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家里的國寶

我舅舅不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家里有不少田，他連鋤頭都沒拿起來過。聽我媽媽講，他小時候就是家里的國寶，家里四個姐姐都讓著他，什么活都替他干了。

他不喜歡讀書，但卻是家里讀書最多的一個，去鎮上讀初中的時候，一個人偷偷把書給賣了十塊錢，然后買酒喝了。

作為家里的獨子，他后腦勺上從小就留著一個國寶級的小辮子。那次賣書喝酒時，跟人家打了一架，結果辮子被人家給糾掉了。

那時候，在農村，不讀書，唯一的出路只有種田，他又懶得種。偶然的某一天，他忽然發現自己有抓魚的天賦。

于是乎，一發而不可收拾。整個人成天泡在水里，跟魚蝦打交道。這讓我突然間聯想到了那個梅妻鶴子的隱士。

再大一些的時候，他居然自學成才，學會了打甲魚。他打甲魚很有天賦，用他的話來說，這沒啥子，跟摸魚一個樣。

但我卻是仰視了他很多年。因為我覺得打甲魚這種技術活實在太難了。

我清楚的記得，當年，他帶著我趴在草地上，像是在刺探軍情一般地瞄著前方水塘里的甲魚。

一旦看到敵方放松警惕之時，便果斷從懷里摸出一個錫砣來，嗖的一聲，就像是一顆致命的手榴彈一般，準確無誤地朝著甲魚飛去。

我張大了嘴巴，像看著人民英雄一般地看著舅舅用釣鉤打掃戰場，將甲魚勾了回來。

那時候我就立下了一個弘大的目標，長大了要像老舅一樣，成為一名光榮合格的打甲魚高手。可天不遂人愿，直到今天，老舅再也不打甲魚了，我還是沒能從他那里學到這本事。

2、闖蕩不只是嘴上說說

村里頭到了年紀的孩子都要去當兵，老舅不想去，他喜歡農村的水和魚，舍不得離開。所以想了各種辦法，一會兒裝近視，一會說腿不好，不過這些都被人給識破了，最后實在沒辦法，他給自己膀子上紋了一條小龍。

不過他后來說起逃避當兵的事情，還是很惆悵的，他說若是當年去當兵了，可能現在的生活又會不一樣。

憑著一身打甲魚的功夫，老舅決心出去闖蕩一番，他不顧家里人的阻攔，一心要出去干一番大事業。那時候二姨夫也就是他二姐夫在南京工作，幫他找了一個風水很好的甲魚塘，那里到處都是野生甲魚。

老舅至此在這里扎下了根，開始大展拳腳。他做起事情來從不拖泥帶水，所以每天的收獲都很豐盛，在九十年代，每個月能掙大幾千塊錢，這樣的人實在是不多的，可我的老舅就是這樣的人。

后來又輾轉鹽城，南京，上海等地，各行各業都有所涉獵，在那個年代，不管有沒有闖出名堂來，敢出去闖蕩的人，就不是一般的人。我總覺得，老舅這樣的人，起點要是再高一些，說不定可以成就一番大事業。

3、沒有江湖，也有義氣

老舅為人很講義氣，就說他當年在南京打甲魚，手下帶著幾個兄弟一起來的，所有人加起來一天打的都沒有他一個人多，他可以說是這個團隊里的業績冠軍了，然而最后分錢的時候，他絕對不會吝嗇地認為自己功勞最大，所以分的最多。

在上海開摩的的那些日子里，他認識了不少他嘴中所謂的兄弟，只要是兄弟手頭有困難向他開口的，他都會不顧任何人反對去幫兄弟。

那時候我的舅媽經常跟他吵架，他總會回一句，你不懂！是啊，我舅媽的交際圈就那么幾個人，她永遠也不會懂得老舅到底為什么這么慷慨。直到有一天，老舅的摩的被一幫人攔住，要收保護費，而且摩的也得留下的時候。

老舅悄悄打了個電話，沒過十分鐘時間，來了二三十個兄弟為他助陣。這陣勢真有當年勇闖上海灘的馬永貞的感覺。可老舅不是黑社會，他不懂那些人為什么不靠自己的雙手努力，動動嘴就想要跟別人要錢。

他有很多兄弟，但他從來不會拉起這幫兄弟去做不正當的營生，他總說，每個兄弟都有自己的家庭，我也有，那種事情是亡命徒做的，不適合我們這些本分人。

老舅讀的書很少，知道的道理也很少，但他卻是真正懂得那些道理的人。回頭想想我自己，讀了幾十年書，到頭來，還沒有老舅對生活認識的深刻。

4、有本事

老舅的本事可以從幾個行業來說，首先漁產業，就是他從小練習的摸魚打甲魚的技術，憑借這項技術，他們家的日子可謂是蒸蒸日上，當年在我們村，算的上是過的比較瀟灑的一戶人家了。

