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感來自某次DGM深夜60分題目“亡靈”。舊日的亡靈該怎樣停留在新世界……】
我環游世界的時候,遇到過一個人。
我問他:“你叫什么?”
他說,“亡靈。”
“亡靈?”我有些吃驚。我本不該如此大驚小怪,在海中大風大浪過來,什么奇事沒見過?
“你要問我真實的名字,叫舊日的亡靈。”
“什么?”
“舊日的亡靈。”他微微一笑。
“你,你-----?”
“亡靈,舊日的亡靈。”
“我……我有點暈。”
“血流這么多就不要說話呀。”
我乖乖地閉上嘴。
我想任何人在他的笑容下都無法拒絕。
后來我們混熟了——或者只是我的一廂情愿,我問起這件事,他笑了下,回答道:“我只會這個表情。”
我真是按捺不住探究他身世的好奇心了。
所以我現在這般活著。
當時我暈暈乎乎,血流汨汩,竟憑最后一口氣扯住他衣角,說道:"你別走。"他回頭看我一眼,銀發間蕩動的眼波像這一夜最幽深的月。
“你別說話。”他說。
醒來時果然他在身邊。
“你不喝?”
“我喝!”我急忙喝掉他遞來的水。
"咳,咳……咳咳咳!咳!"一股辛辣猛得竄入喉嚨,酸苦甜膩,我難受得幾乎要瘋掉!
“哈哈——”
“咳……咳,你……”
我簡直呆掉——但我一點不生氣。
這么個美人——他對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啊!
美人仿佛看穿我的心思,笑得很溫柔,兩道月牙明晃晃得迷得我找不到北。
“對不起,是我的錯,來的時候太匆忙,沒有看清是哪個瓶子。”
“嗯……”
“雖然不是那個,但是效果是一樣的哦。”
我有點不好意思。“我皮糙肉厚的,不怕。”下意識地撓撓頭,“本來就無理取鬧地麻煩你,又怎么再要求更多呢……”
呼呼。我瞬間屏住呼吸。渾身疏離的美人探過身來,親昵地揉著我的頭頂。若有若無的白色玫瑰香氣,迷人地在鼻間旋轉。
“你是個可愛的人。”他歪著腦袋俏皮地說。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我艱難地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他哈哈大笑,銀絲隨后仰的動作在空中飛起,甚至撩過我臉頰,癢癢的。
“好了不打擾你了,好好休息吧。”他臨走前如是說。
“明天記得來呀。”我厚臉皮道。
我絲毫不知道我今生命運已經偏折。
第二章
“你要去東方?”
“是的。”
“……為什么?”
“嗯?”我呷了口酒,疑惑地轉頭看他。
他低著頭垂下的發絲遮住了眼睛,我竟看見他指尖正不停地摩挲著杯壁,似乎心煩意亂。
我笑出來,“有什么為什么?我是四處游蕩的旅行者啊。”
“……倫敦不好嗎?”
良久,他輕聲問。
“哎,怎么說,”我摸摸鼻子,“東方對我有奇妙的吸引力,我從少年時就頻頻夢見一處青翠的竹林,感覺很熟悉。”被他的神情嚇住,我聲音弱下去,“……和一陣心痛。——嚇?!”
