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集 秘境

古老的北京城,走不了多遠就可以品嘗到正宗的土耳其餐。地道的西班牙海鮮飯,或是原汁原味的法國大餐。人們與來自全球各地的食物交會,口味也日益和世界趨同。然而,總有未被發現的食物隱藏在中國的山林丘壑、江河湖海與草原沙漠之中,那是我們要發現和尋找的,秘境。

內蒙古達里諾爾的初冬,氣溫降到零下 30 攝氏度。在湖心選好破冰地點,今天的行動至關重要。蒙古語“達里諾爾”意思是“海一樣的湖”。這是今年撒下的第一網。800 米長的大網,要在冰面下潛行 6 個小時。半蘇打型堿水湖,生長出一種對環境極為挑剔的魚類,瓦氏雅羅魚,當地稱為“華子魚”。華子魚生長緩慢,4 年體重僅達 200 克,500 克重的華子魚已經是湖中極品,第一網近 3 萬公斤鮮魚。為了保持湖魚的種群數量,漁民們約定,每年冬捕不會超過 30 萬公斤。剛剛出水的華子魚,清蒸,能最大限度保持它鮮醇的原味。酸辣,在高寒的草原隆冬,開胃醒神。油煎也不復雜,只需稍加熗鹽,微火三五分鐘,鮮魚帶著焦香出鍋。農家的做法更加質樸,柴鍋燉燒,濃郁鮮香,漁民們享受著自己的收獲,這是對他們半年多前辛苦付出的回報。5 月,達里諾爾剛剛蘇醒,淡水河水溫達到 8 攝氏度,華子魚就要從達里諾爾湖口出發,沿河道逆流而上,漁民們也忙碌起來。馮俊杰和他的伙伴們在河道上游扎下竹樁,鋪設羊胡草把。羊胡草,達里諾爾最早感知春天的植物。幾十公里水路,危機四伏,早早等待的鷗鳥,迎來一場盛宴,華子魚可以幫助它們補充能量,完成遷徙,最終到達西伯利亞。在集中洄游的 1 周之內,超過 40 萬條魚會成為鳥類的食物。整整一個冬季沒有進食,逆流之中它們前途未卜。在通向達里諾爾的 4 條河道中,馮俊杰他們要鋪設 2000米草把。逆流讓華子魚的前行越發艱難,卻能刺激它們的性腺發育成熟,加速魚卵的孕育。這是一場優勝劣汰的競爭,只有最強壯的魚才能到達產卵地。華子魚伸手可得,但漁民不會在這個時節捕撈。夜晚,天敵退去,華子魚加快速度,它們必須找到合適的產房,這在生態退化、水草稀少的河道中不是容易的事。羊胡草把正是溫暖的產床,沒有它們,魚卵會因為缺少附著失去生存機會。完成繁衍的華子魚返回大湖,10 天后,孵化出的小魚也會像父母一樣游回達里諾爾。草原秘境,人和魚類共同努力,找到維持平衡的生存之道。

向南 4000 公里,北海,中國大陸海岸線的最南端。人們不知道,距離他們不到 100 公里的海邊,一種跟恐龍同時代的小生物正在聚集。沙蟹,開始享受晚餐,在剛剛落潮的海灘,營建起屬于它們的秘境。周君夢又踏上熟悉的家鄉小路。周君夢在四川讀大學,每年暑假她都要回到祖父母身邊。沙蟹行動敏捷,體長只有 2 厘米左右,速度卻可以達到每秒 1.6 米。沙蟹逃得快,母親的手更快。北海,中國海上絲綢之路始發港之一,多地文化的融合,在飲食上呈現出兩廣和東南亞風格的奇妙并存。沙蟹汁,又讓它區別于任何一個地方。立秋過后,退大潮的夜晚,正是捕捉沙蟹的好時機。沙蟹靠吸取沙里的海水和藻類獲得養分,簡單易得的食譜讓它們在地球上繁衍了億萬年。食物的鏈條總是環環相扣,海灘上,人與沙蟹的競賽從未停止。沙蟹汁做法并不復雜,反復清洗,仔細去除內臟,在陶臼中杵碎,加鹽和少量白酒。幾乎沒有肉的沙蟹,被想象力打造成神奇的調味料。剛做好的沙蟹汁腥味較重,這是因為魚油氧化所致。要獲得最佳口感,發酵才是重要環節。微生物產生的蛋白酶把沙蟹中的蛋白質水解,得到小分子的多肽和游離的氨基酸。1 個月之后,沙蟹汁醇厚鮮香,味道最好。豇豆是沙蟹汁最常見的搭配,中火燜燉 10 分鐘,豆角清甜中無端跳脫出幾分野性,讓人胃口大開?;洸酥袠酥拘缘陌浊须u,慢火煮浸,熟至八九成,一般認為蔥油醬汁與它門當戶對,但在北海人心中,沙蟹汁才是白切雞天造地設的神眷仙侶。一小碟沙蟹汁,讓漁家人的生活多了些滋味,這是億萬年秘境里釀造出的奇跡。

