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頭的紅背心

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幾個朋友相邀到一個旅游景點游玩,那是個閩南山村,一行幾輛車沿著寬闊的柏油馬路前往。一路綠水青山,風光旖旎,車上歡歌笑語,心情自是愉悅舒暢,漸漸地進了山,兩旁的高山峰巒疊嶂,山上茂密的植被郁郁蔥蔥,已不是當年稀疏破敗的模樣。

車子駛到一個具有異域風情的鄉村樂園。這是老友的兒子投入巨資開發的旅游項目,依托美麗的群山景色,建設了一批南洋風情的溫泉旅館和餐飲、娛樂設施,種植了許多奇花異木,名貴果蔬,環境優美,空氣清新。

五十多年前,我們曾參加一場稱為上山下鄉的運動,從城里來這里當農民。當時這里還是窮山惡水,土壤貧瘠,交通不便,當地群眾的生活較為困難,五十年過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晚上吃飯,主人邀請了幾個客人作陪,多是之前的農友,其中一位約四五十歲的男子,主人指著他笑著問我認不認識?我端詳了一下,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是想想我也離開近五十年,這個年齡段的朋友應該是不認識的。

他們笑了,說是扁頭仔的孩子。扁頭仔?我再仔細看了看,難怪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眉眼間果然有些扁頭仔的感覺。

原來他竟是扁頭仔的兒子。回味著這個熟悉的名字,雖然年代久遠,如煙往事如同放電影般漸漸地在我的眼前浮現出來。

1、扁頭仔

那時,扁頭仔是我們隊里的年輕人。我剛下鄉時16歲,他大我一歲,17歲。雖然只大一歲,他已經是生產隊里的壯勞力,十八般農活,樣樣拿得起放得下,上山砍柴,一擔兩百多斤,砍完捆好,輕輕松松地挑下來,足以讓我羨慕不已。

扁頭的頭確實很扁,應該是嬰兒時睡硬枕頭睡的。雖然頭扁,長相一般,但是身材不錯。身高一米七左右,平時干活都是打赤膊,黝黑發亮的皮膚,胸肌和背后的三角肌很發達,呈倒三角形,按現在的審美觀都是很棒的。

扁頭喜歡開玩笑,雖然可以算大人了,總愛來點小孩的惡作劇,特別是女孩子最怕他。農閑時清理水溝,常常從草叢中會鉆出一些水蛇,扁頭眼疾手快,捏住一條水蛇的尾巴拎起來,往女孩子扎堆的地方甩過去,引起女孩子一片尖叫,扁頭領著我們哈哈大笑,把肚子都笑痛了。

扁頭是老大,兄弟姐妹眾多,多到我都數不清有多少個,至少有兩個弟弟,五六個妹妹,一個比一個小,看起來又黑又瘦,營養不良的樣子,毫無扁頭那種健碩的模樣。我心里常想,扁頭是不是像鷹巢里的小鷹,把弟弟妹妹的食物都奪走了,所以一個個都這么瘦弱。

我們農田邊有一條公路,是我們公社通縣城唯一一條公路,平時車輛經過的極少,偶爾有人騎自行車路過。我們常常在田間勞作,最開心的就是當自行車騎過后,大家大聲喊起:“輪胎嘎漏(閩南語:掉了)哇,輪胎嘎漏哇……”眾人大笑。

騎車人沒聽清楚,趕緊停下車向后看,公路上并沒有掉什么東西,又繞著自行車看了一圈,感到莫名奇妙。這邊扁頭就大笑:“這個人是個戇囝(閩南語:傻子),輪胎掉了還能走嗎?”眾人又大笑。

大多數騎車人會搖搖頭,騎車走了。碰到個把個也是愣小伙子,咽不下這口氣,走到田邊想罵我們兩句,扁頭馬上會上前,顯露出渾身的肌肉嚇唬他。那人見到他健碩的身體和逼人的氣勢,再看見田里幾十個手持鋤頭,滿身泥污的男女農民,都在瞪著他,趕緊轉身推上自行車就跑了,身后留下一片哄笑聲。

