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在外,不知不覺已經八年了,真是彈指一揮,歲月已逝。每次回家,我都會來到淮河岸邊,沿著大堤毫無目的的漫步,聽著碼頭轟鳴的汽笛,望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奢望能夠聞到一絲兒時的味道也就心滿意足。
只可惜,這點小小心愿從來沒有實現過。
我的家鄉安徽淮南,位于淮河岸邊,人們常說“走前走萬不如淮河兩岸”。這座城市,盛產世上最白的食物—豆腐,也盛產世上最黑的原料—煤炭。所以,這座城市終年充斥著兩種極端對立的兩種顏色---黑與白,就像人的內心世界,矛盾重重。
小時候經常來這里,每次都是姐姐帶著我一起,放風箏、捉迷藏、偷偷溜上開往河對岸的汽船、鼓起勇氣在河邊淺灘之上戲水…
一晃二十多年,就這么過去了。河邊也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唯一不變的,就是這靜靜流淌的河水,和那翻滾如潮般記憶里的三通電話。
三通電話,相隔十年,其實我心里也明白,這只不過是一次自我贖罪罷了。
第一通電話打來的時候,我還在上高中。那個時候,因為家住得離學校遠,為了減少路上奔波的時間,我中午就在學校不回家,一個星期早餐加午餐,50元伙食費。那時的物價,還沒有飛漲,五十元還是能夠買到很多東西的。一份加兩個雞蛋和肉絲的炒飯才6元錢,再配上一杯酸奶,7元錢就能美美吃上一頓午餐,一個星期六頓飯,加上早餐,有時還能有幾塊錢的結余。
那時,我還沒有手機,用的還是信號時斷時續的小靈通。接到那通電話的時候正值傍晚,我正趴在書桌上奮筆疾書。突然,小靈通略顯刺耳和單調的和弦響起。
“弟弟,你在哪呢?”
“我在家啊!”
“周圍有人嗎?方便說話嗎?”
我轉過頭去,母親在屋外忙著做飯,父親還沒有下班,應該算是方便的吧。
“現在有錢嗎?借我一點!”聲音稍顯嘶啞。
“我只有五十...”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其實我還想說這個錢是我下個星期的飯錢,可惜就被粗暴的打斷了。
“夠了,五十也行,你現在有空嗎?趕緊把錢送過來!我在家門口等你!過兩天就還你!”
“我...”我欲言又止,嗯了一聲,無奈掛了電話,放下手中筆,找了個理由,跑了出去。從我家到目的地只有短短不到十分鐘的路程,可這十分鐘里,手中的小靈通不停響起,內容都是一樣“你到哪里了?趕緊過來!”
我想不明白,到底什么事情,連十分鐘都等不了?又不是十萬火急的事情。
后來一路小跑,終于把錢送到了。
結果, 過兩天就還的錢,也一直沒有等到。
之后的一個星期,我吃了五天的饅頭和稀飯。
第二通電話打來的時候,我剛剛來到深圳工作。那時,單身貴族,收入不高,可支出卻很多,喜歡旅游,又新買了一個單反,幾乎每個月都入不敷出。連相機都是分期付款的。
不過,小靈通終于淘汰了,換成了手機。
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剛剛從西藏回來,為了省錢,一路硬座來回,單趟四十八小時,就為了省三百多塊錢的臥鋪差價。可是還是給她買了手鏈和天珠。因為很激動,得知她懷孕數月的消息,我終于可以做舅舅了。
電話接通,跟幾年前一樣的語氣,同樣迫不及待,我很納悶,難道她又重走老路了嗎?不應該啊,她剛剛從里面出來,而且還懷著孕,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肚子里的孩子著想吧!假如再那樣可真就一點人性都沒有了。
這一次,她問我有多少錢,我真想說我一分錢都沒有了,可是又沒有張開口,只好說還有一千塊錢。她說那你都轉給我吧,現在馬上立刻轉給我。
我狠下心問了句,“姐,你沒又那個吧?”
