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在微信公眾號：憑欄望遠，ID：憑欄翠袖）文責自負。

最近溫習了《德伯家的苔絲》，又看了波蘭斯基導演的經(jīng)典電影。真覺得賞心悅目，每個鏡頭都像油畫一樣美。

娜塔莎金斯基是世界級的美女，雖然我自幼就get不到她的美點，總覺得她與憨豆先生有神似之處......

不過，她那種憨萌的氣質(zhì)，確實像個無知無邪的鄉(xiāng)下姑娘，那高挑的身材和無辜的大眼睛，也符合讀者對原著的想象，雖然她的厚唇和金發(fā)并不符合原著描寫，但贏得了觀眾的心。

但是，跟多年前的欣賞心境不同，我從中體會出了一些新的意味。

這故事講的是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農(nóng)村，一個貧苦小販約翰德伯維爾，因為從一個考古牧師那里得知，自己原來是古代貴族德伯維爾家的唯一后裔，于是跟老婆商量，讓大女兒苔絲去一個富有的本家老太太家攀親戚。其實那老太太是個瞎子，家事都掌握在兒子亞雷手里，而且他家姓的是德貝菲爾——這個姓還是暴發(fā)以后花錢買的。

亞雷是個酒色之徒，垂涎于苔絲的美貌，安排她在養(yǎng)雞場工作，借機誘奸了她。苔絲憤恨離去，之后生了一個孩子，頂著世俗壓力養(yǎng)育，卻不幸夭折，牧師拒絕給嬰兒受洗和下葬，苔絲從此不再去教堂。

她去做擠奶工的時候，遇到來農(nóng)場實習的牧師之子安吉克萊爾，兩情相悅。苔絲舍不得拒絕安吉的求婚，也沒有勇氣向他坦白自己的過去，磨蹭到了新婚之夜，在聽安吉交代自己以前的荒唐歷史后，便也坦誠了自己的不幸遭遇，果然被雙標的新郎拋棄。

此后苔絲的生活逐步陷入困境，父親去世，母親無力撫養(yǎng)一群弟弟妹妹，一家人被從老房里趕出來，此時亞雷已經(jīng)拋棄了原本的浮浪生活，成了道貌岸然的牧師，他求婚于苔絲遭拒后，又一再主動要求負擔他們一家的生活，苔絲因為一直寫信給安吉得不到回復，就絕望地回到了亞雷身邊。

在巴西創(chuàng)業(yè)受挫的安吉突然得到了某個陌生朋友的啟迪，于是回來找苔絲再續(xù)前緣。苔絲已經(jīng)成了亞雷的情婦，她先是拒絕了安吉，繼而一怒之下殺死了亞雷，跟安吉一起逃跑，在一所宅子里度過了甜蜜的五天之后束手就擒，最后被絞死。她的妹妹麗莎露嫁給了安吉。

絕大多數(shù)評價此書的文章都認為，此書的主要意義就是抨擊了冷酷虛偽的社會制度和男權壓迫。

當然，每一個小說都會反映寫作時代的社會制度、風俗民情，但是，每一個故事所反映的人性，是亙古不變的。

整個故事的描寫細致優(yōu)美，而走勢和基調(diào)是灰暗悲慘的。用哈代的話說，就是：“有價值的事物受到不可逃避的環(huán)境的扼殺”。

這環(huán)境是什么呢？時代、制度，只是一個方面，但是同樣時代的人肯定不是個個都像苔絲這樣悲慘。同時代的另一部著名女性小說《簡愛》就講述了女性逆襲成功的故事。

大多數(shù)人認為，造成苔絲不幸的罪魁禍首，是亞雷。包括苔絲自己也這樣認為，所以她才殺了他。可是客觀來看，亞雷只是一個好色的紈绔子弟，你可以罵他海王、渣男，卻無法說他十惡不赦、死有余辜。他不曾倚仗財勢搶男霸女，他的農(nóng)場和雞場也并不比別人的產(chǎn)業(yè)剝削那些勞動者更狠毒。