這天碰到一個硬茬的,騎著自行車經過。那是一對青年男女,男的穿著一身白色長袖襯衫,藍色長褲,頭發一邊倒,抹了油梳得錚亮。女的斜坐在后座上,穿一身水紅色帶白點的短袖襯衫,青色長裙,面容嬌美,修長勻稱的雙腿和一雙像嫩藕般的手臂格外誘人。兩人騎過時,可以聽到陣陣歡聲笑語,女孩子銀鈴般的笑聲格外動聽。

我們照例由扁頭仔領頭大喊:““輪胎嘎漏(掉了)哇,輪胎嘎漏哇……”男生趕緊停下車,女生也下了車,圍著自行車察看丟了什么。那個女生站在那里更顯得身材苗條可愛,楚楚動人。

那天我們是在插秧,扁頭站在水田看他們在查看自行車,就哈哈大笑:“這個戇囝,這么戇還帶著女孩子騎車出來,真是肖肖(傻傻)想要娶華僑,愛水(美)不怕留鼻水(鼻涕),哈哈哈哈……”他的聲音特別大,顯然是故意說給那個漂亮女孩聽的。大家一陣哄笑,笑聲在群山之間回蕩,發出“嗡嗡嗡嗡”的回聲。

當著女友的面,這個男子顯然無法忍受,他站在田邊怒喝一聲:“干你腦!”扁頭回了句:“塞你姆!”手中正好抓了一捆秧苗,隨手一扔,扔到男子身邊的水田里,泥水一濺,兩個男女身上被濺了一些泥點子,女孩大聲驚叫,花容失色。

男人回到車上抓了一個打氣筒握在手里,沖著扁頭走來,扁頭馬上從水田上岸,站在路邊怒目而視。他只穿了一條破舊的藍布短褲,上身赤裸,烏黑黝亮的上身非常健碩,一塊塊肌肉鼓起來,油黑發亮的胸肌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許多年后,我在意大利佛羅倫薩美術學院看到米開朗基羅那尊《大衛》雕像時,馬上聯想起扁頭仔那身肌肉。

此刻的場景卻沒有這么莊重,兩個男人漸漸走近,眾人都屏住呼吸,想觀看一場戰斗。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斗,那個男孩顯得瘦弱,與扁頭完全不是一個檔次的,手上拿著的打氣筒根本無助于打斗,仿佛可以感受到他的瑟瑟發抖,如果不是那個漂亮的女孩站在后面,他一定會轉身逃走了。

兩人已經面對面了,應該說是扁頭向前跨了幾步,那個男人愣在原地,下意識地舉起了打氣筒,不像是威脅,倒像是投降。我想像著扁頭上前奪過他的打氣筒,將他推倒在地上了……我們這些滿身泥污的農民們,最討厭這種油頭粉面的男人,還帶著個漂亮女孩出來,就該讓他出丑……

可是畫風突變,扁頭突然露出笑容,不是對男子,轉頭卻對準那個女孩:“對不起,把你們衣服弄臟了……”

那個男子如獲大赦般回答:“沒關系沒關系……”轉身拉著女孩子上車就跑了。后面留下一片哄笑聲,既有笑那個男人,更多是笑扁頭的,都在笑他看起來這么兇,真的上場卻軟了。

一個大媽笑著說,扁頭是不是看上人家女孩子了,舍不得下手。另一個大媽笑著說,看上女孩子更應該下手,才能把女孩奪過來。眾人又是一片嘻嘻哈哈,田間地頭十分熱鬧。

扁頭不理會大家,低頭自顧自插秧,被聒噪得受不了了,就抬起頭喊一聲:“快干活了,不然干不完了。”又引起一陣哄笑……

2、挑大糞

那個特殊的年代,高中畢業后不能直接上大學,除了少數按政策規定可以留城,絕大多數城里的孩子,只有一條路,上山下鄉到農村去。上山下鄉滿兩年后,可以征兵、招工或者推薦?大學,當然都是鳳毛麟角,極困難的一件事。

