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最痛心的句子，都是以“如果”開頭的。如果我早點發現爸爸的身體有異樣，應該多陪陪他，即使是請假在家陪他也在所不惜。如果我早知道自己的身世，可以對養母有更多的耐心，不會對她習慣性地無視。如果我明白云倩的苦衷，不會那么堅決地任性下去，至少會在回到學校以后嘗試去理解理解她。那么我們的友情就不會因為她單方面的行為而畫上不完滿的句號。
我的年齡并不大，不過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可在我的心里，就已經累積太多如果了。
這些如果如同捆縛普羅米修斯的鐵索與巨石，讓我總在夢里或者出神的短暫間歇偏離自己原本的生活軌道。而最殘忍的現實是，直至李昱再次出現在我的眼前，我仍然會想，如果遇到他是在爸爸還活著的時候，我的性格沒有那么的偏激與固執，自我的保護意識沒有那么的強烈，我們會不會在一起？如果在一起了，會經歷些什么？事實會證明我也只是他前女友博物館的一員嗎？還是會像我直覺的那樣，我們跟普通情侶一樣，會并肩走在沙灘上，會依偎著仰望星空，會就算短短的幾個小時不見面，也會感覺好久未見的那種想念？
“坐吧，一起吃。”他好像根本不記得我已經用過餐了。
“不用了，祝你用餐愉快。我先回房間休息一會?！睂@個男人，我不能順著他的步調來。
“等等，我的手機落在剛才的播放廳了，幫我取回來吧。”他說的可謂輕而易舉。
“行，等一下就拿過來?！?br>
當我在播放廳的座位席上找到手機時，發現它正好有人打過來。“星如”這兩個字還是讓我的內心變得挺敏感的?？赡怯衷趺礃樱瑹o論是分手還是說不想在一起，都是我。是啊，他們從來都是朋友，孟星如對他的用心猶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又有什么好感傷的？
“給。”
“謝謝?！边@時候餐桌旁已經做了兩個卷發的身材撩人的辣妹。
轉身離開時想著現在的人真是不安分，無論是赤裸裸的誘惑挑逗還是唯有兩人意會的暗通款曲，都讓我覺得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正煩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電話響了。又是那個惡魔游客李昱。
“你在哪里？把我孤零零地丟在餐廳，是你的辦事風格？給你三分鐘時間趕緊過來，不然我就投訴?！?br>
孤零零？騙鬼啊。但不得已只能馬上趕過去。
“你平常都是這種風格嗎？這樣子晚上我要丟人啊。有舞會你不知道嗎？”
“先生，根據我們的協議內容，我沒有充當舞伴的義務。”
“沒有？你們的協議不是明明寫著‘提供一定范圍內的幫助服務，讓顧客沒有疑慮’？我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找到舞伴，濫竽充數也只能你提供幫助了?。窟@么簡單的事情需要我給你解釋嗎？小姐，你是睡醒了沒帶著腦袋瓜子出門嗎？”
聽得我真想撂挑子，可現實情況又不允許。我需要這一季度的模范員工評選，獲得加額獎金，要不然我接下來的學業就要麻煩了。想到這里，我只能沒好氣地說聲“對不起，我知道了，保證不會再犯類似錯誤了?！?br>
“就是啊，拜托你工作的時候帶著正常人的認知和智商，這樣我們每個人都會好過很多。”
實在是要瘋了，在洗手間清洗了一下，又不得不跟著他去選禮服。接下來的三個小時真是噩夢中的噩夢，試了很多種搭配都被他無情否決了。從配飾到小包包，然后是禮服的款式、顏色、發型，從來沒覺得有一天會被要穿什么樣的衣服折磨瘋掉。