我們的祖先善于在自然中尋覓滋味,來裝點自己的美食。汛期的莫爾格勒河一片汪洋,一種植物卻花開正旺。希吉樂家有 9000 畝草場,4000 只羊。今天要把羊群早早趕回家里,她在等待一次重逢。表妹其布日從 100 公里外趕來,草原地廣人稀,人們難得碰面,野韭花每年為他們創造一次相聚的機會。潮濕平緩的向陽坡地最適合野韭菜生長。每年,野韭菜開花只有一個星期,但是牧民們有一種傳統方法,可以把它的清香貯存起來,享用一年。韭花中有許多含硫化合物,是辛辣味道的來源。碾碎,破壞韭花細胞,讓含硫化合物漸次釋放。單調的自然環境釀造出草原上味道最為豐富的調味品,野韭花醬。牧民們開始儲備過冬的草料。夏季放牧即將結束,轉場前,牧民們照例有一次聚會。肉食是草原民族食譜的主角,游牧傳統滋生出粗獷的烹調。地道的手把羊肉在烹煮過程中不加任何作料,塊大量足,大灶旺火,40 分鐘即可出鍋。如果沒有韭花醬,再鮮香的手把肉也會失色。韭花醬中的鈉離子能激 活不含鹽分的羊肉,含硫化合物在口腔里形成神經性輕微燒灼,進一步提升肉香。同時,韭花醬也提供了幫助消化肉食的天然維生素。羊肉加韭花醬這種古老的草原食風,即便到了北京城里的涮肉桌上也不變其宗。雖然調料有十幾種,但是韭菜花的地位始終難以撼動。

或許是食譜中豐富的優質蛋白,使草原民族的體魄更為強健。游牧轉為定居,但那達慕讓他們重回當年的剽悍。長城綿延 5000 公里,曾經是游牧和農耕民族的分界線。吃羊肉的傳統在長城以北和西部地區有著久遠的歷史。這是地球上離海洋最遠的沙漠,中國的干極,塔克拉瑪干。亞曼拜克村,離沙漠最近的村莊,吾布力卡斯木正在準備一場沙漠盛宴。羊肚是天然的烹調器皿,浸透作料的羊肉放入其中,既不會滲漏,又有足夠的彈性。用動物的胃包裹食物進行烹飪,這種方式并不鮮見,但這里的做法最為獨特。炭火是沙漠烹調的關鍵,炭火下面,沙地溫度超過 180 攝氏度,這是最天然的烤爐,讓食物受熱均勻。羊肉在烤制時的變化無法目測,完全憑借經驗。4 小時后,炭火釋放出羊肉的鮮味,焦香鋪面。肥肉的油膩已經被火烤得香酥,瘦肉筋道彈牙,肥瘦相宜,肉嫩汁多。大約 200 萬年前,人類學會了用火燎烤生肉,科學家認為,是熟食造就了今天的我們。

黃河沖出賀蘭山,塑造了寧夏平原,幾乎所有中國的美食家都認為,這里的羊肉質地最佳。不加鹽是燉煮的關鍵,鹽作為強電解質會破壞羊肉的細胞膜,使肉質中的水分滲出,失去彈性,口感變老。近 2 個小時的文火燉煮,肌肉纖維軟化,飽含水分,羊肉不膩不膻,豐盈鮮美。裝盤之前,鹽才會登場,既增加口味又不影響熟肉口感,雙倍提鮮。“魚”和“羊”組成漢字里的“鮮”字,這是中國人對味道至高無上的評價。中國大部分地區都有烹飪羊肉的傳統,各方水土也造就了羊肉風味上的差異,而北方的烹飪最為簡單。這種對羊肉之鮮恰到好處的呈現,也暗含了他們對食材的自信。美食依賴于環境的支撐,人的需求曾讓寧夏山地間羊的數量遠超植被的再生能力,快速沙化的地表變得無比脆弱,迫近的荒漠讓人在美食與環境間尋找新的平衡。羊的呼喚像鐘表一樣準時,忙碌的一天從草料開始。馬阿舍和丈夫喂養 2000 多頭羊,他們每天要工作 12 個小時。在這里,青貯飼料是羊的主食,玉米秸稈和苜蓿粉碎、發酵,制成青貯飼料,最大限度的接近天然草料的營養成分。寧夏地處中國風沙線邊緣,為了保護生態,大規模放牧已經禁止。要讓羊肉的風味存續,人們付出心智和勞力,復制出一個最接近自然的飼養環境。回族姑娘馬阿舍曾經是阿拉伯語學校的優等生,6 年前她與楊國偉相遇,嫁到干旱貧瘠的海原。如今她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為了建立一個夢想中的家,四個月前他們來到養殖場,打工雖然辛苦,但能保證一年 4 萬多元的收入。每天辛勤勞作,為人們帶來鮮美的羊肉,自己的生活卻極盡簡樸?!把笥蟛敛痢笔呛⒆觽兊淖類?,這是山里人發明的美味,讓一種最樸素的食材出落得活色生香。