我們一伙男女知青來到這個山村,住是住在一起,隊部建了個知青點。女生和少數男生分在茶果隊,主要是采茶葉,比較輕松,不用下水田,男生就分到各個農業生產隊,我和另外三個男知青分在一隊。

一個生產隊四五十個勞動力,既有五六十歲的老翁老嫗,也有十四五歲的男孩女孩,二三十歲的青壯勞力不是太多,也就十幾個人。跟我們年齡相仿的男孩,除了我們四個知青,只有四個人,沉默寡言的頭仔、阿山,比我小一歲的阿忠,還有扁頭仔。

我跟扁頭仔的關系并不融洽。他很輕視我們知青,尤其輕視我,因為我年紀最小,身高雖有一米八,體重卻不足一百二十斤,讀中學時鄰里孩子給我起了個綽號“電線桿”。

我們在同一個生產隊,關系說不上好還是壞,我不喜歡他油嘴滑舌的樣子,也不愛聽他低俗的笑話。扁頭是隊里的活寶,整天搞笑,鄉下人笑點低,他不管說什么笑話,人們都笑得人仰馬翻,惟獨我不笑。有幾次惹惱了他,只是沒有太流露出來,我也知道他不高興,但是不太在乎。

這天的活計是挑大糞到大田去施肥,我挑了幾擔有點內急,去上了個廁所。回來后,發現我的糞桶不在了,在糞坑裝大糞的人換成了扁頭。生產隊澆大糞一般是這樣,大家只管挑糞,糞坑和田頭各有一個老農,一個裝糞一個澆糞,今天裝糞的是扁頭的父親厚皮仔,可是這會兒厚皮仔不在。

我問道:“厚皮仔呢?我的桶呢?”他面帶狡黠地說:“隊長叫他去了,你的糞桶麗葉挑走了,你先挑這一擔。”

那邊剩下了幾個很大的糞桶。這里要說明一下,我們知青下鄉時大隊配發了農具,我們發的木桶叫“番仔桶”,比較小,一擔糞裝滿了也只有一百一二十斤,而村里人用的桶是那種又大又深的“農哥仔桶”,一擔至少有一百五六十斤。

我的“番仔桶”被挑走了,看到這擔沉甸甸的“農哥仔桶”,我心里有點發怵。這一擔大糞要挑一兩里地到田間,擔心自己挑不了,那時剛下鄉幾個月,身子骨還很嫩,又不太會換肩。

這一擔大糞,顯見是扁頭在作弄我,如果是厚皮仔裝糞,見到婦女或孩子,只會裝大半桶,他卻故意叫人把我的桶挑走,給我裝滿滿的一擔。這一擔大糞,他撈得特別稠,齊齊地裝滿桶沿,一片白花花的蛆在桶面蠕動,發出濃濃的惡臭,估摸著足足有一百八十斤。

正猶豫間,扁頭嘿嘿冷笑兩聲:“忘了你只能跟女孩子一樣,應該裝半桶就好了。”

我的頭腦一熱:“你才跟女孩子一樣呢!”倔強地挑起來,搖搖晃晃地朝大田走去。走了沒多遠,聽到后面厚皮仔的聲音:“扁頭仔你胡搞,給他裝這么多!”我不理會后面,只顧往田里走去,路上碰到幾個挑空桶回來的大媽,都在驚嘆:“哎喲,你怎么挑這么多,擔心把腰閃了……”

我也不理會她們,直往田里走。扁頭挑了一擔糞趕了上來,邊走邊對我說:“哎喲不好意思,我跟你開玩笑的,我爸爸罵我了,趕緊停下來休息一下,我這擔挑過去再來幫你挑……”

我不理他,加快腳步挑到田邊,停下后氣喘吁吁,緩過來后突然發現,原來挑這么重的擔子也不是難事!

