小薇的眼前。它正熱切地鼓囊著O型嘴,左搖右擺地翕動著濕漉漉的兩腮。她在腦海里飛速地過了一遍,好像之前從未有過殺這么大一條魚的經歷。

她開始回想曾看到過的殺魚場景。第一步——敲暈或者摔死它。

看著剛擦完正泛著柔光的瓷磚地面,王小薇腦海里已經有了把魚摔在地上,血水橫流、魚鱗綻放的畫面……不行,不行!太血腥,她做不到。而且到時候肯定是一地鬼畫符,還得再收拾一遍。她寶貝這個家,可不想有半點兒毀它。

李浩比王小薇大10歲,早來北京10年。當年憑著膽子大、運氣好,跟風在京西買了這套學區房。正趕上房價飆升的20年,曾經不到100萬買的房子一度飛漲到1000多萬還往上。讓住在這兒的人好像都中了頭等彩票一般。只一條兒——周邊物價奇高,生活費只有下限沒上限。

那就只剩下敲暈它了。王小薇把心一橫,開始默念佛號,祈求觀音菩薩能寬恕她。過了40,她懵懂地知道了一些佛家道理,比如:因果、輪回??蔀榱藘鹤?,明知殺生也得頂上。

她還有個想法,如果這條魚能因為她的舉動結束這一世輪回,下一世能投胎成人也說不定。不過,話說回來,當人又有什么好?現在她實在不能確定……王小薇搖搖頭,不讓自己往下想。

她開始搜尋能把魚敲暈的工具。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排閃著寒光的進口刀。那還是做活動時,她跟鄰居佳佳一起拼單買的。同住一個小區,同樣是外地人,佳佳長得還不如她漂亮、會打扮??扇思蚁壬乒苤?00多號人的公司,每天回家還給太太和女兒做飯。人家買刀是為了讓先生做飯時更趁手、更符合成功人士的身份……唉!這人和人之間的差距啊……

她至今記得佳佳游說她時給她看的那張圖片——一本雜志、一杯咖啡,擺在漂亮的閃著銀光的水果盤旁邊,連最瘆人、最沒法文藝的刀都變得格外勾人兒。她就想啊,平時奢侈品、包包不舍得買,買套過日子用的刀應該不算奢侈吧。說不定,有了這套刀的加持,會讓她最不愿意干、最沒法推脫的的活兒再干起來也能多一層美感和享受的含義在里邊。

所以,她當初瞞著李浩,在家里兩把刀還能用的情況下花重金買下了這一套。到貨以后,確實驚艷!她也找出了家里最漂亮的盤子和碗,用買咖啡時送的杯子作陪襯,又拿出了最高超的技術拍出了一張既文藝又溫馨的廚房相片。

再發朋友圈時,連曾經既看不起她、又眼氣她的大學同學都給她點贊。同學還夸她呢——不愧是西柳路一號院的貴婦,做飯都比我們普通老百姓有腔調。要知道,她平時發朋友圈賣產品,這些人都裝眼瞎看不見。可李浩卻把她一通數落,說她攀比、愛慕虛榮。她當時只覺得自己簡直沒法更委屈。

當然,那套刀最高光的時刻就定格在了朋友圈里,成了她心情復雜的證據。

以后再看那排刀,有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要揮刀沖到房里砍李浩……像看書、看電影一樣,砍了就是故事的結局。

早些年,李浩干印刷還能賺到一點兒錢??墒畮啄臧l展過來,傳統行業迅速沒落。又趕上口罩,他們的業務從根兒上被斬,原本就不大的公司直接關門。

他又開始專職炒股、做杠桿、搞投資。一年前,一個在銀行工作的朋友鼓動他做房產抵押,用貸款來買某某基金。還說那是貴圈基金,穩賺不賠,一般人根本買不到。結果,買完沒多久就被曝出爆雷?;鸫罄兴懒?,朋友沒影兒了,所有投資人的錢都打了水漂兒。