他玩弄女性，靠的是雄厚家財和英俊外形。這兩大利器使他能如愿過著荒淫的生活，讓那些農(nóng)場女工們?yōu)樗麪庯L吃醋。就算他對別的女性確實有始亂終棄的行為，但他對苔絲并不全然是玩弄和糟蹋的態(tài)度。

他的誘奸是趁著苔絲參加鄉(xiāng)村舞會、遭到別的女工嫉妒攻擊時，趁機救走她，帶她去濃霧中的密林才達成的。亞雷本來想包養(yǎng)苔絲，遭到拒絕，就告訴她，如果遇到難處，盡管來找他。

苔絲果然遇到了難處，她懷孕了，但是她寧可頂著經(jīng)濟壓力和世俗鄙夷，獨自生育這孩子，也不肯求助于亞雷。

亞雷喜歡苔絲，但是他不懂得怎樣去愛和追求，所以是用他對其他女性那種輕薄的態(tài)度對待她的。因為他給苔絲留下了如此惡劣的第一印象，所以永遠都得不到她的好感。他后來知道了苔絲懷孕和失子，就希望能補償她。此時他已經(jīng)是一名牧師，特地申請了結(jié)婚許可證，向苔絲求婚，希望照顧她的后半生。

故事到此，跟托爾斯泰的《復活》越來越像了。聶赫留朵夫也是年輕時曾經(jīng)誘奸了一名女仆導致其懷孕，身敗名裂淪落風塵陷入牢獄之災，他出于同情愧疚，也為了救贖自己的靈魂，就為之奔走減刑，還向她求婚。

但是苔絲并沒有像瑪絲洛娃那樣感動并愛上當年欺負了自己的那個闊少。因為她另有所愛。亞雷作花花公子也好，洗心革面作正人君子也罷，她都不愛他。

亞雷無疑是喜歡苔絲的，他希望得到她。從他認識苔絲起，就不斷往她家砸錢，他送馬給苔絲的父親，又幫助無家可歸的苔絲一家安頓了新的住處和舒適的生活。這些物質(zhì)需求是苔絲的家人需要的，卻無法打動苔絲的心。

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歡霸道總裁和承包魚塘這樣的追求方式的。雖然出身于社會底層，苔絲卻天然對物質(zhì)享受不甚迷戀，倒是更追求精神上的純粹和情緒上的浪漫，所以，具有知識分子和文藝青年氣質(zhì)的安吉更合她的心意。

然而安吉卻沒能給她物質(zhì)上的保障，致使她和她的家人陷入困頓。唯一能幫她的，只有亞雷。亞雷不斷勸說苔絲回頭跟著他，對她說安吉不會回來了。這其中固然有亞雷的私心，可是也符合常情邏輯——誰能想到安吉出走八年毫無音信之后，居然又回來要求和好呢？

亞雷很不幸，他對苔絲多年費盡心機，有家庭上的金錢救助，也有生活上的同床共枕，即便如此，也還是得不到她的心。她一聽說安吉回來，就立刻埋怨亞雷不該騙她說安吉不會回來了。兩人發(fā)生爭吵，苔絲就殺了亞雷。

因為她記得新婚次日安吉拋棄她時說的話：“只要那個男人還活著，我怎能和你住在一起呢？——實質(zhì)上你的丈夫是他，而不是我。如果他死了，這個問題也許就不同了。”

這句話的邏輯是完全的耍流氓，一個女人必須認得到自己初夜的那個男人為丈夫——無論他是采取了何種不正當?shù)氖侄危矡o論她自己當時是多么的不情愿。

但是苔絲視丈夫的每句話比圣旨還重要，所以，這話就像一個符咒一樣印在苔絲身上，一旦安吉回來要求復合，苔絲就要想起此語，所以她自以為：要想問心無愧地復合，就必須用亞雷的性命作為回歸安吉的投名狀。