“你不能將就一下嗎？硬件就這樣，再怎么倒騰軟件也不可能把拖拉機變成勞斯萊斯的。”我的精力與精神頭全都被這眼花繚亂的服裝搞蒙了。
“哼，你覺得我身邊會準許你說的那種東西存在嗎？實在不行，我不介意設計師給你大動一番?！?br>
“你不介意我介意！我長得并不丑好不好，是你們這些亂糟糟的衣服，根本襯不出本小姐的氣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才不能因為一次什么舞會就動了什么地方呢。
他抿嘴笑了，雖然不是那種肆無忌憚的笑，但卻很明顯地在壓制這種表情。
“那行，以你的審美，挑兩套覺得能襯托氣質的禮服，這不算麻煩你吧？”
不想再次掉進穿衣脫衣的火坑，我煞有其事地認真挑選了幾套自己瞧得上的出來。
第一套上身，李昱搖搖頭，嫌太古板。
第二套穿出去，被直接排除掉。
還沒等再換，設計師已經忍不住了?！捌鋵?，工作間還有昨天剛完成的作品，但沒有真人試穿，或許適合這位小姐?！?br>
“取過來吧。”
那是一套淡紫色彩紗短禮服，設計師讓助理重新收拾了我的發型。一條淡藍色的手鏈尤其增添光彩。
“就這個吧?！崩铌诺ǖ卣f。
最初在舞會上表現比較拘束，但在幾杯摻酒飲料下肚后，整個人就有點飄飄然的感覺。還有別的男士會過來邀請我跳舞。起初都婉拒了，但適應這種氛圍之后也開始變得不安分起來。
李昱身邊從來都是鶯飛蝶舞的，鬧的我一晚上都沒見到他幾次。不停的飛舞旋轉讓我有點犯惡心，才走到外面吹吹風。
海面上一點風都沒有。而一輪圓月平平穩穩地掛在那里，頓時讓人覺得天并非高不可攀而是近在咫尺的。
“你怎么出來了？”是李昱的聲音。
“你怎么在這里？”我被嚇了一跳，確認了兩遍才相信真的是他。
“難道從來沒人告訴你要先回答別人的問題嗎？更何況現在我還是你的老板?！?br>
“無所謂啊。只是感覺你不像是會這樣獨處的人?！?br>
本來之間的距離有兩三米，可他卻像是有預謀的一樣直接站到我跟前沒法再近一點的地方。本能驅使我后退了幾步。
“你記憶中的我到底是什么樣的？頭一號花花公子？放任不羈還是從來沒有真心話？”
“你不用再靠近了。你說的對，我對你的了解僅僅是這些，沒資格說你。我為自己失禮的地方向你道歉?！?br>
他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好像在探究什么，也好像是在尋求一種東西，我不會用語言去形容表述的東西。
“道歉？幾年前，我受那么嚴重的傷害，你怎么不為那次道歉？”他瞪大的眼睛讓我覺得脊背發涼。
“當時年紀小，有什么不合適的地方你應該體諒而不是現在來要我道歉。再說，即使我違心道歉了又能說明什么問題？”
“違心道歉？王元一，我最討厭你的地方是你即使知道自己做錯了，也會一發不可收拾地錯到底。你敢說自己從來沒有想起過我？你敢說如果不是因為你媽媽去世，你會那么草率地處理我們之間的關系？”他的樣子像極了催債的人。
“既然你都已經知道了，那就更不可以過來責怪我了。那種情況下，我沒有別的辦法?！?br>
“責怪？我是神經病嗎？因為一個乳臭味干的小丫頭的幾句話，千里迢迢地來興師問罪？還是你仗著我對你的喜歡，繼續無視我？”
“我，我沒有無視你的意思。我們之間在幾年前已經說清楚了。不管對也好錯也好，我想要的是如同游輪一樣，繼續前行。你也一樣吧?！闭f這話的時候心里特別沒有底氣。在他的生活中，我出現的時間過于短暫，也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好印象。就那樣各奔東西了，如果真要我說對不起，我想道歉的對象也是當時年幼無知的自己。
他沒有接話。雙手插在褲子的口袋里，眼睛直視前方。
