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牛是個奇人。
老牛今年整五十歲,嗓門洪亮,面堂黑紅,走路帶風。跟莊稼人沒啥區(qū)別,但是論到放牛,方圓幾里沒有人能比得上他。別人放牛都是早上趕著上山,晚上帶著牛兒回家,天天如此。
老牛不,太陽還沒升起時,哼著小調兒,悠悠閑踩著草葉的露珠,趕著三四頭牛,上了山,找一塊草好水好的地方,“去吧!”吼一嗓子,任牛兒滿山溜達,又哼著小調下了山,悠悠閑回到家,不誤農活。過個三兩天,站在山頭上,吼著只有牛兒能懂的調子,不出半個鐘頭,大黃二黑小耳朵就都回來了,從未丟過。踩著夕陽的影子,老牛趕著它的寶貝們,像個大將軍一樣,神氣十足回了家。村里人說,老牛上輩子怕是專門管牛的神仙呢!管得了牛,管不了人啊!旁邊人接了一句。知道的怎么回事的,都長嘆一口氣。
這天剛走到村口,村長小跑過來,氣喘吁吁地說,“老牛,老牛,你趕緊去鄉(xiāng)里看看,你家小寶喝藥啦!”老牛一聽,整個人都呆住了,“你,你,你說啥?小寶咋啦?”腳下一軟,聲音里有了哭腔,“小寶咋了,小寶咋了呀!”村長趕忙叫來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帶著老牛過去。
到了鄉(xiāng)政府,周圍里三層外三層都是人。老牛踉蹌著擠進去,見小寶揮著個農藥瓶子,喊著,“憑啥不給我分房子,你憑啥不給我分,誰都別過來,過來我今天就死給你們看!”幾個年輕民警站在一旁,緊盯著他手里的農藥。
老牛一見,火從心起,又羞又急,“牛小寶,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你干啥呢!”說著就要去搶小寶手里的農藥。“牛正義!你是黨員你高尚,你高尚你不讓我評貧困戶!咱家都窮得叮當響了,要車沒車,要房沒房,你看不見呀!讓你給我弄個貧困戶就那么難嗎?啊!你別過來,過來我就死給你看!”他臉色通紅,滿口酒氣,不知灌了多少酒,見老牛來,作勢要擰瓶子。周圍有幾個要奪瓶子的,都不敢再動。
“你丟不丟人你!我養(yǎng)你這么大,就為了讓你伸手跟政府要錢啊!你看看你跟門外面的叫花子還有啥區(qū)別!”老牛說著,老淚縱橫,幾乎癱坐在地上,“我他媽爭了一輩子氣,最后全砸在你身上!你媽生病我一分錢都沒借,不就為了你以后不背債,能抬起頭做人嗎!”
“人家貧困戶白分一套房,夠你放一輩子牛,種一輩子香菇了!我連錢都沒有,還要臉干啥!還爭氣給誰看!給老天爺看呀!你要臉,我不要!”牛小寶晃著瓶子,說道。老牛被氣得說不出話,半天才指著他,顫抖著說,“行,你死,你死給老天爺看看!”“哈哈哈,牛正義,我今天來了就沒打算活著回去!來的路上,我早喝了,哈哈哈!是你們逼死我的,是你們!”牛小寶開始劇烈地咳嗽、抽搐,臉上青筋暴起,民警一把按下他,奪下瓶子。“叫救護車來!”牛小寶拼命地摳著脖子,眼睛睜得老大,“爸,爸,救,救······”
老牛顫巍巍地挪過來,狠狠地,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小豆子,給我淘點大糞來!”帶他來的年輕人,愣了愣,去了。過了一會兒,回來,周圍人都捂著鼻子,老牛接過桶,全澆在兒子臉上,小寶“哇”地一聲吐了一地穢物。
救護車也來了,老牛卻攔下了擔架。連拖帶拽拉起小寶,“誰都不許扶!我家娃,我自己背!”兒子已經比他高了一頭,老牛背不起來,小寶壓在他有點佝僂的身子上,像壓了一座山,腳拖在地上,從院子到門口,老牛真成了一頭老牛,鼻孔喘著粗氣,腦門上豆大的汗珠,背弓成了彎橋。“兒呀,不是爸不讓你當貧困戶,人窮不怕,就怕伸手跟人家要錢要慣了,以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呀!娃,你懂不懂爹的心思呀!”
把兒子送上了救護車,老牛癱在路邊,放聲大哭。
賣了大黃,老牛交了醫(yī)藥費,也給兒子準備了路費。
“小寶,小豆子下個月去北京打工,你跟著去吧。出去看看,長長見識,看看人家大城市的年輕人怎么過的,也替爹看看天安門。咱長著手腳呢,總能過上好光景。”
“我不去,我再也不鬧了!我跟著你放牛,下地,我養(yǎng)活你,我這回靠自己!就是爸你別不要我!”小寶躺在病床上,像個小孩子一樣,哇哇地哭著。
“寶呀,在家放牛就能看見眼前這片坡,沒出息,你得出去看看,見見大世面,以后你有了娃,他也能看得長遠。咱爺兒倆窮,不能讓娃娃們還接著窮呀。”
小寶走了,老牛還在放牛。
一個人,兩頭牛,在夕陽下拖著長長的影子。村里人說,他是個奇人,就是好久不聽他哼曲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