“這么多年的家底兒、房產抵押,扔出去連個響兒都沒聽到……可每個月的貸款本息卻不能停!往后的日子該咋過?”王小薇偶爾跟兒子抱怨??梢豢磧鹤痈掳椎哪?、豎起來的頭發,她又立馬后悔。她怕他沖動,他爸再打他。兒子打小就畸胸,上回他佝僂著腰玩手機,他爸一巴掌拍下去差點兒沒把脊梁骨給拍折,她過后這頓掉眼淚。如果兒子再有個三長兩短,她就徹底不想活了。

她又看到了一水池的盤碟碗筷和瀝瀝啦啦的紅色菜板。當然,還看到了被散放在菜板上的閃著寒光的紅把長柄刀……她當時就有拿起它沖進房里的沖動。

說過多少次,他總記不住。切水果要用短柄、綠把切水果的專用刀,菜板也得是綠色的??伤从贸壬惺焓车牟税?,要么就用紅色切肉的菜板。刀也用得亂七八糟。他這次用的就是切肉的長柄刀。所以一看到這一塌糊涂的開會現場,王小薇的氣就更不打一處來。

眼下還得面對兒子轉學的事兒。他們沒北京戶口,不能參加高考。如果不出國就只能回老家……驕傲了半輩子的李浩有一萬個不甘心。他的性格變得更加古怪暴躁,還經常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這讓王小薇覺得一顆心老在半空中打提溜。

兒子又到了青春期,學習成績卷不過其他人,還天天打游戲。李浩管他,說如果不因為你早都離了北京......現如今雞飛蛋打你還這么不爭氣......兒子卻說,我讓你生我了?我讓你非留北京了?......說著說著李浩又要往前沖,比他高的兒子隔著王小薇也跟著往前沖......

王小薇當場拉不開,只能過后兩頭勸。

一個說,“這算是廢了!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生他。在北京都卷不過身邊人,回老家更是只能當陪襯!說到底,都因為當初著了你這個農村傻缺的道兒,要是娶個北京人,就不會是現在的境遇!”

另一個說,“仗著有勁兒就欺負咱倆,尤其對你......小時候的事我可都沒忘!等再長大一點的,我一定能干得過他。干不過我就跟他同歸于盡......他媽的,大傻叉!”

王小薇很絕望。如果發瘋管用,她真想把頭發薅禿了,再一棒子打死他倆......尤其面對小獸一樣頭發奓著的兒子,她心里面既疼又復雜。她心想“如果真的同歸于盡,那也輪不到你呀......只是不知道現在調整還來不來得及......”

這半年,家里的日常開銷主要靠她在朋友圈里賣減肥藥來維持。拍照、賣產品、帶團隊、裝有錢……微商的活兒可真不是是個人就能干。至于那像大山一樣的貸款,她只能閉上眼睛不管。

有時候她也想不明白,怎么好好的日子突然就變了樣兒?人活著簡直就是受罪,地球趕緊毀滅吧。

王小薇感到一陣胸悶,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

她耐著性子開始洗碗。三頓飯,六雙筷子、六只碗,算上盤碟,滿滿當當一水池子??蛇@里不包括李浩用過的筷子和碗。王小薇曾跟閑下來的李浩聊過,說現在反正你也不出門,學著幫忙分擔一點兒家務。李浩卻說,做夢,想都別想!干家務的男人還能有啥出息?大不了以后我的碗不用你洗。

他說到做到,從那以后每頓飯都養成了吃完就順手洗自己碗筷的習慣。把王小薇氣得有火沒處發。索性,那些碗筷她也攢著一起洗。

有時候,王小薇真恨不得能像兒子說的那樣,把所有的盤子和碗都砸了。不洗一次砸一次,砸到他洗為止??伤桓?。也沒法想象那種撒潑的場面到最后該怎么收場。她把自己活成一個貔貅,所有的氣和委屈都往肚里吞。感覺自己就快爆炸了依舊咬牙堅持。