所有人都看向我們這個方向。這家街尾的小酒館歪歪斜斜地隱匿在醫院的影子下,常常被病痛的悲傷繚繞,人們臉上陰影修長如烏鴉羽翼。他的舉動打碎了凝固的空氣。
“怎么了?不要緊嗎?”我趕緊俯下身扶住他。
沒想到他渾身猛得一顫。
我盯著被他驀然揮開的手,愣了。
這場景,我在夢中……
“唔……唔……”他竟伸手扶著我的身體慢動作地站起來,酒保早就被嚇壞了,任誰看見一個突然間打翻高腳杯一頭栽下去的客人都要被嚇住,何況落地時還這么沉重的“咚”得一聲。我呆站著,感覺到懷里溫熱的身體和一寸寸被輕熱的呼吸蹭過的衣料,嘴張了張什么話也說不出。
“快跑。”他輕輕在我耳邊說。
我才發現整個酒館都被我們之間繾綣曖昧的氛圍熏染,早已一片靜謐。我飛快地掃過人們呆滯的面孔,轉頭就拉著他一起跑入倫敦凜冽的風中。
夜風沒有讓我冷靜,他銀色的發絲拂過我的耳朵,仿佛路過過我的唇邊,我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曾經,我撩起一縷親吻過它。
糟糕,酒勁好像發作了。
“咚!”又是一聲。我低頭一看,原來踢到了垃圾桶,再往上看,胳膊上抓著一只手。
“傻瓜,再往前走你就撞墻了。”他彎眼笑。
我看看墻,又看看他,突然往后蹦了一步,捂著頭叫到:“哇哇哇!人不可貌相!剛才我都跟你做了什么!”
“難道你沒做過?”他語氣充滿懷疑。
“這——我沒用過這種方法!”
“這不就學會了嗎?”他居然滿不在乎地抱起手臂。看他的樣子,語氣堅定得像我是慣犯。
“不,我不是這種人。”我一臉嚴肅道。
“那一個月前你為什么被打成這樣?”
“……”我一下子氣勢趴下,“愛吃魚是我天性,何況我也給錢了……”
“那點錢還不夠我打一晚上撲克牌賺到的。何況,那可是名貴的湖魚。”他哼笑了聲。
“唉……”我煩惱地抓抓頭發,干脆從兜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所以說,這里生活艱難,我在歐洲也呆膩了。還不如去東方看看。”
“你為什么這么想去東方?”
“就是因為這樣啊。”
“是因為你的那些夢吧。”
我沉默了下。深深吸了口煙,我才說,“你不知道,那些夢對我的意義。從我十幾歲糾纏我到現在的東西,促成了今日的我。我很想知道為什么這種沉重到義無反顧的感情與我有什么關系。”
就像為什么我遇見他以來這個夢突然頻繁出沒在每一個夜晚。
以及,第一眼看見他時,驚艷之外,淡淡的熟悉。
他傾身過來從我口袋里拿出一支煙,也點上。沒吸兩口就劇烈地咳起來,我趕緊伸手在他后背輕拍著,幫他順氣。煙霧中一時看不清彼此,只有像哭聲一般的喘息。
“這一個月來謝謝你的悉心照顧,我們萍水相逢,卻度過了這么愉快的時間。”沉默中我有點尷尬,輕聲說到。我的手一遍一遍撫著他的背,第一次覺得面前的他這樣單薄。
他直起身來。
我習慣性地撓撓頭,“旅行者是沒有固定的家的。但是你不用擔心,我們總會再見的。”
“你一定要去?”他問我。
“是的。”我認真地說。
“一定要?”
“一定。”
“好。”
他仰頭,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仿佛吞浮進這夜色最深邃的精華。倫敦夜空巨大如墜的月亮,不知何時照開浮云光華四射。他睜開眼。
“我和你一起去。”
舊日的亡靈(三)
“你有沒有聽說過海上花?”
“海上花?”
“是的。”
……
——“海上之花,千卷萬絲,扎根淵域,花時云催霧趕,倏爾天飛光流,現出平勻綿軟的團團艷影,竟蓋住闊若千頃的海水。跋山涉水的旅人,望之心搖目斷,月光流蕩之夜,走上前去,為這千年不見的花朵跌落海中。”
——“他們中了它的騙。”
“唉?”我大嘆一口氣,胡亂揉揉頭發,從床鋪上爬起來。今日又是船中平淡的一天,或許有些新鮮,不過接連半月,過著同樣的生活,再有些新的也會視而不見。
但是這段對話,卻時常出現在腦海……
和他的對話。
他還只是個少年,純美如小鹿,我想用“少年”稱呼,他卻每每顏色大變,好像觸了什么痛楚事一樣。我便只有放棄,何況他每每開口,都有那么不符合年齡的衰頹。
某個海夜,登上船已有數天,第一次遇到潑人的海浪。上一刻星浪垂天的天這一秒翻聲雷滾,兇雨暴肆,一道道閃電似是打上甲板,全船人有一霎知曉自己命將不久。我和他拼力抓住幾根橫木,確保能看見明天的太陽,船板上東搖啊西擺,連我這個久慣的旅人都忍不住胃里翻騰。
“你——在——哪——少——少——年——!”
