咿——呀。

相柳推開百草堂的門。屋里的樣子就和三年前一樣，只是空氣潮濕陰冷得可怕，桌子上積了灰。確實就和相柳說的一樣，已是多年未有人住。

小巫女心里有些難過。當年，無論多么寒冷的冬日，這屋里都總是熱熱鬧鬧的，病人，伙計，母親，小魚，還有自己……日子雖然艱苦，可是有母親溫和的笑容，小魚的嬉鬧陪伴，如今再想起來，回憶竟都是甜的。

相柳從柜子后面找出當日璟贈的那把琴來，走到后院，吹去琴上浮灰，對著清水河，撥了幾下琴弦，調好了音準，捋了捋白袖，淙淙的琴聲越過凍結的冰面，在寂靜的山林中回蕩開來。

望不穿兮，悠悠魂魄

猜不透兮，灼灼瞳色

彼耶如風？彼耶如夢？

嘆君心兮，為誰蠱惑

看君子兮，瀣瀣暮色

看桃花兮，磊磊青果

彼亦是慕？彼亦是怨？

長恨心兮，君遠漂泊

路遑遑兮，在君身側

影重重兮，寤寐不得

彼寧來見？彼寧匪見？

以己心兮，喚彼之歌

相柳的聲音清冽純凈，悠長空遠，每個唱句的末尾都帶著似有似無的顫音，這是北地山村野夫間流行的唱法，帶著些許寂寥蒼涼之味，令人心馳神往，聞者意動。

一曲唱罷，小巫女嘆口氣道：“就是此時便死了，也可生而無憾了。”

相柳道：“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時，也是這么想。”

小巫女道：“我從來不知道你會彈琴。我那時學琴的時候，你定是在肚子里把我譏笑了一萬遍吧？早知道讓你來教不就好了？”

相柳道：“我以前會彈琴，后來因為一個人的緣故，就沒有再彈了。”

小巫女點頭道：“我明白。”

“你不明白。”

一陣寒風吹過，林間發出沙沙的響聲。小巫女看著眼前蕭瑟的山巒道，“你確定我娘會來嗎？”

“放心。不管相隔多遠，她都會來。” 相柳牽了她的手進屋道：“我給你燒些炭火，你在屋里等著會暖和些。”

小巫女走到自己房間里，把一些東西收拾出來，用一個包袱包好。想了想，又對相柳道：“你幫我把院子里的琴也拿進來吧，我一并包好了帶走。”相柳應了一聲走出門去了。小巫女把所有東西一一整理好，收拾了兩大袋東西。過了一會，忽然奇怪道：“怎地這樣安靜？” 心中一慌，連忙走出門外，相柳在院子里矗立著，白衣白發在寒風中獵獵飄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院子對面，白衣藍裙的巫女也靜靜站著，蒼白的臉上非嗔非喜。枯葉在地上嘩嘩滑過。

小巫女奔過去拉住母親的手道：“娘！” 巫女捂著她手，微笑道：“好孩子，怎的穿這樣少？” 小巫女把相柳拉到她面前道：“小魚如今變回了相柳的樣子，回到共工的手下做了將軍……如今清水鎮沒有人了，我想陪他一起留在神農的營地。”

巫女斂衣下跪，相柳也幾乎是同時跪下。巫女細聲緩緩道：“妾身卑賤，無以為報，小女便有勞將軍照顧了。”相柳正正經經道：“昔年之恩，奴不敢忘。”

小巫女心中略覺好笑，自己從沒聽過媽媽這么文縐縐的說話，小魚更是素來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樣子，沒想到居然也有這么正兒八經的時候。笑道：“咱們在一起生活了快一年，如今怎么搞起這些虛文禮節來？” 拉了母親起來，又道：“媽媽你如今住在哪里？顓頊若是還在抓你，不如你跟我們一起回神農軍算了。”

巫女搖頭道：“你若想我時，隨時都可讓相柳來找我。”

小巫女拿了行李，翻身上了大雕，微笑著向母親揮手告別。巫女想了想，走入屋內，不多時提了個床單裹的大包袱出來道：“軍中未必找得到女子的服飾，你又不會做衣服，這些是我往日穿的冬衣，你不要嫌舊，夜露重時，在外面披一披也好。襖子一定要另買新棉花來填，不然越穿越冷，你身上錢夠不夠？” 小巫女拍了拍毛球的脖子笑道：“你放心，實在不行，我把這只大鳥的毛拔了來填棉襖，保證又溫暖又輕柔。”

白羽金冠雕忽覺背上冷颼颼的，豎起羽毛打了個顫，載著兩人越飛越高，轉眼就越過高山，飛得遠了。等到看不見清水鎮了，小巫女的眼淚才滴滴答答地落在毛球的背上。

相柳道：“你若是舍不得，現在回頭跟你母親走還來得及。”

小巫女搖搖頭道：“禺疆如今恨我怕是比恨你更甚，母親帶著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累贅，少不得又要被我拖累，還不如留在海外共工軍的營地，山高水遠，顓頊也拿我無可奈何。”

相柳道：“我要直白地告訴你，現在的共工自己都管不過來，未必能保你周全。神農義軍如今勢單力薄，輸給顓頊是遲早的事。我們這些人的結局是定了的，可你并不是共工的人。明明知道結局，就不要再自投羅網了。你若不愿和你娘在一起，我托鬼方氏給你找個地方隱居，養你幾十年，也沒什么難的。”

小巫女逼緊了嗓音，用相柳的語氣故意做作地道：“‘從此以后再不要離開我，我要你’， 這話不是你說的么？如今怎地又這么大方了？”

相柳道：“我堂堂九命相柳怎么可能會說出這種話來？就算有，那也是我病中胡言亂語，做不得數的，我現在收回便是。”

小巫女搖頭笑道：“你個大將軍說話不作數，我這小女子說的話卻作數。我已經跟共工說了要留在神農軍。”

相柳嘆氣道：“當年就因為我投靠了共工的緣故，小夭和我糾結了將近一百年，最后還是選擇了璟。如今你就這么義無反顧地陪我跳入這個大火坑，眼睛都不眨一下？”

小巫女道：“在你心中神農軍最重，在璟心中情意最重。小夭想要的是有一個人相伴相守，而不是陪心愛的人一起死，所以她選擇璟是天經地義的。”

相柳道：“那你呢？”

小巫女道：“我也不會陪你死。你們神族打仗動不動就是幾百年，等你兵敗被殺的時候，我早就已經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