最后還是盛湯的長把鐵勺鎖定了王小薇的目光,廚房里最粗壯的家伙就只有它了。圓圓的后腦勺剛好充當宰殺的兇器。

王小薇抄起兇器,左手按魚,右手執勺柄,開始對魚的后腦勺練習瞄準兒??捎沂衷诳罩谢瘟藥谆危€是砸下不去。倒是那條憨憨的大魚忽然有了反應。它扭擺著肥胖的身子在狹窄的水池里奮力一掙,把王小薇嚇得不輕,一個激靈就蹦了出去。她也感到尷尬,可就此停手顯然做不到。

她再次口念佛號向前邁步,感覺伸出去的手瞬間變成了魔爪。

她支岔著胳臂猛吸一口氣,同時緊閉眼睛向魚頭猛擊——“邦—邦—邦”!顯然,力道并不夠,她明顯感覺魚的頭骨返回來的彈性正在激蕩著自己。

那魚比之前更大勁兒地扭動了。

“邦—邦—邦”!王小薇繼續用力,感覺自己已然化身成了兇狠的殺豬佬和宰魚的婆娘??蓻]錘幾下,她就本能地松手、后退,帶著嘴唇和心臟一塊哆嗦。

她感覺下手錘殺的已經不是那條魚,而是她自己。她比之前更透不過來氣,太陽穴和后腦瓜子一個勁兒嗡嗡。

水池里,呼扇呼扇的魚腮、鼓囊鼓囊的O型嘴,都顯示著,它——還活著。

她半張著嘴,端著脖子搗氣兒。腿也不自覺地直打飚兒了。

王小薇在心里想——這要是上戰場,自己一定是個逃兵。她發誓這絕對是她最后一次殺魚。

她下了最大決心,再一次鼓足勇氣朝它猛砸下去。

“邦——邦——邦——”!

終于,那魚不動了。她揪到嗓子眼兒的心瞬間掉回了原地。

“呼——”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王小薇開始放水洗勺子,并取出剪刀準備收拾魚。可她隱隱覺得,它應該沒那么容易就斷了那口氣。她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電飯煲,可不得了,25分鐘過去了。

她開始鐵面無情地抄起剪刀,揮向那魚。

果不其然,剪刀劃過肚皮,它又抽動了一下。這次是她的手直接接觸它的皮,準確地說是它柔軟的肚皮。這肉挨肉的冰涼彈力,讓王小薇更分明地感受到了它生的活力。

她的心猛地一動。

尤其是剪刀豁開魚肚子的瞬間,她清晰地覺察到有種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滑向了胃里,攪得那兒一陣痙攣。她本能地彎腰,拿小手臂用力抵胃。她想用粗暴的手段讓一種外來的疼覆蓋住另一種由內而外的疼。

差不多有半年時間,她天天不定時的胃疼。和她天天胸悶氣短、心臟狂跳一樣。這些信號成了她的人體鬧鐘。開始她還不在意,可每天必關照的疼和悶讓她終于忍不住在網上查到了一些信息——哦,是抑郁癥。

她終于得上了它。她知道結果后的第一反應反倒是踏實。

她曾經以為,那糟糕的、倒霉的東西在她結婚后很快就會找到她??磥硭€挺仁慈,結婚十五年了才輕飄飄地想起來關照她。那感覺有點兒怪,好像被無常鬼給栓了根溫柔的線,不急著拉她,只等自己想明白了再主動過去找他。

差不多快想明白了吧。只是,該怎么走才好呢?