我大呼,然而作陪的只是吞下去的雨水。沉靜的慌恐能唯一感覺到,雨腳活如濺落的長槍,掀翻目所可及的所有。
“少——少——年!少——年!少年!”我不知怎么,瘋了一般,就是受不住失去這少年的恐慌,如同被人箍住心臟,怦怦直在雨夜亂跳,便落雷千萬也擋不住它;聲嘶力竭地高喊。
“我在這兒。”一個聲音突然浮現耳后。
才發現雷已停了,仿佛剛才都不存在似的。我放眼不遠處,眾人七倒八歪,方能確定不是夢。
“知道為什么這樣靜下來么?”他走到我身側,抓住木柄,我轉頭,他也回頭看我,滿眼笑意。
“海上花開了。”
“……海上花?”我被美色給弄昏了頭……真得好久,自相遇之時,他那笑容都如此稀有。
“你不記得了嗎?”
我于是終于想起前天晚飯后的對話;之后日日出現在夢中的話語。
“它還和暴雨有關系?”我揉揉亂飛的卷毛。
眼尾拂過幾縷墜落的銀絲,他湊近了。我嚇得屏住呼吸,淹沒在他層層疊疊簇鴿灰的眼里,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過了多久——我已不知時間何幾,只知在屏息將要崩潰時,他才忽而稍退,微不可聞地歪頭皺皺眉,自言自語道,“不會吧,難道是腦子跌壞了?不對,不對,只是海水”
“你在念什么?”我不由好笑地打斷他。剛才那點驚奇都笑著被打沒。
“我沒有告訴你嗎?”他睜大眼,“哦,糟糕!”他可愛地皺皺鼻子,視線移轉,糟糕我怎么覺得他什么都可愛;“是我疏忽了——”
“你要小心。”他倏而湊近我身,嚴肅地揮手指,因為身形緣故,他仰頭看向我,我清晰地看到自己落入他眼中,落入銀色的深處,琺瑯質的表面,若飛鳥纓檄,墜重云之峻,浮卷連翩;
借著月光……
海上的晴光……
他的眼睛望向你時,有撲面而來的天真。
糟糕他真的什么都可愛。“我明白。”我道。
“你真的明白?”他嘆一口氣,“明白了你就不會來。”
“海上花會引來暴雨嗎?還是難道它們真的存在?”我置若罔聞。
“你聽好了,”他一字一句道,眼神有股迫人的氣勢,“這是最后一次機會。不要問,不要聽,那樣你才不會受到傷害。沉睡的人是最幸福的。而路的另一邊是無限的荊棘與苦海,無限的苦惱與無奈。過去將不再是過去,你成為碎裂之人,那夾縫插著你的血肉。如果即使如此你還是想聽,我就告訴你。”
嘿!
我怎么會是——如此懶散的人——
“當然。”我說。
我怎么會相信這少年的小把戲呢。那副整起面孔的嚴肅,真是可愛極了。
“當然。”我又重復一遍。
“……是嗎。”他垂下眼。月亮早已迅雷不及掩耳地出現,眸中一點寒星銀光流瀲。“那你再答應我一件事。”他道。“不要叫我少年。”
——“我只是亡靈,舊日的亡靈。”
于是他告訴了我那段話。
那段話我至今都記得。但是這里卻不能將它說出來,因為它與下面發生的所有事都有關聯,而且將在各種各樣的地方頻復出現。更重要的是,諸位,我實在不忍心想起。它改變了太多東西,是令我如今生活顛倒錯覆的魔怪,令劍刺入生之溝壑的肇因,埋伏很久,終于在那一刻點燃。
不過,我不后悔。
我只能告訴諸位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是非常凄艷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