得不到回應的我也習慣了。不管怎么說，這次是偶然碰到的。等到明天游輪靠岸，我們生命中最后這點交集也將不復存在。他有他要走的路，我有我的人生，從此各不干涉。這么想心里倒是生出一絲悲涼，有多久沒有像這兩天一樣用母語聊天了？又有多久沒有見到熟悉的面孔了？生母要照顧叔叔，姐姐要照顧孩子，哥哥要打理公司，只有我是孤軍奮戰。
累了吧，玩也玩夠了，也該清醒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好好休息了。我看看身邊一言不發的李昱，自己扭頭回了房間。
夜還沒有結束，而我心中的落寞卻水漲船高。拐到房間附近的吧臺喝了一杯伏特加，準備平復平復心情再回房間休息。但路過的人員騷動讓我覺得應該是發生了什么重大事情。
“真不敢相信！有人從甲板上掉下去了！”一口純正的意大利語，但我聽著會有熟悉的感覺。
“救上來沒有？這里可是地中海啊，上帝保佑！”
“沒有，雖然沒有風浪，可畢竟事發突然?！币粋€高個子男的說得挺惋惜的。
隱隱約約覺得好像李昱沒有回房間，然后我猛地站起來，去舞會現場找人，可前后查看了好幾遍，也沒有人。然后是打電話，一連幾通電話都沒人接聽。
不會吧？如果他真的落水了，不管因為什么，我都于心難安。我只有一個念頭，找到李昱，確認落水的不是他。此刻甲板上人員陸陸續續地來，陸陸續續地散開。游輪上出動了所有的專業搜救人員，時間一分一秒地流失。我跟多數人一樣，一面在焦急中等待。有人規規矩矩地祈禱，有人低聲議論，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滿腦子都是李昱的影子，他這幾天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話，甚至某些肢體語言，原來，我對他的不在乎真的都是偽裝。想到這里我失聲痛哭。如果今夜他再也回不來了，再也看不見這個人了，該怎么辦？
“李昱，李昱！快出來，我原諒你了！所有的一切，都原諒了！快出來！”大概過了幾分鐘，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我面前。
“你找我？”
“你，你怎么在這里？”
“那要不然我應該在哪里？”
不管了，我抱住他。等心情平靜了，才說：“對不起，對不起！不管是幾年前還是今天，我都不應該自私到只在乎自己的感受！對不起！”
他摟住我的后背，輕輕地安撫我。
“所以說，你知道自己錯了？承認錯誤了？”
“我剛才不都說了嘛！”多此一問。
“那將來呢？我們是再不聯系的陌生人，還是可以聊聊天的朋友？”
“你選吧，我沒問題。”
“我要你做我的女人?！彼槐菊浀刭N著我的耳朵說。讓我的臉刷一下子全紅了。
“你胡說什么！”
“你現在這樣，肯定沒有男朋友。那正好，我也沒有女朋友，既然都這么有緣分地碰到了，我們為什么不能像初次見面的年輕人那樣重新在一起？”
“不是不能，只是，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認真的。”
“如果我不認真，為什么要選你做我的導游？又為什么要為了你跟別的男人跳舞而怒火沖天？王元一，你遲鈍我諒解，可是不能打著懷疑的由頭把我拒在千里之外啊?！?br>
“好，我可以嘗試讓你做我的男朋友，不過有一個條件，我要的是正常的男朋友，不可以做的事情會很多，希望你不會犯規?！?br>
“有你就足夠了?！彼静活櫯匀说哪抗?，上來就是一陣激吻?；秀遍g，我好像感覺到了他的體溫，他的味道，還有他讓人沉迷的吻。
我想如果只是嘗試，即使有最壞的結果出現的那一天，我至少不會傷的太狼狽。在一片頹垣殘瓦間，還可以有再次站穩腳跟的力氣。
這是我僅存的自保，也是我前所未有的最大的勇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