中國人善于在平淡的生活中創造出美食,美食也是人們超越困境的心靈慰藉,在極端環境中更是如此。塔克拉瑪干南緣,年平均降雨量只有 15.6 毫米,極為典型的大陸荒漠氣候。小麥比任何一種禾本植物更能適應生態環境,就像這里的沙漠居民,總能在極端條件下獲取 生存能量。流沙對村莊和土地的侵蝕從未停止,但他們世代堅守。面粉要先經過發酵,再揉成面坯,透氣孔可以防止烤制時鼓脹變形,洋蔥碎和芝麻讓香味更加迷人。馕,在人類的食譜中已經存在了 2000 多年。囊坑壁已經達到攝氏 180 度,面粉中的糖在高溫下發生脫水與降解,為馕染上焦糖色,濃郁麥香也由此而來。從生到熟只需 10 分鐘,但是傳統已經跨越千年歷史。在荒漠中,馕,耐腐蝕,抗干燥,保存幾個月都不會變質,是人用食物應對極端環境的典范。

無論干旱貧瘠的土地,還是深不可測的大海,一旦注入人類的智慧,都能變成美食的秘境。距離沙漠 4000 公里的珠江入海口,臺風迫近,張北根夫婦舍不得返回,盼望中的漁獲還沒有出現。石斑魚,藏身在 10 米下的礁石縫隙,僅憑一絲釣線,靈敏的手指能探知水下任何細微的動靜,但是上鉤的只有小魚。石斑魚難以用網捕撈,只能手釣,它肉質細嫩緊致,被認為是最美味的海魚之一。中國擁有 5000 多座海島,潛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海上秘境。萬山島面積 8 平方公里,只有百十戶人家,由于靠近珠江口,咸淡水在這里交匯,附近水產極為豐饒。張北根夫婦從小生活在這里,他們深知海鮮風味的奧妙。新鮮魚蝦在晾曬過程中釋放肌苷酸鹽,魚肉和蝦肉又富含谷氨酸鹽,晾曬脫水后,二者奇妙交會,產生濃厚的鮮味。這種鮮,是味素和雞精的本源。不需要復雜的烹飪,10 分鐘清蒸便能徹底喚醒它們濃縮的鮮甜。臺風初歇,張北根夫婦要到更遠的海區碰碰運氣。憑借山石的錯疊,判斷石斑魚的藏身之地,萬山島上,沒有人比張北根更了解這個秘密。浪涌不大的早晨,石斑魚會出洞覓食,憑借這枚彎鉤,張北根曾經釣到過 30 公斤重的石斑。風浪漸起,眼看今天又沒有收獲。這是今年捕到的第一條石斑,盡管不到 5 公斤,卻預示著好的開端。從前,獵魚是一家人的生計,現在,出海是夫婦倆的樂趣。兒女都已在城市安家立業,也想把父母接到身邊。張北根不想成為孩子們的負擔,更難以割舍這片自由的海上秘境。

堅守在秘境中的,還有這種 2 億 5 千萬年前出現在地球上的小生命,白蟻,并不知道自己的勞動為人類培植了獨一無二的美味。阿佤山橫跨中緬邊境,北回歸線穿越原始季風林。對李小七和姑姑阿秀來說,7 月是最忙碌的時節,茶園支撐著她們一年的生計。朽木之下掩藏著一個史前世界,這是大白蟻亞科的一個分支,工蟻吞下樹葉和雜草,排出體外,形成半消化的草料。它們在草料中植入一種真菌孢子,使草料發酵,變得酥松可口。白蟻對食物發酵技術的掌握,比人類的出現早了 3200 萬年。孢子逐漸形成直徑只有幾微米的菌絲,合適的溫度和濕度讓它生長出粗壯的子實體,雞樅是白蟻培植的極品美味。有美食家認為,雞樅之所以能在食用菌里獨具一格,是因為它在鮮香甘甜、柔嫩爽滑這些共性之外,別有一種動物性的肥美。雞樅含有天冬氨酸和谷氨酸,加鹽烹炒能形成最天然的味素,這是雞樅鮮味的由來。茶園背后是茂密的原始森林,阿秀熟記 300 多個雞樅的生長地點。同一個蟻窩每年就出一次菌子,她屬于最早見到的人。本是生長最旺盛的時節,但林中的雞樅沒有出現,小七心情沮喪,姑姑卻并不擔心。作為村里最熟悉雞樅的人,她知道希望還在。剛剛頂出地面,傘蓋尚 未打開的雞樅味道最為動人。人們小心遵循著秘境中的自然法則,仔細掩蓋,防止再被別人發現,更是為了保護蟻巢。中緬邊境的熱帶雨林中,好像什么也沒有發生過。

