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書：
很抱歉啊，你只是我筆下的人物，我獨居于此，且閑賦蝸居，于是虛構了一個可以對話的你陪我虛度光陰。
知書，寫作者可以隨心所欲地賦予筆下人物故事與結局，這是很有趣的事。然而筆尖冰霜太濃，總也寫不出日光傾城的暖，字里行間，都是悲涼。長夜漫漫，寂寞未央，這是結局。
知書，我杜撰一個關于你的故事好不好？愛與被愛，負與被負、在速食愛情時代，一往情深顯得那么可笑，然時光易逝，所有的探尋終歸會給出答案。這個故事里，有春之花、夏之草、秋之月、冬之雪。
知書，就從這個叫玖玖的女子開始吧。
沒人知道玖玖到底是哪天來到桐花里的。
只是塵封已久的宋家木樓，突然在三月鶯時的某天敞開了大門，從門里走出來的年輕女子，腦后垂一條烏黑的辮子，著一件汗青色的長衫，搬著一盆將將抽芽苞的芍藥往石階上放。
木樓旁一棵青梅開得正盛，一陣風過，花落紛紛。今年終于可以釀梅子酒了，玖玖想。
1
傍晚六點，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玖玖從電腦前站起來，看了看燈光漸漸亮起的窗外。這個辦公室有許多像她一樣的人，在下班后依然待在某個小小的格子間里，看電影、打網游、刷微博、聊微信，等待甲方隨時的奪命call。辦公室一旁長長的工作臺上凌亂地散落著許多糖果，大紅色的包裝，印著耀眼的紅雙喜。是隔壁辦公室新來的女子的新婚喜糖。玖玖給她送了賀禮，卻沒有去參加她的婚禮。
她把它們裝在手提袋里，帶回家吃。她做完一天的工作匯報，再次修改完一份提案后，決定今夜早些回家。她一天的工作結束，這座城市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她穿過馬路，在一家韓國壽司店給自己買了晚餐，魚子壽司、石鍋魷魚拌飯。她一個人，安靜地吃掉它們。
她在這座遙遠的、陌生的、舉目無親的城市，沒有固定的住所，也沒有可以代步的工具，靠自己的業績獲取薪水，用以支付自己的存活成本。這座城市有許多這樣的女子。她們是一株堅強的苔蘚，即使只有稀薄的水份和氧氣，也依舊活色生香、風生水起。
桌上的電話響起，她伸手拿電話，手臂上露出一只明晃晃的老舊銀質手鐲，她的手臂太細，而那個手鐲又太大，似乎并不協調。是15歲時母親給她的，聽說祖母的祖母也戴過，這枚銀鐲子，已經陪伴了她十六個年頭。
她看了一眼號碼，按下接聽鍵。
玖玖，我回來了，我想，我們需要有一次長談。電話那頭的男子說。
他是知書。
玖玖掛掉電話，沉默了許久，直到一對小情侶詢問她是否可以拼桌，她才回過神來，她為自己的失神向他們道歉，然后起身向街對面的地鐵站走去。
玖玖的住處在一棟清幽的院子里，房間在一樓，門前有一株柿子樹，累累秋實紅彤彤地掛在光禿禿的枝椏上，讓人垂涎。陽臺前爬滿了金銀花的藤蔓，她推開窗，伸手摘了幾朵新開的金黃色小花，放在杯子里泡茶喝。
知書環抱著雙臂，整個身子靠在門框上，看著她，笑意淺淺。
2
春花早已落盡，時間又過了一月有半。
玖玖的院子開始營業。
建于民國初年的宋家木樓，歷經百年風雨，仍屹立如初。據說筑建此樓的幾個匠人并無圖紙，僅憑胸有成竹的方案和斧子、墨線墨斗、鑿子、鋸子、角尺，用了兩三年功夫，才建成了這棟柱柱相連、梁梁相扣的木樓。