澆完糞回到糞坑,麗葉也在這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對我說:“那個要死的扁頭仔騙我說隊長把你叫走,不會再來了,叫我把這一擔先挑過去澆,現在桶還給你。”

我笑了笑說:“我這擔桶太小,挑起來不過癮,今天我們倆就換桶了。”

厚皮仔上前來對我說:“哎喲,知青中只有你挑大桶,剛才大家都稱贊你呢,還是不要換了,我剛才已經罵過扁頭。你還是挑‘番仔桶’吧,你還嫩,不要把身體挑壞了。”

我執意不肯換,要挑大桶,因為挑過了這一擔,心里就有數了,我的身體是可以承受這種大桶的。

3、厚皮仔

厚皮仔是扁頭的父親,我估計他不滿五十歲,滿臉的滄桑,黝黑臉膛上的皺紋就好像黃土高原的地形,溝壑縱橫,你要說他七十歲我也相信。

村里的農民都顯得蒼老,他和老婆兩個人養著八九個孩子,只有扁頭仔能干活掙工分,其他都是吃飯的嘴,生活重負可想而知。

厚皮仔特別小氣。煙癮很大,抽煙都是卷喇叭筒,舍不得買兩分錢一刀的卷煙紙,見人家抽煙,就伸手向人家要卷煙紙,沒有時就用舊報紙卷。他有一個極廉價的白鐵皮打火機,但不舍得打,都是跟人家借火。我們笑他,他就尷尬地說:“一個打火石也要兩分錢呢,該省還是要省嘛,對不對?”

他是有故事的人。最有名的故事是說有一次,他老婆中午在門口桌子上曬海蠣干,晚上收回去了。他收工回家,看到桌子上有黑黑的一粒東西,抱怨老婆海蠣干沒收干凈,撿起來扔到嘴里,馬上“呸呸呸”吐了出來,眾人見狀哈哈大笑,原來他眼神不好,那是花公雞飛上桌子拉的一砣雞屎。

厚皮仔故事不少,面相兇惡,人卻很善良,對我們知青也很好,說話輕聲輕氣,從不對外人發火。雖然如此,卻治得了扁頭,雖然扁頭仔已經比他高半個頭,卻常常會挨揍,絕不敢還手。

這天干活是在地瓜地鋤草,我鋤得比較快,鋤著鋤著就跟眾人拉開了距離,他扛著鋤頭來到我身邊,笑著對我說:“你鋤得很快,但是鋤得不太干凈。”他把地瓜藤翻了一下,果然有不少鋤不干凈的草。

我有點不好意思,想回頭鋤回去,他攔著我說:“不用,我幫你清過去就好,你往前鋤吧。”說著看看周邊,其他人都比較遠,就從口袋里掏出個荷葉包著的東西給我。

我打開一看,卻是一個很大的地瓜,還有一點熱。他對我說:“干了這么久,一定肚子餓了,停下來吃一點。”

我吃了一口,還真的很甜,我就笑著說:“厚皮仔,你不會白給我的,有什么事說吧?”

他笑了一下,笑容比哭的還難看,訕訕地說:“你的報紙看完能不能給我?”我看了他一眼,大度的說:“好的,今后都給你,反正留著也沒用,你也不要送我地瓜了。”

村里一共只有兩份報紙,大隊書記一份,我一份。是我下鄉后在縣里郵局訂的,本來我還訂了一份《參考消息》,但是公社那個老郵遞員從上面幫我退了,騎著一輛除了鈴不響什么都響的破自行車,專門找到我們知青點,硬把我訂一年《參考消息》的六元錢訂費退給我。

我非常憤怒,跟他爭論了起來。他的觀點是《參考消息》是18級以上領導干部才能訂閱,我一個知青怎么能訂閱呢?我說是縣郵局同意訂的,干他一個小郵遞員什么事?他說他雖然是小郵遞員,卻是黨的小郵遞員,不符合黨的文件的事就應該糾正。

爭不過他,只剩了一份省報,這份報我不愛看,知道厚皮仔想要些報紙裁成卷煙紙,有多的還可以賣廢紙,賺一點錢,我就做個人情了。

自從答應了他,每過幾天扁頭的小妹妹就會來我這里拿一下報紙,有時我沒事,也會送幾張報紙去他家,順便跟扁頭坐坐。自從挑糞事件后,他也許對我有一點過意不去,態度明顯好轉,我們經常可以聊聊。