其次就是運輸業。老舅開摩托車的技術，用他的話來說，就是南翔一哥。整個嘉定區南翔鎮都沒有能超過他的。他每天很早就出門，晚上回來的時候渾身都是一堆灰，就像是在工地打過滾一樣。

在上海不好混，尤其是像他這樣沒有什么文化的人，大家給他們的稱呼是農民工。什么叫農民工，農民進城打工的意思。

老舅算不上農民工，因為他從來沒做過農民，按他的話來講，他不喜歡土地，因為他的父輩在土地上折騰了一輩子，該窮還是窮。

摩托車沒什么生意的那些日子，老舅又開辟了一條商業之路。南翔鎮上很多工地，來往的農民工特別多，但他們沒有什么娛樂活動。所以老舅從城隍廟批發了一大堆唱片機和唱片回來，幾乎每天都是搶購一空。

他從沒發現自己有經商的頭腦，但確實賺到了不少錢。后來攤位擺的越來越大，他的幾個親戚都來跟著他做。

他還買了幾臺老虎機在村里里頭，放在一家商店門口，跟人家商量好了賺錢平分，這也賺了不少錢。老舅是很會賺錢的人吶，他出生在農村，卻完全沒有農村人的那種規矩本分。他喜歡折騰，或許越折騰的人生越精彩吧。

5、真男人，有良心

小的時候，老舅總喜歡抓很多野味回來吃，他聰明，抓的永遠比人家多。我們家比較窮，很少吃的上肉，老舅經常把我拉回家，做田雞飯，甲魚湯給我吃。直到現在，我都覺得，田雞飯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飯。

那年媽媽做手術，家里窮的叮當響，到處借錢，老爸只好跟著老舅出去打甲魚攢錢。年底的時候，老舅多塞了五千塊給老爸，說是給老媽補補身體。那時候的五千塊真的可以說是救命錢。為這，我也得感謝老舅一輩子。

外公得了癌癥，到了最后關頭，幾乎所有女兒都覺得可以放棄了，可老舅卻固執地情人來照顧外公，這樣外公又多活了一個月時間。外公去世的時候，我不在身邊，我回來的時候，老舅看到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外公的排位前，念叨著過去的事情。

他說，他會回來，替外公照顧好外婆，讓他放心。那一刻，我覺得老舅長大了許多，一個放蕩不羈半輩子的浪子，終于成熟了起來。

沒過幾年又得了重病，心臟有問題。幾個姨都回來，商量著湊錢給外婆裝一個心臟起搏器，一般的一萬多，好點的兩萬多。那時候老舅沒什么錢，但他一句話沒說，掏了兩萬多。

幾個姨都想著湊錢給他，可他卻拒絕了，理由只有一個，他答應過外公，要照顧好外婆，可是外公去世后，為了生活，他還是在外漂泊。他說他愧對外公，所以他要補償外婆。

6、老舅老了

老舅褶皺的雙手長滿了老繭，兩鬢也生出了些許白發，老舅終于還是老了，折騰了幾十年，終于還是想著回老家了。他把南翔的零散產業都交給了親戚，自己則戀戀不舍地回了老家。農村人都講究葉落歸根，老舅是從農村來的，他說，他雖然沒種過地，但卻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村人。

老家的房子蓋起來了，他尋思著給兒子找個媳婦，他這輩子漂泊慣了，想著不愿孩子再漂泊，但他不知道，就算有房子，孩子該出去折騰的還是要出去的，也不看看是誰的種。

我表弟十七歲就出去折騰了，做過木匠，下過工廠，開過鏟車。這么些年走南闖北，不比老舅當年那股子勁兒小。

娶了媳婦在家后沒多久，表弟便帶著媳婦兒去城里打工了，他說年輕人哪有呆在村里的，不出去闖闖一輩子都沒出息。望著老舅落寞的表情，我似乎能夠想象當年外公阻攔他出去卻不能時的表情。

老舅還是放開了表弟的手，讓他出去闖蕩，這就是宿命，每一代人都逃不脫。他終于能夠體會到當年外公外婆的心。

老舅老了，可還是在折騰著，前些日子在老家又找了個活，開車幫著人家拉貨。看著他佝僂的背脊和褶皺的微笑，我眼眶有些濕潤，他說，總不能給孩子太多負擔，自己該擔下的就不要麻煩孩子。

我說，老舅啊，你這么大歲數了，可以抱抱孫子休息休息啦，他說，這輩子折騰慣了，歇下來怕得病。我總是沉默不語，可我知道，他怕得了病，會拖累到他兒子。這輩子沒有麻煩過別人，就算是老了，也不想麻煩孩子，這就是我的老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