從右至左數第五間屋子，曾經住過一個很清秀的少年后生。后來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他離開的時候，紫陽花才將將蓬開。窗下攤開的宣紙上，寫著：十年飲冰，難涼熱血。后來，玖玖在某個櫥屜里找到了這幅字，如同故事里說的那樣，沒有落款。她請人裝裱后，快遞給了一個遠方的地址。
玖玖將二樓改成了三間客房、一間工作室、一間自己的起居室。一樓分別是廚房、餐廳、茶館。三間客房對外開放，收費便宜，勉強維持生計。
桐花里這樣的古鎮，安靜、樸質、消費低，鮮有投資者，游客卻并不少。鎮上的老人年歲寂寞，無所消遣，紛紛習慣性地去玖玖的茶館，有時一坐便是一整天。沏一杯雀舌，與老友下幾盤棋，棋盤即是天地，棋盤上的無聲廝殺、排兵布陣，別有一番酣暢淋漓；中午也不必回家，玖玖的餐廳售賣黃魚面、燒鵝飯、姥姥叫花肉、水晶餃子，爛肉餛飩、蛋花湯。花樣少，分量卻實在，味道更不賴，一到飯點，鎮上的游客也循味而至。
3
本地姑娘亦可，與她同齡，是她在桐花里唯一的朋友，可以睡同一個被窩那種。
亦可曾經就讀于內省的戲劇學院，偏愛話劇。大四時，她導演曹禺的名作《雷雨》，演出效果轟動了整個學院，后來作為指定節目，曾為某個著名的外賓團單獨演出。亦可因此獲得學院的“特別貢獻獎”，順利答辯畢業。畢業后，她被省電視臺看中，陰差陽錯，做起了節目編導，后來又涉足影視后期和廣告。當她的薪水開始以年為單元計算的時候，她回到了桐花里，把自己家的小院改成了一間服裝設計工作室，布料均為她用古法制作的草木染。
有時天氣晴好，亦可去十里之遙的山林間采擷原料，會帶著玖玖一起去。走在草木扶疏的林間，亦可將一棵棵可做草木染的植株指給玖玖看：這是菘藍、這是槐米、這是蘇木，這是紅花。這是蔓澤蘭、這是五節芒。
玖玖吟“綠兮衣兮，綠衣黃里。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還有青青子衿、我朱孔陽、載玄載黃，這些《詩經中》我們所熟悉的句子，都是草木染中的色彩。”亦可答。
生龍活虎、熠熠生輝。亦可是與她不同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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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可經常會來幫忙。小鎮上長大的姑娘，十里八鄉的人都認得，嘴甜會說話，心思機警伶俐，性格也辣，倒為玖玖提供了許多便捷。茶館裝了LED屏，有時玖玖會找一些年代久遠的片源，播一些老人們愛看的電影。有時，亦可會約上曾經的同學，在茶館做幾場話劇演出，引得鎮上的人爭相涌來觀看。
在時光緩慢的鄉間，活得不合時宜。玖玖說。
比起隨波逐流，我更愿意不合時宜。小姑娘，放心，跟著姐姐有飯吃，餓不著。亦可叉著腰，樂不可支。
玖玖想起剛來小鎮時，夜半失眠，出門在月色里溜達，卻被喝醉酒的小混子當街調戲，亦可突然從她家院子里沖出來，彪悍地打了一架，被巡邏的片兒警一同請進警察局，情誼就此結下。