農村里的生活清苦又枯燥,在田頭地里,也需要講講笑話來調節情緒,所以他講笑話時,我雖然仍然不會覺得好笑,但是也會禮節性的跟著大家哈哈笑幾句。

春節快要到了,這一段時間他們經常在念叨著春節要吃什么,扁頭經常說:“春節快到了,又可以‘呷沒喝(閩南語:吃飯沒人吆喝)’的啦。”眾人跟著大笑了起來,仿佛都在期待這一刻。

什么叫“呷沒喝”的?我一開始沒搞明白,后來才知道,原來孩子多的大家庭,平時吃飯大家圍著一張大桌子,桌上只有一兩小碟菜,有時是蘿卜干或咸菜,有時是豆腐乳之類的,偶爾會有一兩碟炒菜炒雞蛋。除了大人夾給你吃,小孩子是不能隨便伸筷子的,有時乘大人不注意,想伸筷子夾一點,大人就會用筷子敲你一下,吆喝小孩子不懂規矩,不準亂夾菜!所謂喝是吆喝的意思。

一年之中只有春節不能隨便吆喝孩子,所以可以放開來吃,這是小孩子最歡樂的時光。我們這些城里長大的孩子,聽了有些心酸,我們小時候不吃菜大人才會吆喝,從來沒有吃菜還被吆喝的。

在地里勞動,一高興大家就喊起來了,快點干呀,很快就可以“呷沒喝”的啦!大家都快樂地喊了起來,我雖然不覺得好笑,但是也跟著大家喊著,笑著,覺得有點溶入這個群體了。

我專門問過扁頭,你已經長大,也在掙工分了,吃菜父母還會吆喝你嗎?他有些黯然地說:“只要不結婚就還是孩子,大人就會管你。”我笑著逗他:“那你要趕快結婚吧!”

他的眼睛朝著天上,怔怔地說:“是啊,是該早點結婚呢!”我看著他的眼神,心里想,他還仍然是個孩子呢,我逗他一句,他就當真了。

4、麗葉

過一段時間,跟扁頭的關系又有點疏遠,這一次是因為麗葉。

麗葉大我一歲,長得豐腴圓潤,眉清目秀。因為有茶果隊,農業隊的女孩子并不多,多是一些中老年婦女,我不知道她為什么不調出去,農業隊是最苦最累的。

她對我一直很友善,我剛下來,很多農活不太會干,她雖是女孩子,干起活來卻很麻利,經常會教教我。無論是插秧、耘田、鋤地,收割脫粒,都有不少竅門,有她的指點,我的進步很快。

見她經常跟我說話,扁頭就不太高興,開始對我有些敵意。我那時情竇未開,對男女之間的事尚不太懂,也可以看出扁頭在追麗葉。只要有她在的場合,扁頭就溫柔了許多,而且時常向她獻殷勤,但是看起來麗葉不太理睬他。

那時我對女性只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卻還沒有更多的欲望。那是個表面禁欲,水面下人欲橫流的年代,能看到的電影戲劇只有八個樣板戲,要么是純男性的,象《奇襲白虎團》,要么有女性都是獨身,像《紅燈記》的李奶奶和鐵梅,《海港》中的方海珍,《杜鵑山》和《龍江頌》中的柯湘和江水英……沒有一個有家庭。大人也不會教你,所以成熟得比較晚。

跟麗葉接觸多了,她見到沒人時,常常會用手絹包個什么東西塞給我,要么是帶著體溫的熟芋頭,要么是兩個番石榴。我把手絹還給她時,里面也會包點東西,比如兩顆大白兔奶糖,幾塊餅干。她接過后是欣喜若狂的樣子,我很喜歡她的笑容,牙齒潔白整齊,笑容很甜。