王小薇想過,她不會選上吊或者喝藥的走法。慢、也不好看。一想起那個同鄉的小姐妹,她心里就翻騰。當年一起北漂。沒錢、沒人幫,戀愛談得都不穩,她是想明白了找個條件好的嫁了??尚〗忝脜s跟一個有婦之夫鬧感情糾纏,最后什么都沒得到還得上了抑郁癥。

就像是一個被漩渦給困住的人,她眼看著她掉進去,越陷越深??伤菚r候自顧不暇,根本沒能力幫她。最后小姐妹不聲不響地吊死在出租屋里......被發現的時候,整個人和屋子都臭出了二里地......那段時光她不愿回憶,所以這么多年輕易不回老家。若不是當初她非張羅來北京,小姐妹不會是那樣的結局......現在,報應來了,她也要殊途同歸了......早知道這樣,打死她也不出來當北漂。

王小薇一把撇開剪刀,伸手去掏魚的內臟。一汪鮮紅的血水格外真切地闖進她的視線。她下意識地開大水龍頭,把眼睛閉上。任汪汪的血水和柔軟的內臟經由她的指縫兒緩慢流淌,她想憋住一些不過分散碎的魚籽在手掌心里。

瞧吧,生命哪有什么公平可言?兒子愛吃魚籽,就再多的魚命都抵不過他一條人命。

只是,不知道他會不會也像魚一樣堅強。沒了父母的管束,活得更自由、更健康?

人活著說到底都他媽是一個死,早早晚晚罷了。

她終于把魚肚子里的東西給摳干凈了,可那條魚還是沒有咽下最后一口氣。它眼珠子定住,張著嘴半天才咕噥一下。

王小薇感覺嗓子眼兒忽然被一團什么東西給堵住。她心里想,怎么就那么自私?這殘忍的人間還有什么可留戀?

她簡直不能喘氣。

王小薇開始唰唰唰地刮魚鱗,無視它的死活,就像它無視自己的死活一樣。

這是她老家的魚,叫三道鱗。名副其實,只有很少的鱗片附在它的身體表面??墒羌糇硬缓糜?,她干脆把它一撇,拿手指甲對著它的身體使勁兒摳抓。她的皮膚很白,鮮紅的指甲正襯她。

它張了一下嘴。可能,它還是疼,正在對她發出無聲的求救吧。

它又張了一下嘴??赡?,這次是對她大聲的咒罵。

王小薇也跟著魚的感受一起——艱難地張嘴、呼吸,求救、咒罵。

她又拿胳膊狠狠地懟了胃一下。

“嘔——”

她開始無意識地呻吟,頭上的汗也涔涔地出來一滴一滴往下墜。

快了,只剩下最后兩道腮了。

她像是最后留下的考生。教室里已經空無一人,即使沒做好準備,也只能硬著頭皮交答卷了。她又重新拿起剪子,朝它的兩腮狠狠挖去。

又一汪血水順著兩邊流出。它長得太新鮮、太結實了。就像誠心跟她過不去,它在用自己緩慢的死來折磨她。

王小薇手上的動作變得利落起來——“你安心地去吧,去吧!別再折磨人了!阿彌陀佛??!”她憤怒得近乎是在哀求、忍不住低聲兒吼!

剪刀已經很不快了。從買回來到現在,只有兒子出生那年,她爸幫著磨過一次。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她開始揮舞剪刀亂戳、亂剪,完全忘了指甲。鮮紅的指甲使勁地摳、抓、撓,直到把腮和兩邊的黑東西全部都清理掉。

再去看它的嘴——洞開,張到最大。眼睛也變得更大。白花花。

她不讓自己繼續想。開始準備燉魚要用的蔥姜蒜和東北黃豆醬。

豆油倒好,把鐵鍋燒辣。熱鍋涼油花椒粒都準備好,再把切好花刀的魚決絕地往鍋里一扔——

“呲啦——”!

分明,它又在鍋里出溜了一下——它在明晃晃地嚇唬她!