比起自我救贖成功的聶赫留朵夫，亞雷無疑是個倒霉蛋。他的不智在于，非要把不愛自己的固執(zhí)女人留在身邊。

亞雷這名字，意思是大力士；而安吉的意思是天使。顯然，哈代暗示，亞雷是苔絲生命中的摧毀者，而安吉象征著拯救者。

而事實上，亞雷若算是個真小人，那么安吉就堪稱偽君子。

安吉是牧師家的幼子，具有一定的叛逆心和異想天開傾向。他拒絕像兩個哥哥一樣作牧師，而更喜歡從事農(nóng)場經(jīng)營。他愿意放下身段去農(nóng)場做學徒，與勞苦大眾一起工作，與擠奶女工聊詩歌談人生——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個思想開明、意識超前的年輕人，沒有腐朽道德的束縛，樂于追求天性的解放。

安吉本人也以脫俗自詡，他一心要追求一個自然的女兒。確切說，他給自己的妻子建了個模子，最后覺得苔絲最符合他的理想。

安吉自己讀書不多，沒有去劍橋，而想從事農(nóng)業(yè)，他家境一般又創(chuàng)業(yè)未成，所以，與世家小姐結(jié)親，在他是有點兒高攀了。但如果他肯屈尊去低階級里擇偶，那就是降維打擊。那些貧民女兒勢必為他的家世和學識傾倒，而他盡可以從容地從中挑選一個最美麗溫柔能干的高質(zhì)量女人來做妻子。

而且，對于計劃開辦農(nóng)場的他而言，娶一個毫不嬌氣、能干農(nóng)活的妻子，對以后的事業(yè)和家庭都是一樁惠而不費的美事。

于是，毫無意外地，他選中了鶴立雞群的苔絲。苔絲不但能滿足他所有對妻子的要求，而且格外美麗動人，并且敏銳聰明，很容易就能把她打造成一個體面的貴婦太太。何況她對他是全心全意地崇拜順從。

他本來是不喜歡世家后裔的，但是為了能讓父母同意這門親事，他打算以苔絲的德伯維爾爵士后裔這一身份來說服父母。可知，在內(nèi)心深處，他不但并不叛逆，反而對傳統(tǒng)價值觀有相當?shù)恼J同。

只是，由于太過年輕，他所有人情世故的知識都來自書本，所以，他把愛情理想化了。他要的完美妻子，并不存在。所以一聽說苔絲曾經(jīng)失身，他就覺得自己吃虧上當了。

“我的地位——是這樣的，”他突然說。“我想——無論誰都會這樣想——我放棄了所有的野心，不娶一個有社會地位、有財富、有教養(yǎng)的妻子，我想我就可以得到一個嬌艷美麗、樸素純潔的妻子了；可是——唉，我不會責備你了，我不會了。”

雖然他自己曾與年長的有夫之婦鬼混了四十八小時，卻不能接受苔絲一次失足的結(jié)果。社會價值觀對男女的雙標，他是樂于接受的。當他拋棄苔絲時，見到一直暗戀自己的女工伊茲，就輕浮地邀請她一起私奔去巴西創(chuàng)業(yè)——所以，在那個合適的階級圈子里，他是人盡可妻的。

他最愛的，其實還是他自己。

“我們誰也沒有生誰的氣，盡管我現(xiàn)在還不能忍受那件事，但是我會盡量讓自己忍受的。只要我知道我要去哪兒，我就會讓你知道的。如果我覺得我可以忍受了——如果這辦得到和可能的話——我會回來找你的。不過除非是我去找你，最好你不要想法去找我。”

在這段關系中，安吉是永遠的主導者，他決定所有規(guī)則，苔絲只能遵守。他要拋棄苔絲，卻要求苔絲給他留后路等著他，他可以決定自己是否回來，但苔絲不能去找他，她只能耐心等待。

安吉的自私終于有了報應，他在巴西創(chuàng)業(yè)失敗，還大病一場險些死掉，他向一個陌生同伴傾訴心事，那位同伴認為這事根本不必在意。于是安吉豁然開朗，決定要回國跟苔絲復合。