她有時會來找我借書。我下鄉時帶了幾本小說,還有幾本之前的《大眾電影》雜志,她每次借一本,看完后會跟我聊聊讀后的感想,這個只讀過初中的女孩很愛學習。

這年冬季雙搶的時令非常緊。那時一年兩次雙搶,所謂雙搶就是搶收搶種,是一年中最辛苦的時候。第一次雙搶是七月份左右,收割早稻搶種晚稻,那是最累的時節,因為天氣非常炎熱,時間又很緊,晚稻如果插得晚一點,水稻灌漿時天氣太冷就灌不滿,稻谷可能就會癟的。第二次雙搶是收割晚稻播種麥子,晚了一點就會影響麥子的出苗率,來年收獲會減少,因此一天必須干十五六個小時左右,非常辛苦。

收割稻子的最后一天,全隊只剩一塊稻田,大家一起集中來收割這塊,到中午割完了,收割水稻是邊割邊用脫粒機打谷子,最后一把谷子打完,我們歡呼著把稻草朝天扔去,大家齊聲歡呼,接著唱歌跳舞,不分男女互相摟抱跳躍起來。

我仿佛無意識地正好抱住了麗葉,她只穿了一件短袖的上衣,豐滿的肌膚富有彈性,胸部圓滾滾的兩塊頂在我的胸前,身上突然有一種興奮的感覺。

我們緊緊地摟抱著倒在稻田里翻滾,這是我第一次與女性親密接觸,她那種雌性荷爾蒙的氣味讓人陶醉。歡娛片刻我突然清醒,趕緊推開她站了起來,大家還在翻騰,沒有什么人注意我們,我的目光掃了一圈,卻看到了只有扁頭用敵意的眼神在看著我。

這一兩天沒有和扁頭說話,認真審視了一下與麗葉的關系,這個女孩單純、可愛,而且性感。但是自己還小,而且怎么可能找一個當地的女孩子呢?我當時一門心思想離開這個山溝,向往的是更廣闊的天地……

幾天后一個收工的時間,我叫住了扛著犁頭單獨往回走的扁頭:“扁頭,這幾天怎么不見你和麗葉在一起啦?”

“她會看上我?她看上的是城里的知青……”扁頭顯然話中有話。我笑了:“你不是說我吧?你不要誤會,我不可能跟她的。”

“你說的是真的?”他面露喜色,伸手捏住我的胳膊。我誠懇地說:“當然是真的,你要趕緊追她,別讓別人追走了……”他突然握緊拳頭開心地說:“是的是的!”迅速向前跑去,看他扛著木犁飛也似跑掉,我不禁感到好笑。

后來找到麗葉,婉轉地說明了我的意思,告訴她扁頭一直在追她,她有些羞澀:“扁頭沒什么文化,人又太粗俗……”

我對她說:“扁頭對你是真誠的,而且他現在天天讀報紙呢……”“真的?”她的臉紅了,低下了頭。我突然覺得她害羞的樣子很好看。

5、紅背心

母親托人給我捎來幾件衣物,其中有一件紅背心。這天是給茶園除草,我穿上紅背心出工。扛著鋤頭上山,一路上引來驚嘆的目光,不斷有人在說:“太水(漂亮)了……”我心里嘀咕,不知道是說我漂亮還是紅背心好看呢。

那時在農村里干活,除了天氣極寒時,大多數男人都只穿一條短褲打赤膊,鮮少有人穿背心的,不僅是沒錢,買背心要布票,誰的布票都不夠用。

走到山上碰到扁頭,他見到我的紅背心眼睛都直了。自從他與麗葉好上后,跟我的關系明顯熱乎起來,有次他悄悄地跟我說:“麗葉跟我講你說我的好話呢。”他現在每天只要有空就會拿起我送他的報紙閱讀,不認識的字會抄在我送他的小學生筆記簿上,抽空來請教我,也不太講粗俗的笑話了。

他盯了我一會兒,有點不好意思地對我說:“能不能借我穿穿看?”我笑了笑,脫下就遞給了他。

他穿上紅背心,我們眼光一亮,不得不說,這件背心正適合他。他飽滿圓潤的胸大肌,與肱二頭肌和前臂的肌肉線條形成完美的曲線,黝黑的皮膚與紅背心形成鮮明的對比,加上健壯的腰臀和雙腿,活脫脫一個美男子形象。

他擺出姿勢到婦女那一堆人中間走了一趟,女人中發出一陣驚贊聲,我遠遠地注意到,麗葉張著嘴,眼睛都看直了。

走了一圈回來,戀戀不舍地把紅背心脫給了我,握起拳頭對我們這一圈半大孩子們說:“紅背心,紅背心,今年分紅后我一定要買一件紅背心!”