王小薇把火調到最大,晃晃鍋底,讓熱油掠過它的身子,便不再去看它。

那一刻,她就像個被逼到隱秘一角的可憐人。她心里想著,即使剛剛死得不徹底,到鍋里的瞬間能徹底死掉也是好的——終歸不用再感受那比油烹火煎還煎熬的生活了。

王小薇甩甩頭,繼續準備要用的配菜。五六顆蒜瓣、一對青紅椒。都洗好、切好了。再去給魚翻面。她想把魚皮煎得硬硬的、不掉渣。也好讓它在這險惡的人間有個體面的走法。她心里繼續胡亂地念著南無觀世音菩薩。

等她把它翻過身來——魚皮已經變黃了,半邊頭和眼珠子變得慘白。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依舊不去看它。

又洗了一大把莧菜。搓搓揉揉,紅紅的洗菜水被她倒出去三大盆。她心里想,怎么你也開始欺負人?好好的為什么要流血呢?

她開始往鍋里倒提前兌好的醬料。

“嘩”——

魚,終于不動了。

“嘀——嘀——”

電飯煲報警了。

從殺魚到把它放進鍋里,王小薇整整用了50分鐘——對于一條性命,它戀戀不舍的離去時間也具體到這50分鐘。

看著鍋里逐漸升起的熱氣,透明鍋蓋從清晰變得淚眼朦朧。

在王小薇的心里,她是用水把它給埋了。


“欸,怎么那么慢?!趕緊過來扶我一下!”不等王小薇繼續多想,李浩在臥室里突然喊她。那聲音聽上去有點兒高興,也有點兒著急。他很得意,終于買到了性價比高又配得上他們房子的不銹鋼紗窗。

現在做生意簡直就他媽是搶錢!西柳路上支起的攤子,隨便哪家,一張嘴都敢要你550、750,好一點的還敢要950、1250!他在網上買四扇加起來才240塊,還他媽包郵。

“扶穩了!老子可是在拿性命給你們干事情......媽個蛋!”他又開始說臟話了。

剛結婚沒多久,他就暴露了一些在老家的習慣。只要張嘴總是媽個蛋、爹個卵,老子、孫子不斷!她開始還跟他認真談。那時候他也聽勸。畢竟都是小地方來的,不讓兒子沾染壞習慣是最起碼的共識。可最近,他老毛病又犯了,當兒子面不收斂,離開兒子更囂張。

“傻缺,農村人!一輩子窮命還瞎講究。天天拉個臉,娶回來一個掃把星......”

每當那時,王小薇都感到既絕望又委屈,她也懷疑。難不成自己真的是掃把星?日子過成今天這樣都是因為自己?

“去客廳把大凳子搬過來,這小椅子不夠高......也沒個眼力!干他媽,越來越傻!”一進臥室,李浩又打回了原形。

正在打游戲的兒子忽然跑到門口,他一手扶耳機、一手來關門。臨關門前還往他們這邊撇了一眼。那是陌生、狠戾,長得像她、眼神卻像他爸的一眼,像毫不關心,又像是洞察一切。

王小薇有時候很害怕。她本來盼著兒子快點長大,能盡早幫她??汕啻浩诘脑陝訁s讓兒子變得越來越陌生。他把自己藏在門后頭、耳機后頭,就是要跟他們的世界徹底隔絕。

可能,這樣才最好吧!

開始的時候,她還嘗試跟兒子談心。跟他講什么是家,什么是愛?告訴他家人之間不能講理,要講奉獻和包容,誰遇到困難了就一起幫誰.....

可兒子卻說,“我幫他,誰幫我?你們只關心賺錢、成績,啥時候真關心過我?作業多、不會做,你們隨便問問就算關心了?人家穿名牌、生日會都不請我......人家小學就開始請一對一了......這些你們都知道嗎?就你們這樣的也配為人父母!”

“咚!”

