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呼”的聲音把我從昏睡中喚醒了。我用戴著手表的右手習慣性向前伸,去摸枕邊的記夢的日記本。但是那里什么都沒有。而我也不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準確的說,我不是躺著,而是坐著。
我醒來的地方是在一輛車上,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車。車窗外黑壓壓的天空,下著雨。水滴滴在車的玻璃上,讓我看不清楚外面的景色。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穿著白色連衣裙的女學生。雖然不認識,看年齡應該也就比我小那么幾歲。她雙手放在膝蓋上,安靜地坐著,一動不動,而臉上好像在微笑著。她的眼睛沒有黑眼球,是全白色的,很美。坐在前排開車的司機是一條沙皮狗。如果你有疑問:一條沙皮狗怎么能開車?沒關系,不用擔心,因為他是一條很大的沙皮狗。他轉過頭,一副狗臉用很低沉的聲音對我說:“你醒啦!”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條狗竟然跟我說話了。我看看坐在旁邊的女孩,她不以為然,依舊一動不動。這時,坐在前排副駕駛位置的一個朋克歌手也轉過臉來看我。他的頭發有很多顏色,有白色、綠色、紅色、褐色等等。我真不明白為什么一個人要在自己的頭發上染這么復雜的顏色。
他說:“那咱們繼續吧。”
“好,”沙皮狗愉快得回答,“我繼續說啦。”
“那天,主人并沒有回家。他好像去了他的同事那里。我就一個人在家里坐著。看水龍頭上有一滴水,好像要滴下來,但是又沒有滴下來。我等了一會,大概有4,5分鐘吧。水還是沒有滴下來。”
“就這樣?”
“別打斷我,精彩馬上就到了。后來,我喜歡的那條小母狗在外面喊我,我就從窗戶看著她,陪她聊天。別看她是條狗,她可漂亮了,身上有粉色的小斑點,非常可愛。我們聊了很多,民主、哲學、宗教以及愛情。等她回家吃飯去了,我再回到房間,你猜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水龍頭的水呀!”
“滴下來了吧。”
“不對,準確的說,我也不知道。在那個位置上還存在著一滴水,可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原來的那一滴了。”
“講完了?這根本就不算是一個故事。狗哥,我來給你講一個吧。”朋克頭一邊說著,一邊從口袋里拿出了一瓶維生素C。他從藥瓶里拿出幾粒,放在嘴里咯吱咯吱地嚼起來。
“不要叫我狗哥。”
雨天的道路非常濕滑,沙皮狗開車的時候也特別小心。我望著窗外的黑暗,認真聽著朋克頭的故事。
“我很小的時候,就得了一種怪病。父母帶我四處看醫生,都治不好。”
“什么病?”
“自閉癥之類的,反之就是說不出話來,也不想說話。”
“自閉癥的話,總有什么原因的吧?”我第一次打斷了沙皮狗和朋克頭的對話。
“我想,可能和拖拉機有關。小時候,語文課上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我就寫,我的理想是像我爸媽一樣會開拖拉機。后來,這事不知道怎么被我爸媽知道了,他們就想教我開拖拉機,可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學。后來就不想和他們說話了。不再說話以后,我就開始反思,自己平時說的那些話根本沒有意義。說過就會忘掉。周圍的人也是一樣。比如說,你問你身邊的人,他們在某個時間說過什么話,他們肯定答不上來。既然說出的話都沒有意義,我索性不說話了。后來,人們說的話我也漸漸聽不懂了。他們的聲音傳到我的耳朵里,都會變成時鐘的聲音,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每天都一樣。這樣的話,如果有人問我,你在某個時間說過或者聽到過什么話,我就能回答上來了。我聽到的是滴答滴答。”
朋克頭講故事的時候,他五顏六色的頭發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則盡量不盯著他的頭發,而是呆望著車窗外的黑暗。路燈似乎變得越來越暗,而一片一片的黑暗越來越大。
“直到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很好的人。雖然我不說話,但是他還是愿意和我做朋友。我們每次出去玩,他都會開著拖拉機帶著我。因為我不說話,所以他也不說話。那時候我們就一起坐在拖拉機上想,也不記得想些什么。在路上,他拉著我的手,我聽著拖拉機的聲音,還覺得挺舒服的。后來,有一天我又開始說話了,也學了拖拉機。或許大學里玩朋克樂,跟那個時候拖拉機的聲音有關系。”