骨子里，安吉和亞雷其實是一種人，他們都按照自己的想法任性生活，自以為離經(jīng)叛道，卻又只聽陌生人的勸導。安吉的父親，那位著名的窮牧師無法說服自己的小兒子皈依宗教，倒是勸得亞雷這個惡少浪子回頭。

亞雷和安吉都喜歡苔絲的美貌，只是亞雷沒那么高深的文化，不知該怎樣征服苔絲的心。而安吉明明與別的那些覬覦苔絲美貌的男人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但他非要讓苔絲相信，也讓自己相信，他愛的是苔絲的靈魂。可是一旦得知苔絲肉體非完璧，就立刻對她的靈魂也棄如敝履。

只有在跑過半個地球，又被生活吊打之后，安吉才意識到，其實苔絲這樣的女子已是世上少有，放棄她，就是永遠的遺憾。于是他又冒冒失失跑回來求復合，導致苔絲沖動殺人。

之后的他雖然帶著苔絲逃亡，卻沒有絲毫的準備，兩人好像小孩出走一樣走哪算哪，沒有喬裝改扮，也沒有周密計劃。作為一個見識短淺的鄉(xiāng)下姑娘，苔絲這樣情有可原，而作為一個曾經(jīng)異國創(chuàng)業(yè)的人，安吉的無知和少謀就令人驚訝了。

最后，毫無意外地，苔絲就擒伏法，而安吉也就心安理得地按苔絲遺愿，娶了外形酷似苔絲的小姨子麗莎露，走向幸福的新生活。

如果說，亞雷曾經(jīng)給了苔絲一些現(xiàn)實的考慮和計劃，那么安吉與苔絲在一起大概只考慮過他自己。逃亡路上的五日之歡，是他能留給苔絲的唯一美好。

事實上，苔絲最后也不想逃了，她只想死。她在此前曾經(jīng)不止一次想死，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未能成行。

“你現(xiàn)在這樣對待我，我擔心也許不會長久。我希望永遠擁有你現(xiàn)在這份情意。我不愿意失去它。我情愿在你瞧不起我的那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死了，埋掉了，那樣我就永遠不會知道你瞧不起我了。”

苔絲明白，安吉的愛情是靠不住的，是反復無常的，所以，不如在最美好的時刻結(jié)束一切。

當然，毀滅苔絲的不止是這兩個男人。原生家庭更是功不可沒。苔絲的父親游手好閑，嗜酒而不負責，得知自己出身名門之后，越發(fā)失去了奮斗的動力，成天想著與闊佬聯(lián)姻，或者寫信給考古學家，要求他們負擔自己這個活古董的生計。

苔絲的母親則是個淺薄無知的女人，智商并不比家里的幼兒更高，所以對于丈夫也起不到任何激勵和修正的作用，更不用提對自己的兒女教授必要的生存智慧了。

所以，面對這樣一對活寶父母，可想而知苔絲的情商也高不到哪去。

她所有的知識都是在小學校里學來的，所見的世面也不出自己所在的那個貧窮愚昧的村子，她無法想象更廣闊的世界和更精彩的人生。可以說，她毫無人情世故的經(jīng)驗，甚至連應對世情的基本常識都沒有。然而她有著驚人的美貌。在這樣的條件下，美貌已經(jīng)不是她的優(yōu)勢，而是她的禍根了。

就是這樣一個姑娘，被父母攛掇著，獨自去陌生的大戶人家攀親。

窮親戚去富家攀親，原是古今中外的常事。《紅樓夢》里，劉姥姥家里也是日子艱難，所以想到要去榮國府攀親戚打秋風，并且真的滿載而歸。但是人家操作方式不一樣，去攀親戚的是劉姥姥帶著小外孫，這一老一小看著就令人同情，而且，就算失敗，也不會付出太大代價。劉姥姥堅決不肯讓自己的女兒去參加此項活動：“年輕媳婦子，也不好去賣頭賣腳的。”