第二天，小混子帶人上門道歉，被灰頭土臉砌花壇的亦可按住，任勞任怨地做了一天雜工，從此，玖玖在桐花里的日子風平浪靜。
木樓后院有一塊地，玖玖種了茄子、豆角、辣椒、小白菜、冬瓜、南瓜、紅莧菜、蔥、青瓜、西紅柿。每日黃昏按時澆水、拔草、翻土，一片菜蔬長勢良好。也有無花果、百合、梔子、惠蘭、山茶、蠟梅，都是冷冷清清的花木。亦可知她喜菊，托人從山上的村子尋了各類品種，將菊花種成了小院的籬笆。
端午，玖玖和亦可再次進山采藍。上一次進山，澗中桐花紛紛開且落，如今桐子已掛滿枝頭。亦可說，記憶里，桐花總是和春耕布谷、乍暖還寒聯系在一起。微雨，籬笆，紫燕，炊煙。青青田埂，牧童馭青牛；幼禾水田，老翁身披綠蓑衣，影如弓。展眼望，村院門巷、深山之中、水井之畔，桐花墜紛紛，落花滿蹊。小兒不知春深惆悵，卻也覺落花驚心，拾花在手，子規聲啼遠去耶。新辭言賦，是桑與耕的故事。《朝野僉載》卷六載：“劍南彭蜀間有鳥大如指，五色畢具。有冠似鳳，食桐花，每桐結花即來，桐花落即去，不知何之。俗謂之‘桐花鳥’，極馴善，止于婦人釵上，客終席不飛。人愛之。”停了一會，她又說：“地方志上說，此地多植桐花，每至春末，有靈禽五色，來集桐花，以飲朝露。所以這里叫桐花里，有趣得很。”
她們繼續往山里走，約到晌午，遠處隱隱傳來隆隆鼓聲。亦可側耳聽了一會，道：是村民在賽龍舟，下午還有，可以早些下山去看。
于是玖玖說起多年前因工作調動逗留沅水畔城市，江邊建有屈原公園。端陽日，一眾童子著楚服、佩香囊，于園內夫子像前執簡而讀，先是《九歌》、后又《離騷》，搖頭晃腦，童音瑯瑯，十分可愛。街閭有農人售賣菖蒲艾草，色澤深碧，以金黃稻草捆扎成束，人們駐足購買，從身旁經過時，香味辛烈襲人。在她的家鄉，蒲實與艾葉一味止血，一味鎮痛，均可為藥。她所在的公司也遵習俗，飲雄黃酒、食咸鴨蛋、紅莧菜、茭白、喝擂茶。午間賽龍舟，急促的鼓聲從江邊傳來，在辦公室也能聽得很清楚。黃昏去江畔散步，有人家攜五彩粽子和雄黃酒在江邊祭祀，光火隱隱。與同伴放蓮花燈，而彼時諸事困頓，竟沒有一個完整的愿望可許下。這是印象深刻的事。
高山之中的村莊，人們在土地上種植蔬菜與糧食，在屋旁種植小山櫻和青梨，枇杷和萱草，茶樹和首烏。她們在山間行走，兜兜轉轉，在人跡罕至的山谷遇見一株高大茂盛的楊梅，果子已熟透，墜落一地。只有路過的鳥兒和鼠兔享受它的果實。
那天陽光很好，山風清涼。玖玖很喜歡這樣的畫面，層林疊翠，酒紅的果子和遠處盤旋的鷹。
5
中秋。小院客滿。
早晨霧氣彌漫，一場雨，把院中的花木洗刷得透亮。
玖玖攜一眾住客，在廚房教他們做云腿月餅，亦可發來微信，說老太太請玖玖去家里過節。
玖玖暫時從日常勞作中脫身，揀一籃親手制成的月餅，去給老太太送節。
老太太滿面春風地接過玖玖的籃子，轉身卻抹了淚。
多少風輕云淡，都瞞不過老太太精明的眼。人活六十，世間計較事，早就一清二白：一個相貌平平、能力與學識并不出眾、娘家毫無人脈背景的姑娘，在婚戀場上，哪里有勝算可談？這孩子一生該多苦。
月出中天，亦可推門而入。
院中人圍著長桌，剝螃蟹、吃石榴，玖玖開了一壇新釀的梅子酒，在月光下暢飲。梅雨時節釀的青梅酒，雖不過百來日的沉淀，倒出來的酒色卻已通透清澄，青梅甘酸清冽的味道溶于酒香，開壇已是未飲先醉。