或許是因為說話太多,朋克頭從藥瓶里拿出好幾片維生素C,一次性吞了下去。
“如果當初寫作文的時候,我寫的不是想學開拖拉機該多好。”
“那寫什么呢?你肯定還是想學開拖拉機的吧?”看著朋克頭空洞的眼神,我猜他并沒有要回答我的意思。這讓我有點后悔問這個尷尬的問題了。
“好了,我和狗哥都講完了,該你們兩個了。”
“不要叫我狗哥。”
我看著旁邊的白衣女孩并沒有要講故事的意思,我便主動要求先講。
“雖然我白天在便利店打工,但實際上,我是一個作家。不過我不是寫小說,而是幫人寫傳記。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給錢,我就幫他寫傳記。我在圈內還算小有名氣,因此找我寫傳記的有各種各樣的人。有娛樂明星,殺人犯,商業精英,還有很多普通人。我白天上班,下班以后就去這些人的家里住,聽他們講各種各樣的故事——自己成名的經歷,自己殺人的細節等等,然后我把聽到的這些故事整理起來,寫到傳記里。不過,每次在書快要寫完的時候,我都會要求他們跟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朋克頭說話的語氣讓我感覺他不喜歡這個故事。
“我要求他們跟我交媾。無論性別,無論年齡,我都會跟他們做。這算是我的一個愛好吧。我非常喜歡這種感覺。在做的時候,我好像和我自己筆下的一個角色在交媾。這讓我感到混亂,我仿佛也成為了自己筆下的一個角色,從而徹底進入并參與了自己書中的故事。我有時候也會想,自己寫了這么多故事,到底是在寫他們的故事,還是在寫自己的故事呢?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參與了他們的生活,還是連自己的生活都沒有真正參與過?
在事后,我有時也會把自己和他們交媾的經歷寫到書里,這樣會更加吸引人,對方也非常愿意讓我這么做。另外,交媾讓我對這些人的理解與之前很不相同,寫出來的故事總是能讓他們滿意。這也算是我的一個訣竅吧。”
我對自己的故事非常滿意,但是大家似乎沒什么反應。過了一會,女孩說話了。“你覺得一個人的傳記和這個人有什么區別?”
“一個人的傳記可以同時出現在很多地方,和很多個讀者交流,但是這個人卻不行。他在一個時間只能出現在一個地方。或許比起做人,我更愿意作一本書。作為一本書而存在,可以省去很多煩惱,不是嗎?”
女孩沒有回應我,而是準備開始自己的故事。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從哪里拿出一支口紅。那口紅的顏色不是粉紅,也不是橙紅,而是很正的紅色。她緩慢地用口紅涂在自己的嘴唇上,動作性感而溫柔。
“我講一個我小時候的故事吧。”白色連衣裙的女孩說話的時候給人一種挺歡快的感覺。
“在我不會說話的時候,家里的人都忙于工作,沒時間照顧我,只有一個保姆每天看著我。我和家里的貓相依為命。每天家里的保姆把我的食物放在碗里,把貓的食物也放在碗里。保姆在家里從不說話,因此每天聽到最多的聲音就是貓的叫聲。后來,我也學會了貓叫。那時候,我大概能理解貓的‘語言’。有時候它因為開心而叫,有時候是餓了,有時候是悲傷。我也學著貓的樣子,每天這樣和家人交流。我猜我家里的人應該挺著急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雨停了。透過車窗可以看到的路燈也越來越少,我想我們大概在開往更加偏僻的地方。
“后來,家里人很不放心,就請來了一個法師。這個法師不會什么光魔法,火魔法。他把他的魔法稱為時間戲法。”
“時間戲法?”
“沒錯,狗哥,就是這個奇怪的名字。”
“不要叫我狗哥。”
女孩又繼續說:“他跟我家人解釋說,時間戲法是能夠抽離因果律的戲法。這種戲法可以讓一件事情的因果律不成立,從而抹去這件事情發生的痕跡。除了自己,所有人也不會記得。就這樣,法師抹去了我學過‘貓語’的經歷。我的家人開始用心教我說話,我也很快就學會了。至于學過‘貓語’的事情,只有我一個人記得。后來,我問家里人,他們都嘲笑我,覺得匪夷所思。”
“額。”我剛想說話,女孩示意我她的故事還沒結束。
“那個法師到我家里的時候,他說的什么因果律,其實我根本聽不懂。我之所以知道這些,是因為我后來又一次見到了那個法師。他跟我說,他不只會一種時間戲法。他對我用的抽離因果律的時間戲法是一種,但是這個戲法還可以反過來用,也就是創造因果律。他可以創造一種全新的因果律取代原來的時間。比如說,他可以讓周圍所有人都知道我做過某件事,然后讓這件事的影響確實存在。而我自己卻對這件事完全沒印象。”
“我沒聽明白,舉個例子?”
