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不可以亂說！四十歲的人說話不過腦。”我在心里罵自己。
國慶節的上午，一個電話打進來。
“文心老師，您好！我是琪琪媽媽介紹的，孩子不會寫作文，不知您收不收？”有些蒼老和沙啞的聲音里滿是焦慮和憂傷。
“……寫作文，琪琪媽說還沒有您教不會的孩子……”
天，這句話讓我瞬間感到自己的虛弱與羞愧。那是在我開班授課后看到一大批孩子作文進步神速，陪著家長開心學生得意，飄飄然的無心之語。
“哦，孩子在哪個學校？幾年級？寫作情況怎么樣？”潛意識里都希望這個媽媽所說的“不會寫”像大部分孩子一樣，僅僅是因為沒有方法。
“孩子在某某小學……不會寫，35分的作文考試時常常拿3分5分……”電話那邊快哭了。
孩子讀的學校是我們這個經濟發達的地級市里最優質的小學。5年級還相當于1、2年級的啟蒙早期，我知道“敏于事而訥于言”“謹言慎行”，我只是寫在紙上而已。臉紅了。
“別急，離初中還有一年半的時間，我們先了解問題的根源在哪里？明天我先和孩子聊聊……”我非常能理解被孩子學習折磨著的媽媽，盡管內心“虛弱”還忍不住安慰她。
當天晚上，家長就來了，媽媽根本就等不急第二天。跟著來的，就是這個腦袋圓圓的孩子；跟著孩子來的，還有一疊分數虐心的語文試卷，還有一個每篇字數少得可憐打著紅色“差”字的作文本。
這男孩，腦袋很圓，臉頰上兩團肉也是圓乎乎的，配著圓圓的眼睛和鼻頭。很容易讓人想起《大頭兒子和小頭爸爸》里搞笑可愛的大頭兒子，或是《木偶奇遇記》里那個用木頭做的兒子。
這個40多歲、衣著簡樸的媽媽一直和我絮叨著孩子寫作文帶給她的不幸和痛苦。
“……市里面所有的培訓機構都試過了，最開始是大班、接著小班、現在是一對一，一次就是三四百元……可作文還是寫不出來……我有時白天上班、晚上輔導他，可四百字的作文可以寫5個小時還寫不出……每次考完試老師把成績公布在班級群里面，很丟人我還不怕，難過的是老師也不怎么管他，放棄他了……”坐在我對面的媽媽，終于哭了起來，情緒崩潰，很悲傷，很無助，也很不好意思。我默默地遞給他面巾紙。
“老師，你家里好多書啊……老師，書柜上的那些是水晶嗎……老師，我很喜歡看歷史故事……”孩子的思維跳躍性極強。他喜歡偏著頭用好奇的圓眼睛盯著我問，喜歡東張西望，對比哭泣的媽媽，孩子臉上一直掛著孩子氣的笑。媽媽的悲傷孩子真的不懂。說實話，這孩子我不僅不討厭，反而很佩服他，如果成人置身于他的位置，可能會發瘋，會怨恨。這要有一顆多么強大的心，多么豁達地心態，或者說多么地天真，才能在這種“巨大的不幸”里保有孩子該有的好奇與快樂啊。
這個男孩并不笨，從他好奇而孩子氣的眼睛里，從童稚而流暢的話語里，從跳躍而開闊的思維里。我能想到他在課堂上的樣子，他還活在自己孩子氣的節奏里，和大人要求他的節奏完全不同頻。他關注的世界，和大人要求他關注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當然，我也明白，這孩子需要的可不是簡簡單單寫作方法的問題。他需要一個有足夠耐心的、理解他的陪伴者，引導他看到讀書寫作本身美麗的樣子，他才會發現寫文字里的世界不過是他好奇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我決定接受這個男孩，為了在陌生人面前都悲傷到哭泣的媽媽，為了這個腦袋圓圓卻滿是好奇的孩子，也為了挽回“口出狂言”非君子的師者顏面。
第一次，孩子寫學校里的作文，看漫畫寫作文，400字以上。他看了一下就說看懂了，然后半天也沒動筆。我問為什么不寫？他說在想。要知道已經想了半個小時了。我說那你講給我聽吧。他答應說：“兩個同學看到垃圾桶外有很多垃圾，于是，女孩子把垃圾撿回垃圾桶，男孩子寫了幾個字貼在垃圾桶上，讓以后的人不要把垃圾扔在外面。”然后他又偏著腦袋盯著我。他確實懂了，而且看漫畫一針見血。想來好笑，我才發現我們的作文也是在教“把簡單的事情弄復雜”，把一句話能說完的事情寫成長篇大論。還真是“做文章”啊。我一下就明白他的作文為什么都是拿3分5分了，每次都寫幾十字，可他覺得已經講完了。我讓他一幅畫一幅畫的講，人物會說什么話？神態、動作都所以說。說了2分鐘，他說我會寫了，可寫第二個字他就說：“老師，我不會寫這個字，”后面發現他很多字不會寫……后面還發現他喜歡寫幾句就開始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發呆……
最后，兩個小時的寫作課他寫了4個小時，而且只有400字。他媽媽來接他時說：這么快就寫完了。看著天快黑了，我想笑又想哭，這媽媽不知經歷了多少個“5個小時”啊，真了不起！
第二次，他仍然用了將近四個小時；第三次，他用了三個半小時；第四次五次，他用了不到三個小時寫完作文；最近的一次——第七次，他比其它寫作小組的同學慢一些。
中間有一次，我們講歷史典故來引入寫作，他講“桃園三結義”，講“揮淚斬馬謖”，講“關羽刮骨療毒“，講”得比其它五個孩子都流暢生動，眼睛發亮。在我們的贊賞中，他卻羞澀地笑著說：我好喜歡歷史故事的。
我還發現這是一個極其善良的孩子，每次從這里走的時候，都會幫我輕輕關上門。每次都很認真地跟我說：老師，再見，謝謝老師。 終于有一次，他不是最后一個走，他輕輕走到一個同學的背后說：得偉，再見。他做這些時，總是掛著笑。
他因著成績不理想，性格又好，在學校里卻常常被人欺負，他并不在意。媽媽說他在家里經常幫著媽媽做家務。
作為他的老師，很多地方我是不如十一歲的他的，不如他純真、不如他禮貌、不如他善良……
上個星期，他很高興地帶了幾顆糖給我說：“老師，我的作文進步了，老師表揚我了。以后還會寫得更好嗎？”“會的。”我很肯定地告訴他。
這個腦袋圓圓男孩子讓我明白：真正的內心強大來源于善良，在這個成人掌管的社會里，孩子保有童真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沒有教不好的孩子”這句話要加個條件，那就是“如果我們能靜待花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