門框被震得直掉渣。王小薇聽見心里的門被關死了。

她去搬凳子,可胳膊和腿變得一齊不聽使喚。

李浩又罵罵咧咧一通,終于站在了高凳子上,膝蓋幾乎和陽臺一樣高。他半截身子開始往外探,得先把舊紗窗給拆下來,才能把新的給掛上去。

距離前幾次修紗窗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三五年。那時候它是一塊一塊漏,偶爾自己往上蹦。李浩就撕下來幾條膠布像打補丁一樣把它們給一塊塊補上,再順手找來幾根釘子就把它給釘緊了。哪想到,現在往下拆可就費了血勁。

李浩站在凳子上晃了幾晃,它都紋絲不動。他下意識抬腳往窗框上踩,王小薇本能地上前一步抱緊了他。

這一抱不要緊,她的頭正對準了他的下半身。她覺得不妥,又悄悄往后蹭了小半步。

李浩停手、低頭瞅了一眼她的后脖根兒,那里的碎頭發像根根兒小野草一樣毛茸茸。他先前略帶慍怒的眼神兒一忽閃,再放出來的可就是耐人尋味的亮光兒了。

這些年,王小薇始終活得矜持,或者說是足夠清高。李浩高興的時候就說她很難得,還像個姑娘??刹桓吲d了,就罵她不風騷。夫妻生活她從不主動,這讓李浩對她既不滿意卻又始終飽有熱情。

“咣—”兒子的房門又震開了,是他踢踢踏踏出來上廁所的聲音。

李浩這回只瞪了門口一眼,并沒有發作??赏跣∞钡男呐K還是在原地翻了個跟頭。她又想到了很多次夜里的委屈。

他喜歡用嘴,更喜歡讓她也用。開始她還覺得新奇,可時間一長,就忍不住惡心。有一回,她實在沒忍住,直接吐到了床邊上。李浩當場氣壞了,騎著她一頓好打。王小薇忍著哭,也不敢出聲兒,怕讓才6—7歲的兒子給聽見。可再抬頭的時候,還是看見了他。

過了多少年她都記得——那雙原本困惑、迷糊的小眼睛從長條的變成了圓形的,那是羞恥與恐懼、好奇與敵意交織在一起的懵懂和復雜。然后就聽見他攢了一肚子的尿“嘩嘩嘩“地澆了一地。

最尷尬的是——那時候的她和李浩,都還光著下半身……

打那以后,兒子開始尿床,還總躲著她。她能明顯地覺察出來他是在生李浩的氣。但她沒辦法跟他解釋。李浩呢,總算消停了幾年。

這段時間,他開始失眠,她也就成了他的助眠工具。他又撿起了那個讓人惡心的舊習。可她早已沒了那個心思。從生完兒子開始,她就變得不再需要他??伤坏貌弧氨M妻子的義務”。他總拿這樣的話壓她。

盡義務的結果也挺復雜。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個任人擺弄的工具,可憐的羞恥感和自尊心讓她痛苦得想殺他然后再自殺??捎械臅r候,她又能意外地體會出一點兒樂趣。那是進行到最后忽然被勾起的興趣......這么多年過下來,她能知道他在哪個點萎靡,靠著硬撐或者接力來滿足自己。她想起了張愛玲的那句話。

所以,她一邊在心里恨他,一邊也有點兒感激他。她甚至想過要理解他,包容他。可能,這就是孽緣吧。

她聽說過那種說法——夫妻之間本就是一場孽緣。是累生累世的相欠才有了今生的一場糾纏。她想,既然如此,那就干脆讓他們在這一世把所有孽緣都全部還清。只為以后的下一世、乃至生生世世都能永不再見。

李浩又開始往外伸腳了。這一次,他使出了全力去晃那扇像被焊死了的舊紗窗。

“轟——”

“哎呀—呸—呸—!”李浩扭頭一連呸了好幾口,他緊著鼻子、臉上的神情既高興又嫌棄。

他終于拿下了那扇爛在窗框里的破紗窗。抖落掉的灰塵和清爽的美景一起撲向了他。太陽正在一團薄薄的黑云后面努著勁兒,憋得漫天通紅。

清新的涼氣吸進肺里,李浩不由得打了個冷顫。雞皮疙瘩順著腳后跟兒直接就爬上了頭發變少的頭頂。他整個人好像被誰給推了一下。

冷空氣南下。這兩天的冷渦云成了朋友圈里的奇景。它們是高溫以來、大雨過后老天爺對北京城的特殊獎勵。它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會撕開、一會黏聚,層層疊疊、波云詭譎。它們從早到晚鋪排在整座城市的上空,讓在它籠罩下的人們的心情也跟著一起明明滅滅、陰陰晴晴。

