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夷紀事【第三十五章】夷州之斷案2

涂族長雖上京的動作迅速麻利,卻并非頭腦一熱,而是十分有計較,她狀告魯風的罪名,是騙婚。

這完全有理有據,《摩夷律》明定:家中已有原配,隱藏已婚事實與旁人締結婚姻者,凈身出戶,婚姻視為無效,子女歸屬,聽憑子女自擇。

就像魯風以為的,涂音的確是阿眉族歷代以來性情最為和善的族長,對內安撫族人,對外交好各族,就是當年兩位帝君初入夷州,阿眉族也最先歸附。

這次之所以如此強勢,全因這二年魯克族在海上生意中太過咄咄逼人,從前有魯風時常勸她忍耐一二,涂音便聽了,如今想來,定是這賤人與他那瘸腿三弟早有勾結!

是以于公于私,涂音都忍他不得。

這兩族在海上生意中的爭執吳熙了如指掌,故此提醒長歌一句:“兩族實力在伯仲之間,哪族站了上風,哪族在海上的腰板便挺得直,魯風不會輕易低頭的。”

長歌道:“像魯風這等厚著臉皮軟飯硬吃的,實是平生僅見,瞧我怎么教訓他。”

“要記得朝廷的立場。”吳熙都不知她哪里來的自信,還“平生僅見”,丫頭片子才活了幾年啊,真個愁死,故此不得不點她一句。

“知道,師父且看我手段。”長歌一派胸有成竹,“今日約了阿然姐聽戲,我先走了。”

吳熙捧著被驚嚇過度的心臟坐下,嘆道:“年輕人果然有朝氣。”那語氣,別提多滄桑多感慨了。

聽得一邊伺候的內侍大總管呂太監直發愁,勸道:“君上,您也不老。”聽這語氣,還以為您經歷了幾回滄海變桑田呢!何況,南海帝君的容貌,就連他這內侍都不敢多瞧,容易心慌。

孰料南海帝君一句話把貼身大總管噎個死:“朕這是心累,故此老得快。”

大總管腹誹:自從公主殿下歸國,您就提前過上了太上皇的日子,心累個甚喲!

長歌當然不是說著玩的,很快便手段頻出。

先是《夷京晚報》用大幅版面報道了此事,詞藻之通俗煽情,語氣之憤慨不平,令人一看就知道是出自韓子周之手。

韓子周是大閣老韓晞的幺子,“子周”二字取《論語》中“君子周而不比”之意,可見大閣老的性情為人,以及對這兒子的期盼之深,奈何韓子周此人雖書讀的好,平生真愛卻是寫戲文。

十四歲上一出《木蘭記》便捧紅了風靡全夷州的蘇大家,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尤其受夷京小娘子的喜歡,無他,十八歲的翩翩少年,是多少姑娘的春閨夢里人。

故而這一期的《夷京晚報》很快被搶購一空,不得不又加印了五千份,再次被搶購一空,熟人見面要不嘮幾句阿眉族長休夫的事兒,都不好意思跟人聊天。

且大多數人都是:“嘿,涂族長真是遇人不淑。”

“誰年輕的時候沒瞎過呢!”

“往后嫁閨女可得擦亮眼,遇上這種狼心狗肺的真是倒血霉!”

“豈止嫁閨女,便是救人也要當心呢,萬一救個魯克族長這樣的才是晦氣!”

口風都頗為一致。

韓子周這筆桿子,由此可見一斑。

各族都有子弟在夷京,魯克族自然也不例外,何況這位與魯風也不是外人,是他族中所娶妻子的內侄,叫柯帨,眼瞅著姑父被罵的狗屎一般,便忍不住站出來開脫,何況這也干系著姑姑的后半生和柯氏在族中的地位 。

柯帨是這樣說的,“族長當初被奸人所害,才不得不嫁給涂族長,要知道,我們魯克族歷來便是男子當家做主,今日我族中既正名位,涂族長身為一族之長,不肯來我族中,也是常情,只是阿眉、魯克兩族既是姻親,自當和睦為上,幸而兩族繼承截然不同,將我族中少族長歸還族中,豈不是兩族世代交好之意。”

人家阿眉族也不是沒有子弟在夷京,聽了這種屁話當然不能忍,當時就駁了回去:“何謂不得不嫁與我族族長?當年我族長乃是闔族出了名的美貌有才華,難道是我家族長求著娶他,還不是你家族長上趕著!回去問問,當初你家族長被人一路追殺,只剩半口氣倒在我族界碑前,求我們阿眉人救他的事情忘了沒有!”