舊時代的年輕女性，拋頭露面本身就是危險的行為，就算這樣打秋風成功了，也要被人瞧不起，而且萬一失敗了，可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苔絲攀親戚的結(jié)果就是如此。本來她不想去，可是，因為父親醉酒，她不得不替她凌晨起身趕車送貨，半路出事故，家里唯一的馬死了。因為自覺要對此負責，所以為了幫忙解除家里的經(jīng)濟困境，她接受了父母的安排。結(jié)果一失足成千古恨。

苔絲回家未婚生子，父母只會抱怨她丟人，孩子生病，他們也不給請牧師洗禮和葬禮。苔絲要嫁安吉，他們只知道自己有了新的吹牛資本，等苔絲婚姻失敗回家，他們又只能抱怨。

父親死后，無能的母親無力養(yǎng)活一群兒女，就鼓勵苔絲接受亞雷的包養(yǎng)，再度把女兒推入不堪的境地。

一方面不能給女兒任何的常識教育和精神支持，另一方面又不斷要求女兒出賣肉體來養(yǎng)家，可以說，苔絲的一生都被自己的原生家庭拖累著。

她的原生家庭成全了亞雷對她的玩弄，又給安吉提供了一個相對理想的妻子——麗莎露，而對她，則只有索取和壓榨。

所以，原生家庭決定了女孩所能得到的教育。美國南方種植園主的千金小姐郝思嘉，才不過十五歲已經(jīng)深諳駕馭男性之道，她那法國貴族出身的母親一早就教給了她如何委婉優(yōu)雅地拒絕男人的求婚，連說辭都有固定模版，要想讓她上男人的當可是難而又難。可是，當家里遇到困難，她就不惜賣身去保住家里的產(chǎn)業(yè)。雖然嫁了別人，可一點兒不耽誤她對初戀衛(wèi)希禮的精神愛慕。可以說，在男女之道上，她比誰都想得開。如果換作是她，八成是會毫不猶豫為了家庭而嫁給亞雷，又會痛痛快快為了安吉而離開他。才不會像苔絲這樣糾結(jié)往復，不斷吃回頭草，對她來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簡愛的父母早逝，可是她所深恨的孤兒院給了她良好的文化教育，使得她有機會混跡于上流社會并遇到心儀的紳士、發(fā)生愛情。當她遭到對方PUA時，她可以用自己的學識和才智精彩回懟，令對方心折。如果換作是簡愛在苔絲的地位上，也許當場就能懟得安吉啞口無言，乖乖帶她去巴西，哪里還有八年的等待和分離？

而這些擁有平等愛情的能力，都是不幸的苔絲所不具備的。這是成長環(huán)境造成的。

當然，在苔絲的毀滅過程中，她自己才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哈代對苔絲的評價是“一個純潔的女人”。純潔這個詞，其實無關褒貶，只是一個客觀現(xiàn)實。純潔是苔絲最大的人格魅力，也是導致她不幸的最大推手。她之所以純潔，有她所處環(huán)境和教育的因素，也有她天生的性格因素。這種過分的純潔，使她天真到了不諳世事和人性的地步。就算經(jīng)歷再多，她還是無法汲取必要的經(jīng)驗教訓，無法領悟人世間的運行規(guī)律。

多數(shù)人認為哈代是贊美苔絲的，也許確實如此，但這也恰恰說明了哈代的時代局限和性別局限。

在世界名著眾多的文學藝術形象中，再沒有哪個像苔絲這樣易于被道德綁架和被PUA的了。正因為她的純潔特性，使她在人生的每一步選擇中都精準地做出了最不利于自己的決策。

她似乎從小就被她那無能又懶惰的父母灌輸了要為家庭負責的想法，所以從來沒有想到要甩掉家庭包袱。她代父駕車發(fā)生事故，導致馬的死亡，就認為自己有義務為此負責，于是聽從父母，去陌生豪門攀親。

她不喜歡亞雷，卻又不敢斷然拒絕他的誘惑，也缺乏足夠的警惕。在那個濃霧的深夜，她冒失地上了他的馬，失身后寧可頂著經(jīng)濟壓力和世俗鄙夷，獨自生育私生子，也不肯求助于亞雷。后來雖然做了亞雷的情婦，卻始終沒有任何“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感覺，最終還手刃了他。可見她真是對亞雷厭惡到了極點。