“比如說我的眼睛吧。我的家人都說我曾經試圖自殺并且挖出了自己的眼睛。而且我的眼睛也確實,就像你們看到的。但是這件事我完全不記得。那個法師告訴我,這是代價。每當他抽離一次因果律,就必然會創造一條因果律。雖然這條因果律滯后了很多年。”
“什么是夢,什么是真實呢?”我看著說話的朋克頭,他卻沒有看我,而是雙眼無神的看著前方。前方的路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到盡頭了,路燈已經完全熄滅了,車燈在這時顯得特別明亮。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為什么會在這?為什么會在這輛車上?”我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
沉默了很久,似乎這是一個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想要回答的問題。我望著窗外的一片漆黑,拼命地思考自己醒來之前的事情,卻怎么也想不起來。明明記得更久遠的事情,但就是最近的事情卻無法想起來。
“這是不是一個夢?”朋克頭回答。
“什么是夢呢?假如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的狗死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我的狗真的死了。那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夢?”女孩說。
“這個說法對我來說太殘酷了。”狗哥握著方向盤,一點都不敢放松。在漆黑的道路上,誰知道會突然竄出什么東西。
“噗”,女孩笑了起來。
“雖然夢里的東西真的發生了,但是那仍然是一個夢。”我嚴肅地回答。
“這么有把握?”
“夢不過就是些虛幻的東西罷了。”
“那你覺得我們現在的聊天是虛幻的嗎?”女孩的追問咄咄逼人。
我無法回答,因為我不知道答案。這時,狗哥突然說:“我想,或許我們是在平行宇宙中的同一個人格。也就是說,我們其實是同一個人。只是出生在不同的可能世界中。雖然每個世界對我們自己來說都是真實的,但是我們每個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生活。平行宇宙就是這樣一回事。”
“我們是同一個人?”朋克頭有點不敢相信。
“平行世界嗎?那是不是可以這樣猜測,我們可能都是被世界所拋棄的人。比如在做出某個選擇時,選擇A會讓世界繼續存在,但是選擇B是會讓世界毀滅。那么我們就是那些選錯了的人。而世界毀滅了,我們就無處可去,因此出現在這個車上。”女孩好像說了很難懂的話。
“你的意思就是在說,我們已經死了。是吧?”
女孩點頭。
死亡這個詞意味著什么呢?虛無、毀滅、不存在。在語言中,很難找到一個死亡的同義詞。原因很簡單,沒有人體驗過死亡。死亡是不可描述,也是唯一不可描述的。死亡既不是疼痛,也不是絕望,不是消失,也不是靈肉分離。或許此時此刻就是死亡。
女孩突然又說:“我想,與其說這是死亡,不如說這是一個沒有‘我’存在的世界。這里不是我的車,狗哥不是我的寵物,朋克頭不是我的好朋友,你也不是我的男友。我在這個世界里,其實是不存在的。‘我’之所以存在僅僅是因為看到了你們。”車上沒有人繼續說話,更沒有人想要再講一個稀奇古怪的故事。
車燈越來越暗,越來越暗。狗哥開車也越來越慢。終于,車燈完全熄滅了。這個世界變得沒有了一點光亮。我試著去觸碰坐在旁邊的女孩,然而那里什么都沒有。狗哥、朋克頭也都沒有在他們的位置上。我打開車門,沒有一點聲音。我走出了車外。
自我意識的最終形式就是陌生,無意義和否定。當我與生活中的一切保持一種良好的距離感和平衡,以此來保持自我意識的時候,生活中的一切會以一種陌生的方式向我呈現。這就是生活的復仇。而一旦當我開始反思,我發現自己好像從未真正參與過自己的生活,只能借助參與他人的生活來實現自我意識。這一切恰恰是自我意識的否定和無意義。
眼前的這片虛無是一種失憶癥。我安靜的躺在地上,看著天空,那里既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我不知道車是否還在我身邊。之前的對話變得那么陌生,我開始懷疑自己剛剛是否真的和人交談,聽人講故事。此時,我想起了,活著是件麻煩事。如果這里是死、是虛無,那么真的沒有必要重新活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