一只白色的布偶貓眠臥于薔薇架下。頭頂有桂花細細地落。這棵百年老桂，站在屋頂上就可以采到，折枝插瓶，整個屋子都是香甜的。夜深風竹敲秋韻，酒正酣，活潑的男孩子開始在月光下跳很歡快的舞蹈。喝了很多酒的人，也開始語無倫次地講塵封的心事。
“人跡罕至的村莊，層層竹林外，依稀有人煙。山腰桑梓縱橫間，綠草蔓生，一塘野荷田田。這是在夢中見過的物事。”
“等我老了，我要回到我的南方家鄉，守著高高低低的梯田，春種秋收，夏忙冬閑，牽牛放馬，埋爐煮飯。”
漫天星辰。月落烏啼。燈火明滅。人聲沉寂。壺中酒，醉了月色與星辰。
6
菊英謝盡，桐花里迎來了第一場雪。
亦可抱來一壇上好的紹興花雕，與玖玖同飲。
天寒地滑，小院沒有客人。玖玖與亦可同上二樓，將工作室的地毯挪到窗前，一旁用紅泥小火爐燃了橄欖碳，置瓦罐煮熱一壺花雕，放冰糖、紅棗、枸杞。甜絲絲的，酒味雖淡，勁兒卻在。
院里的桂花樹，覆了薄薄一層白雪。玖玖擁衾取暖，望了望白雪茫茫的窗外，側過頭：“書里說坐看青竹變瓊枝，真是寥寥的經歷。”
亦可微醺，亦抱了毯子，捂得嚴嚴實實地窩在貴妃榻上，只露出一個小腦袋兒，臉色酡紅，笑起來，兩個小酒窩就像春水初生的湖面。布偶貓亦縮在地毯一角，睡著了，胖乎乎的肚皮隨著呼嚕起起伏伏。亦可歪著頭，看著對面的玖玖，說：你看，我們倆個，像不像八十歲的老太太，整天圍著火爐打瞌睡的那種。
玖玖看了看裹得像熊一樣的兩大只，噗嗤一聲樂了：那你也是最好看的那種老太太。
亦可閉著眼，輕輕地念：韶華逝矣，云鬢成灰，睡意將臨。吾愛，請執此卷趁爐火未熄而讀吧，請緩緩，駕此章，夢回往昔——正明眸，顧盼長。你知道嗎玖玖，念大學的時候，看著室友談戀愛，心里就想啊，一定要有一個很爺們兒的男人，可以陪我鬧，陪我笑，陪我苦，陪我痛。十多年過去了，心里的那個爺們兒沒遇到，自己卻活成了爺們兒。
“可不是，天天跟個女霸王似的，整個桐花里，有誰敢惹你這個山大王？話說你家老太太也不管管你？”
亦可眉開眼笑，換了一個姿勢側臥著：你可別看老太太現在整個一賢俍淑德的慈母，她老人家年輕的時候，可比我彪悍多了去，也就是稀罕我家老爺子稀罕到了骨子里，才太陽打西邊出來收斂了性情。不過，我家老爺子老太太早就發了話，我這一輩子的，只要順順心心的，他們就放心了。強按著牛頭喝水這種事兒，不是他們的性格。再說了，我一姑娘家，家里又沒皇位要繼承，傳宗接代也不是傳我家的宗，接我家的代，我自然是要遇個稱心如意的人才樂意。一輩子這么短，我無法和不愛的人在一起。玖玖，你喜歡什么樣的？
我喜歡的人呀，玖玖吶吶道：他是三月的花開，四月的新綠，五月的初晴，六月的午間雨。他是一想起來心里就覺得溫暖的人。
這一夜，玖玖再次夢見知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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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玖，我們并不合適。
知書說這話的那夜，是他們相愛十周年的紀念日。
他在屋里，她在陽臺，隔著一個門檻的距離，如同隔了整個銀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