可是，當那個不該降生的孩子在貧病中夭折時，苔絲悲痛欲絕，甚至為此放棄了宗教信仰。在這一點上，苔絲表現(xiàn)得相當矛盾，她深恨亞雷，卻深愛他的孩子，這在普通女性中幾乎很難發(fā)生，如果一定要用母性爆棚來解釋的話，那么苔絲應該是一個陰柔纏綿沒主意的人，至少，她對亞雷的態(tài)度不可能那么決絕。所以，在這一點上，哈代的描寫是把苔絲理想化了。他要塑造一個堅韌剛烈的苔絲，卻又要她具有母性的光輝，對自己的骨肉，哪怕是受辱的見證，也要無條件地疼愛——這才是完美的女性。

苔絲后來在農(nóng)場結(jié)識了安吉，發(fā)現(xiàn)安吉才是她的菜。安吉本身外形就很討喜，在遇見亞雷之前，苔絲曾經(jīng)在鄉(xiāng)間遇到過安吉，當時安吉選擇了另一個女孩共舞，苔絲深以為恨。在農(nóng)場的相處中，安吉的斯文、學識、溫柔、寬容，讓苔絲大為傾倒。

雖然出身貧寒，但苔絲這樣的女孩，顯然不可能嫁給一個普通的貧民莊稼漢。她的驚人美貌，在亞雷家陶冶的端莊舉止，再經(jīng)安吉調(diào)教出的高雅談吐和敏銳思維，使她在素質(zhì)上已經(jīng)躍升到了更高的階層。

可是細想來，嫁給安吉果然只會是苔絲唯一的幸福可能嗎？未必。

苔絲的美貌能令任何男人失去理智，那么自然也會有別的男人愛上她。她的父母也是自幼就指望她能高嫁以提升家庭的階級。當然，苔絲身處保守的維多利亞時代，因為無知失身而背上了“蕩婦”的惡名。所以，高嫁就顯得格外困難。

事實上，她遇到的兩個追求者，亞雷和安吉，也都不是本身階層中的佼佼者。而失身之后的苔絲如果能降格以求，嫁一個勤奮善良的普通農(nóng)民，也不是不可能。禮不下庶人，英國鄉(xiāng)間的農(nóng)民對于妻子的婚前貞操要求，自然比紳士會降低一些，而苔絲的驚人美貌也足以令貧民丈夫忽略她的過往。但是她沒有與任何同階層適齡男性發(fā)生任何交集。

與其說是作者故意不給她這樣的際遇，不如說，她從來也沒有過這樣的打算。她寧可低到塵埃里去愛安吉這樣的高階層文藝男，也不考慮被一個貧苦農(nóng)民疼愛著度過一生。

但另一方面，由于她自己的見識短淺，使她囿于與亞雷打交道的失敗經(jīng)驗，從此不敢去大戶人家打工，所以客觀上也杜絕了遇到其它理想對象的可能，只能在已有的兩朵爛桃花中間打轉(zhuǎn)。

當她遇到經(jīng)濟困難時（是的，她家永遠要在這方面給她拖后腿），她就只能向這兩個男人之一求助。

雖然安吉離開了她，但他留言說如果苔絲有困難，可以去求助于他父親。而苔絲連自己公公的面都沒見到，只因偷聽到了兩個大伯子的只言片語，就懷疑公婆會鄙視自己，于是主動斷了求助的念想。可吊詭的是，放著合法婆家不肯求助的她，最終倒是接受了誘奸自己的仇人的捐助，并且以萬般委屈之態(tài)，委身于他。

難道向公婆求助，比向仇人捐軀更能傷她的自尊？當初生了他的孽種時，她不肯求助，現(xiàn)在已經(jīng)嫁為人妻倒肯求助了？純潔的女性就不講邏輯的嗎？

她愛安吉，就把他當作神來崇拜，愿意為了他去自殺，去委曲求全，他說什么是什么。其實無非還是因為她那種舊時代女性的附庸意識，加上貧苦出身的她對安吉的“紳士”光環(huán)的向往。