“怎么可能?我已經戒了,再說了,我現在已經有寶寶了,你也馬上要當舅舅了!我借錢是儲備點嬰兒用品,過幾天就轉給你!”電話那頭,語氣斬釘截鐵,打消了我的重重顧慮和擔憂。是啊,虎毒不食子,何況是一個母親。
沒辦法,只好求助于母親,母親很納悶,因為工作之后我就沒問家里要過錢。可是她也沒多問什么,就把錢轉給了我。
結果,石沉大海,了無影訊。
第三通電話打來之時,確切的說不是電話,而是微信語音。如今,很多人聯系已經不用電話而改成了微信。她又一次從里面出來。幾年之前,孩子沒了,醫生說即使生下來孩子也是天生攜帶毒癮的,后來沒辦法, 找了一家小診所,強制引產。她也輾轉戒毒所,進進出出,反反復復。青春和美貌,就仿佛她口中吞吐的煙圈,轉瞬即逝,棄她而去。
語音打開之后,又是跟之前一樣的內容,只不過這一次,不再成千上萬,而是要我給她發一百塊錢紅包,說是她要給客戶轉賬,沒有零錢了,過幾天就還給我。
此時,我已結婚生子,成為了兩個孩子的父親,父親也重病住院,沒有多余的閑錢。可是,我依舊轉給了她。
結果…
她,是我的堂姐,從小跟著她一起長大,就是她的跟屁蟲。親眼見證她一步步誤入歧途。所謂的歧途,也是別人口中的歧途,在我看來,姐姐是什么樣子我都能接受,她依然是我最喜歡的姐姐。小時候,她的爸媽,也就是我的大伯大娘,就喜歡跳舞打麻將,很少管姐姐,偶爾管教也就只知打罵。姐姐從小天生麗質,很受追捧,只可惜紅顏多薄命,一點一滴受到周圍人的蠱惑,逃課、打架、吊凱子,后來初中就輟學,成為第一批來到東莞下海的“弄潮兒”。
每次過年回家,姐姐都打扮的光鮮亮麗,帶一些我從來沒見過沒吃過的東西回家。大伯大媽收到姐姐給的錢,也慢慢習慣,甚至隱隱驕傲。
只是我總覺得不對勁,為什么姐姐越來越瘦。大伯大媽遇到外人,還會幫姐姐打圓場說因為喝減肥茶喝的。
一年之后,姐姐不再帶東西回家,而且用得東西越來越舊,衣服都是幾年之前穿過的。我那時還小,姐姐每次出門都會帶著我,然后嚴肅的告誡我,之后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對家里人說,不然她就死定了。
我拼命點頭,唯恐姐姐有事。
就這樣,第一次見到她拿著一小包白色粉末,倒在錫箔紙上,打火機一烤,用鼻子直接吸了進去。不知道她們是在什么,可是看到姐姐和周圍人飄飄欲仙的樣子,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吸毒?
姐姐怎么會吸這東西呢?
后來的事情就有些俗套了,吸毒的花費是常人不能想像的,像姐姐這種心癮大的人,一個星期基本上的消費都在一萬上下。那個時候,這座城市的房價才一千出頭。吸干了幾年的血汗錢,借了所有能借到的錢,在那邊也混不下去了,又灰頭土臉的回到了這座黑白分明的城市,開始了向周圍親戚朋友下手。
病態的消瘦,和每天幾次的不定時失蹤,終于東窗事發,也成了他們口中的過街老鼠。
母親警告我以后離她遠一點,越遠越好。只是她從來不知道有這三通電話。
如今,母親駕鶴西去,我依然沒有歸還當初借她的那一千元錢。
靜靜的淮河,沐浴著朝陽與日落,側耳傾聽,一言不發。
大堤之上,一群像我當年差不多的的孩子,在追逐、嬉戲,無憂無慮,這個世界的黑與白,這座城市的白與黑,跟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落日的余暉拉長了背影,我轉過頭去,想像著姐姐當年在這里帶著我一起奔跑的模樣。
曾經無數次從夢中驚醒,我總是在質問自己,要是我當年早些告訴家里人,是否就不會是如今這個樣子呢?
大伯大媽的日子更不好過,老無所依,望著同齡人頤養天倫之樂,每每老淚縱橫。年輕時候瀟灑,老了之后竟要付出加倍的代價。
我應該怎么做才能減輕自己內心的罪惡感呢?
如今,手機里依然保留著那個號碼,雖然知道永遠不會再響起,可還是病態地幻想著…
依舊在外漂泊,可我終究還是會回來,回到這座充滿矛盾與黑白的城市。
因為,這里就是全世界。
靜靜的淮河,仿佛在等著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