中國有漫長的國境線,與 14 個國家接壤,無數人行走在疆域邊緣,尋找秘境中的美食。姜貞淑和老伴沈范極正跋涉在位于中朝邊境的長白山上,他們要去采集一種古老的植物。15公里山路對 70 多歲的老人來說,是一個挑戰。老人要尋找的,正是這些剛發芽的蕨菜。6500萬年前,蕨菜曾是恐龍的主食。蕨菜在中國分布廣泛,但不管什么做法,多多少少會留有一絲揮之不去的苦澀。中國飲食文化里的所謂“清新爽口”,也常常伴隨這種令人清醒的愉悅。4000 公里外的云南建水,蕨菜的烹調極簡到只需水焯,佐以云南特有的煳辣。半年之中,蕨菜都是山里人的主打蔬菜。長白山區適合采集蕨菜的時間不超過 30 天,姜貞淑年輕時獨自上山,每次都要背回 20 公斤蕨菜。蕨菜中含有的原蕨苷,對人類健康有傷害,水焯能去除部分有害成分。揉制,擠壓水分,同時折斷表皮中的粗纖維,使蕨菜口感脆韌。繁復的加工方法,是秘境中的朝鮮族對人類采集食譜的貢獻,脫水后的蕨菜易于長時間保存。人類為了留住美妙食味,一直在尋求最有效的貯藏方法。秘境中的佤山人,找到留藏雞樅鮮味的訣竅。阿秀要趁菌子新鮮熬制雞樅油,加熱讓雞樅釋放出水分,再文火焙干。植物油是保全鮮味的關鍵,油溫不斷升高,雞樅的鮮香遷移到熱油中。3 小時后,雞樅油濃烈美艷,自然冷卻,可以保存2 年??臻g的阻隔讓秘境留存,秘境也留住了奇絕的美食。姜貞淑兒孫滿堂,但沒有一個孩子留在身邊。每年,老人都要把蕨菜干捎給遠方的兒女。食物像忠實的信使,傳遞著家和親情的訊息。

不是所有的秘境都隱藏在崇山峻嶺的處女地,繁華都市,也有不為人知的秘境。露天的滾油旺火,深灶鐵鍋,烹炒出濃香四溢的街頭料理,晚歸的人們把這里當作深夜食堂。繁華的中環摩天樓下,隱藏著即將消逝的大排檔。阿昌家的排擋 20 年期就在深水埗,城市發展提速,排擋漸次取締,他們搬進了路邊的店面。從父輩開始,阿昌家獨沽一味,一灶云吞面做了 60 年。來店里吃飯的,很多是幾十年的老顧客。鮮蝦云吞,手工竹昇面,牛筋軟糯,蝦子清鮮,厚實的味道深刻進這片社區斑駁的歲月,頑強的味覺記憶召喚人們一路追隨。父親劉庭森已經 80 歲,每晚都準時到店門前坐上一陣,這是老人最享受的時光。和面用新鮮鴨蛋,不加一滴水,保證面條爽滑彈牙。竹昇壓打,面軟硬適中,韌勁十足。送走最后一撥客人已是凌晨 2 點,食肆打烊,為城市繁忙的一天畫上句號。60 年前,800 多家大排檔曾遍布全港,到今天只剩 28 家,消逝的排擋記錄下城市轉型的身影,也成為香港人對美食秘境的集體記憶。

寧夏吳忠,馬阿舍和丈夫每天計算著回家的時間,而這里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新疆和田,吾布力卡斯木要把今年的新麥收回谷倉。呼倫貝爾草原,其布日做的韭花醬,全家人可以吃到來年春天。地球村形成的速度不斷加快,沒有人能夠阻擋。然而,只要保持對某種味道的迷戀和期待,那么,這種味道以及與之密不可分的生活信念,就一定會守護一個個不可復制的部落,一處處令人神往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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