這句話就成了他近段奮斗的動力,也成了我們這一幫子小伙子們干活中的熱門詞。

每天干活干到快收工時,大家人乏馬疲,扁頭就會喊:“拼出去了,紅背心……”大家精神為之一振,大聲應和:“拼出去了,為了紅背心……”整個田間都在喊著:“紅背心!紅背心!”干活的速度馬上加快了。

這年冬天我遇上一劫。在種綠肥紫云英的時候,田埂上竄出一條巨蛇,正好在我身邊,見到人后上半身豎起來,嘴里不斷吐出血紅的信子,甚是嚇人。我想都沒有想,舉起鋤頭就砍了下去,后面人大聲驚叫:“不行不行!”已經來不及,我鋒利的鋤頭將蛇頭吹斷,蛇頭迸到我的腳背上,馬上感覺一股刺痛。

幾個農友趕過來,把蛇頭拔掉,大聲驚呼要趕緊送大隊。扁頭背著我往大隊衛生所飛奔,不一會兒就到了,大隊赤腳醫生用刀片幫我割開腳面的傷口,用嘴吸出污血,抓了一把季德勝蛇藥咬碎,敷在傷口上,另外給我口服了十多片。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醒來后已經是第二天。赤腳醫生又來看我,高興地說:“還好送得及時,已經沒有危險,再吃幾天藥就好了。”

后來我才知道,本地農民是不會用鋤頭去砍蛇的,因為砍斷了迸出來的蛇頭碰到什么咬什么,這是最毒的。應該用鋤頭跟去砸它,砸死了就好了。我碰到的是眼鏡蛇,這種蛇毒性大,對人的攻擊性強,我能及時送醫是命大,晚一點都沒救了。

過了幾天,漸漸康復,但是身上卻長出一個個紅點,有些開始化膿,其癢無比。到大隊找赤腳醫生,給了幾管藥膏給我抹,抹了幾天越抹越多,不僅癢,而且痛了起來。

這天晚上扁頭拿著小學生筆記薄來找我,見狀大驚,馬上把他父親厚皮仔叫來。

厚皮仔一看我身上的紅點,馬上說:“這是蛇瘡,是蛇毒引起的,醫生治不了,扁頭的阿公當年也得過,人家給過一個偏方我還記得,只是幾種藥很難采,特別有一種藥……”他說到這里頭轉向遠方的崇山:“有一種藥只有那邊鷹嘴崖的懸崖上才有,我已經老了爬不動了……”

扁頭馬上搖著他:“阿爸,明天你帶我去采……”我伸手想攔他,扁頭笑著對我說:“放心,不會有事的。”

第二天晚上厚皮仔拿著搗好的草藥給我長瘡的地方敷上。我問他:“扁頭為什么沒來?”他輕描淡寫地說:“他摔了一跤,不重,沒有事。”