雖然她母親告誡她不可向安吉坦白，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說實話，因為她覺得自己不配得到安吉的愛。如果她能在婚前坦誠，那么安吉或許會放棄求婚，又或許會過一陣子想通了再回來，但是她最終陰差陽錯偏等新婚之夜才說出來，結(jié)果安吉以為她是故意騙婚，直接導致夫妻感情破裂。

安吉在拋棄她之前痛苦地夢游，如果她告訴他，就能幫他看清自己的情感傾向，但是她沒有這樣做。總之，什么話該說，該什么時候說，這種事她永遠都能完美避開正確答案。

其實，無論與亞雷還是與安吉，在每一段情感中，她都不曾體驗到平等的關系。不要說是安吉的浪漫追求和甜言蜜語以及后來的斷然拋棄給她帶來的PUA，光是她自己給自己的貶抑就已經(jīng)足夠使她喪失自我了。

苔絲太純潔了，她想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么，她一直很努力很善良很誠實為什么會落到如此地步。所以，當安吉回心轉(zhuǎn)意時，她覺得自己沒臉復合，于是把仇恨轉(zhuǎn)嫁在亞雷身上。在她十七歲那個霧夜不曾爆發(fā)出來的勇氣和力量，這次連本帶利還回來了。

可是，真的有必要如此嗎？既然還愛安吉，那就直接起身跟他走，未來依舊可期啊！但是苔絲不這樣想。她并沒有久別重逢的驚喜，她只感到憤怒，是對命運捉弄的憤怒，也是對自己一再選擇錯誤的憤怒，所以，她再次作出了錯誤的選擇——給亞雷陪葬。

破鏡重圓的美夢，被她自己親手撕碎了。本來他們可以想方設法逃往海外，但疲倦的苔絲選擇在一處出租房里歇了五天，安享愛情的甜蜜。為此，她付出了被捕處死的代價。

苔絲具有窮苦人常見的通病：短視。她從來都是只忙于解決眼前的問題，而沒有長遠的打算。而所謂的“自然的女兒”，大概就是毫無心計毫無計劃，完全靠天性本能指導自己的人生行為吧？

但是，在她生命的最后，終于難得地籌劃了一回：她把妹妹嫁給安吉，讓安吉能有幸福的后半生，也幫自己的家人找到了安吉這個經(jīng)濟上的靠山。

可以說，苔絲這一生，都是毫不利己專門利人。唯一傷害到的就是亞雷，可是對于亞雷這個一直想要得到苔絲的人而言，有她陪葬，也未嘗不是一種牡丹花下死的幸福。

苔絲的純潔，是因為她完全喪失了人性中的趨利避害理性本能和為自身利益而爭取的智慧謀略。男性心中的理想女性必須擁有神性而損失部分人性，用隱忍和犧牲來換取他人的幸福。別人都是自私的正常人，唯有無私的純潔的苔絲，秉持神性游走人世間，終于走向自我毀滅。

哈代贊美苔絲，因為苔絲承載了男性對女性的最大夢想：純潔。在哈代心里，女性的肉體純潔不是最重要的，精神上的純潔才是。苔絲天真無邪、溫柔順從，兼具了母性、妻性、女兒性，可以說是美好至極。

對苔絲的這種贊賞態(tài)度已經(jīng)延伸到了現(xiàn)代社會。講究男女平等的時代，女性因為越來越多地參與到了社會化生產(chǎn)中，導致其人性上升、神性下降。所以，實在是簡愛常有而苔絲不常有啊！

《五十度灰》里，有性虐癖好的霸道總裁買給女主的，就是這本《德伯家的苔絲》。其背后隱喻昭然若揭。

哈代哀嘆的是，像苔絲這樣純潔的女性，最終卻被毀滅了，然而這才是符合社會運行邏輯規(guī)律的結(jié)果。男讀者哀嘆佳人難再得，女讀者們卻沒有哪個想成為她的。

那么，如苔絲這樣的純潔女性，究竟是可贊還是可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