何況夷州向來民風彪悍,這兩族又是世居于此,幾次三番誰也說不服誰后,直接拿拳頭解決,打服了算!

三五日的功夫,夷京府尹便抓了好幾起當街斗毆的,關在牢里卻遲遲不見朝廷批復,頭發愁白大把。

外頭已然一片喧嘩,朝廷官員卻無一人發聲,他們之所以如此淡定,全因為魯克族長未到,故此靜觀其變。

朝廷安靜如雞,夷京書院這邊卻已吵得沸反盈天,涇渭分明地分為兩派,一派支持涂族長,一派支持魯族長,鎮日里辯個沒完,且從一開始的誰是誰非辯論到了兩族之爭的原因——涂族長是個女人,壓了魯族長一頭,如何能叫他服氣?

這下可捅了馬蜂窩,當時就有人說了:“女子便不能叫男人服氣?真是笑話,莫忘了咱們東海帝君便是女子,你們有哪個不服!”

“世間女子英雄如君上者,能有幾人?”立刻有人反駁,“涂族長既無君上的本事,卻在族中有偌大的權威,處處壓人一頭,魯族長也是堂堂男子,對著個女人低聲下氣,如何忍得!”

夷京書院里頭的學子多是九族十八部中的杰出子弟,且夷州開科取士十年,夷京書院中榜者年年穩居第一,故此又有“儲官之院”的名頭,除此之外,夷京書院的夫子中由朝官兼任的占了半數,是以小小的夷京書院竟匯集了東海的大半勢力,算是隱形的小朝堂。

既能說出“對個女人低聲下氣”這話,想必在嘴邊忍了不是一日兩日了,長歌冷笑一聲:“我就知道阿娘一走,就有人要跳出來。”

趙諶抬手吃她兩個子,道:“說到底還是女子立世太難。”

“雖是立世太難,站魯族長的一方卻并非單單為此。”長歌捏著棋子猶豫不決,“當時打天下的時候男人多半隨師父和阿娘出海,干的是掉腦袋的辛苦差事,女人留在夷州看守家園,如今朝廷官員中卻近半數都是女人,男人們自然不平。”

她下棋素來隨心所欲,猶豫不過短短一瞬,便已落子。

趙諶笑了笑,亦落下一子:“長歌妹妹,你輸了。”

長歌將手中黑子往棋秤上一扔,道:“阿諶哥,下次你需讓我十個子。”

趙諶無語:“那還下個甚!”

“總得叫我贏一回。”長歌別的都好,唯獨不擅棋藝,是以常常耍賴,“再說了,我好歹是將來的摩夷之主,阿諶哥難道不該討好我一番?旁人便是輸也輸得不動聲色,唯獨你,半點不肯讓我。”

“棋藝不過是小道,娛情而已,怎可沉迷?”趙諶一臉認真地勸解道,“長歌妹妹你既當國之重,更要時時自省,何況眼下就有兩位族長的案子。”長歌妹妹你可別玩物喪志啊!

長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沉迷啦,不想讓就不讓好啦,真是的!

“不過,夷京書院這敢言議政的風氣可是過了,如此次,簡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夷京書院什么都好,唯獨這什么話都敢往外說的毛病,忒不好,比方那句“咱們東海帝君便是女子,你們哪個不服”,隨隨便便竟敢拿他姑姑來作比,真是太沒規矩了,往嚴重里算,這……這是指斥乘輿哪!

且明里暗里地指責涂族長身為女子不宜太強勢,不由得趙諶不替他長歌妹妹多想一回,強勢怎么啦,他姑姑和他家長歌妹妹也是女子呢,一個兩個的拿著女子說事,這是幾個意思喲!

長歌當初敢叫吳熙放心 ,就不是心里沒數的,很快再出新招,夷京書院大開問道堂前的論戰臺,雙方上臺辯論。

阿眉族這邊,打頭的是韓子周,對面柯帨瞧見,差點氣死,誰不知道韓子周除了筆桿子厲害,一張嘴也不饒人啊,且口下無德,專揭人短l

怒道:“韓子周,此是我魯克、阿眉兩族之事,你來作甚!”