這種藥真的有奇效,敷了幾天后蛇瘡就漸漸消退了。重新上工時碰到扁頭,他的腿還稍有點瘸,我上前向他道謝,他擺了擺手:“沒事沒事……”回過頭又跟大家講紅背心去了。

過了幾天才從扁頭的弟弟口中得知,到鷹嘴崖采草藥的過程極其兇險,差點送命了。但是他父子倆不愿說,我也不知其詳。

年底分紅,大家集中在生產隊的倉庫里,大隊會計撥拉著算盤一戶一戶地宣布分紅數額,當場就發現金,我這年的分紅是一百二十幾元。

念到厚皮仔家里時,我看到他們一家三口人滿懷期待地盯著會計的嘴巴。會計一字一句念出來,他們家超支三十多元,加上歷年超支,倒欠大隊一百多元。

那時的分配形式是這樣的,每年夏收秋收的稻谷、麥子、地瓜、芋頭等農產品是接人口分配,分紅按勞動力的工分算,一個最強的勞動力一年也只能掙到一百多元。

厚皮仔家三個勞動力一年最多掙五百元,但有十口人,一百斤谷子九元,分五千斤谷子都要四百五十元,加上其他東西,還要到大隊代銷點賒點鹽、醬油、火柴和點燈的煤油,一年至少要扣六百多元,當然是年年倒欠大隊的。只有等孩子大了,勞動力多了才會平衡。我看著臉色暗淡的扁頭仔,心里想道,他今年的紅背心泡湯了。

過了幾天收工的時候,我拐到知青點拿上東西,到扁頭家把他叫出來,把東西塞給他。他一邊推拒一邊問我是什么?

我告訴他:“兩罐紅燒肉罐頭,還有那件紅背心,我穿了不好看,還是你穿更好看。”他推了半天,推不過我,只好收下。

第二天一早他拿了紅背心來還我,我有點不高興:“送你了,為什么拿來還?”他有點難為情:“我爸爸罵我了,不讓我要你的東西。他說明年努力一下,分紅分到錢一定幫我買一件。”

上午是給果樹噴農藥,麗葉在負責配農藥,我噴完一桶去裝農藥時,麗葉笑盈盈地對我說:“你送的紅燒肉太好吃了,昨天晚上我們就吃了……”我這才明白,為什么只把紅背心退還我,原來紅燒肉罐頭他壓根沒拿回去,是送給麗葉家了。

農村的日子過得很快,幾年后我當兵離開了。這幾年間有過三次分紅,厚皮仔家始終沒有甩掉超支戶的帽子,即使后來增加了扁頭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兩個勞動力,還是改變不了超支的狀況,扁頭的紅背心也始終是一個夢想。

尾聲

雖然離開了農村,對農友們的情況略有所聞。扁頭和麗葉最終沒能成親,麗葉的父母把她嫁給一個家境更好一些的外村人。扁頭后來娶了妻,三十多歲就去世了,麗葉也早早去世了。

農村的生活條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醫療條件始終不太好,往往一場不算大的病就能奪去性命,所以我們的農友們不少英年早逝,活過七十歲的并不多。

友人介紹扁頭仔的兒子日子過得很好,蓋起了小洋樓,生活很富裕。大家感慨道,扁頭的命不好,不然活到現在多幸福呀!

我問他兒子:“你爸爸后來穿上了紅背心嗎?”他一臉茫然,不知我在說什么。我趕緊把話岔開,匱乏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過好當下才是最重要的。

大家聊一些開心的事,嘻嘻哈哈的。往事隨風而去,化作一絲煙塵,幻入夜空中去了。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

  • 邵東李歌原創。 七十年代,東北大興安嶺,深山老林里一群伐木工人,二十個人,終日在森林里面用大鋸子鋸樹,為國家貢獻力...
    邵東李歌閱讀 1,512評論 4 12
  • 那是一個星期二,我起床之后發現天空灰蒙蒙的,我知道要下雨了,便取消了原定的上班計劃。請好假,我打開計算機,百無聊賴...
    sunshine打老虎閱讀 5,573評論 0 10
  • 爸爸語錄(一):古人說,“十分精神用七分,留下三分給子孫”我認為這句話很有哲理。 (二): 為人處...
    薛順堂閱讀 1,675評論 1 8
  • 一、 夏天凹凸不平的人行石階上,干枯的青苔猶如深綠色的短須,黏附在人無法踏足的地方,等待雨水使它再度復蘇,唯有斜坡...
    琴臺QT閱讀 367評論 0 1
  • 1 提起歐班太太的女仆全福,主教橋的太太們眼紅了半個世紀。 她為了一年一百法郎的工資,下廚房,收拾房間,又縫,又洗...
    魚子醬閱讀 1,281評論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