李浩愣愣地望向窗外,忽然覺得一陣傷心和感慨。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日子沒能好好地看一眼這瑰麗的大自然了。他想起了自己來北京的這些年,從一個人到一個家,從身無分文到不菲身價......不知不覺人到中年又要面臨一切歸零的處境......還有他的老婆和孩子——頻頻出狀況、又怕他又恨他的老婆和孩子......還有老家年邁的父母以及一堆哥嫂子侄......他忽然覺得自己是被粘在蜘蛛網上撲棱翅膀的飛蟲,牽扯眾多,面目猙獰,毫無臉面和自由......

王小薇吸著鼻子小心翼翼地把破紗窗接到手,可路過兒子房門的時候,還是不小心晃下來一小團兒灰嘟嚕。透過門縫,她看見兒子也看見了她。她把舊紗窗送到門外,又進廚房把火調到一環。咕嚕咕嚕的魚湯正拱得魚身子和鍋蓋一起往上蹦,濃烈熱乎的醬香味兒嗆得她眼睛直辣。腦海中有個畫面忽地一閃——哦!是她的東北老家!她看到了正貓腰往灶坑里添柴火的媽,滿臉皺紋又倔又瘦的爸......綿綿不斷的眼淚就往鼻尖上沖了。

剛剛收拾魚的長柄刀橫放在鮮紅的菜板上。有光打上去,它正亮得刺眼又好看。她下意識地走出廚房,眼神迷離、思維渙散,好像腳底下踩的是軟綿綿的魚肚腩。

她朝臥室走去,新紗窗戳在地上發出了和長柄刀一樣的白光。她彎下腰剛要搬起紗窗,忽然覺得眼前一黑,再睜開眼就看見了兒子朝她走來。他正走近那團灰嘟嚕,瘦瘦高高、細里高挑,可真像年輕時的自己。

“讓我來吧!”兒子彎腰拾起灰渣、把垃圾桶扶正。然后,就伸過手來接紗窗了。

王小薇本能一愣,心臟“咚咚”狂跳兩下。可她臉上還是掛起了笑,下眼皮兒極力想兜住剛剛泛起的淚花兒。

“好兒子,有眼力!終于出來跟爸媽一起了,我……”李浩臉上掛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笑,他伸雙手迎他們才說出半截話......他想再好好地看一眼面前的老婆和孩子……

可背后的太陽突然從云團中一閃,像哪位天神抱出了一個輝煌燦爛的火球——它點燃了整片西天,也在人間放了一把火焰——所有的事物霎那間被浸泡在了無盡的光明與黑暗中間……

火光籠罩——凳子上的李浩變得很高、很大。變小的王小薇在淚眼朦朧地望著他。高出她一頭的兒子也在瞇著眼睛盯著他。那扇新紗窗被一家人緊緊地攥在手里,放出了刀劍一樣的光!

強光還是燙了誰一下,針尖兒一樣的灼熱順著眼球鉆進太陽穴,腦海里爆發一陣轟鳴。

“嗡——”

集體失聰。

“轟——”

世界歸于安靜,時間被按下了暫停。

金色的夕陽照到了西山的山頂,使那里看上去更靜謐、更安寧。

草木葳蕤,鳥叫蟲鳴。太陽慢慢隱去,月牙兒和最亮的星子出現在西邊斑駁的天空。不用多講也知道,此刻的西柳路一號院變得更神秘、更端莊。

濃濃的魚香味兒順著誰家的窗戶飄出來,有些糊了,卻也更加迤邐妖嬈。



(本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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