韓子周俊目修眉,人物飄逸,他好整以暇地一指立在聞道堂前的牌子,道:“你瞎啊,上頭明明寫著‘凡阿眉、魯克兩族支持者,皆可上臺辯論’,我因何不能上臺?路不平有人踩,事不平有人管,我就是看不慣你們族長這般行徑,如何?不服來辯啊!”一副“你奈我何”的小人架勢。

回頭對著涂十三溫言軟語地安慰道:“十三妹妹,你莫同這等小人置氣,萬事有我呢。”

下頭觀戰的大宋國使李相公:韓明光那樣一個端嚴人物,如何竟有這般跳脫的兒子……

因著李相公在大宋的名望,吳熙并未怠慢他,一應事宜全由大閣老親自安排招待,大閣老那個性子,出了名兒的方正端嚴,耿直磊落,是以竟與李相公頗有幾分惺惺相惜,故李相公發此感慨。

韓子周的口齒不是一般伶俐,單槍匹馬干翻魯克族全體,直說得魯克族一方的臉色青白交替,異常精彩。

事情是這樣的。

魯克族這邊知道自己不占理,故此一上來十分謙和:“我夷州各族承東海帝君圣徳教化,才知禮教,明尊卑,衣食無憂,各族素來以和為貴,兩位族長當年種種,并不由人,既結下姻親之好,自當延續下去,方是興旺之理。”

“是啊,放眼夷州,誰人不知阿眉族長性情柔和,與人為善,如今這般咄咄逼人,委實傷了兩族和氣……”另有一人接口。

他們這邊還沒說完,韓子周當時便大笑三聲:“可笑,可笑,委實可笑啊!”

他這一先聲奪人,生生將人們的眼睛從說話的柯帨吸引到自己身上,把個柯帨給嘔的,險些咬著舌頭,眉目一冷:“你笑甚?”

韓子周根本就不搭理他,見眾人眼睛全都看向自己,便朝著大伙兒嘆息了一句,道:“韓某之所以發笑,是笑自己無知。”

韓子周此人,不說才華天縱吧,也得說滿腹詩書,夷京城里排得上號的小才子,又因擁躉無數,從來都自覺良好,不想今日這般謙虛。

“韓某無知在見識太短啊,竟從不知曉世間還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看著眾人驚訝的臉色,韓子周又慢悠悠地補了一句。“救命之恩在先,魯族長竟能昧著良心欺騙涂族長,且一瞞便是二十年,若非他重新奪回族長之位,且族中并無子嗣,需一長子以安人心,尚且不知何時才會吐露真情,諸位試想,這是何等的居心?”

柯帨終究還是年輕,臉皮尚且沒修煉到家,一張臉漲得通紅,欲要反駁,無奈韓子周根本不容他們插話,自顧自道:“魯族長做出這等忘恩負義之事,諸位尚能厚著臉皮替他攀親,不知節操何在?”他話風一轉,開始炮轟柯帨等人,“韓某還聽說有人大放厥詞,說什么對著個女人低聲下氣,是堂堂男子所不能忍?此話恕韓某不敢茍同。”

“女子又如何?十數年前我夷州是何等模樣,如今的夷州又是何等模樣,如此脫胎換骨,皆賴我東海帝君之功;當初我等父輩出海,夷州的女子守衛家園,無數次打退過來犯之敵;我朝大司寇提督北部司,擊退女真,夷州往來高麗、日本方無性命之憂;再說眼前,書院中學識淵博、眼光獨到的夫子們,女子亦不在少數!”韓子周朗眉星目,顧盼神飛,擲地有聲道:“論本事比不上女子,嚼舌頭卻勝過市井婦人,如此斯文掃地,軟飯硬吃,韓某真是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夷州從前和刀耕火種、茹毛飲血的狀態分別不大,故此一朝吃飽穿暖,讀書識字,就格外在意形象,尤其有些死要面子的,學了一身窮酸毛病,恨不得腦門上貼“圣門子弟”四個大字,柯帨此人便是其中翹楚,故而被說一聲“斯文掃地”,眼睛都氣紅了,尤其韓子周嘴還特損地拿他同市井婦人相比,在柯帨這等出身的人看來,是可忍孰不可忍!

要知道,他們魯克族中,“低人一等”四個字就是專為女人而設的。

當時就要揎拳挽袖,剛抬起腳來,就是一陣天旋地轉,繼而眼前一黑,口吐鮮血!

把韓子周嚇了一跳:這是怎么個招數?碰瓷啊!

魯克族這邊也顧不得辯論了,連忙把柯帨抬下去看大夫。

其實是柯帨自打看了韓子周寫的那期《夷京晚報》后便夜里難以安枕,火氣十足,睡眠不足,又上火,吐口血就相當于身體自己排毒啦,誰知他的小伙伴們手腳忒快地就把他抬下來了。

本也沒大病,柯帨很快醒轉,深恨自己身體不爭氣。

自此一辯,韓子周名聲更進,且被贈一雅號——韓鐵口,一個不服說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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