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世界驟然慢了下來,生活里沒有一天十二次回響在空氣里的鐘聲,因為不必出門,我不必吸入街道上令人窒息的汽車尾氣,亦不必奔跑著躲避夏季熾熱的陽光,許多平日里熟悉的身影濃縮成了列表里那個小小的、灰灰的頭像,仿佛已經在那里沉寂了一整個世紀。
一個人過著這樣的日子,就如同活在奧登的詩里,獨自在世界的荒漠邊緣徘徊著、質問著——
“天色漸晚,有人會來眷顧我們嗎?難道我們僅僅是根本就不再被人需要?”
事實上,大多數時間,一個人的確不具有在別人心底掀起風浪的機會,然而我們還是無一例外地被告誡:你必須保持著可接聽電話、可回復消息的狀態,若是有什么要緊的任務,你最好能夠在幾個小時內交上你的策劃文案。假使你決定花費一下午成為像梭羅一樣湖畔離群索居的思想者,你的心臟就會像海里的波濤一樣翻騰起伏,擔憂自己被世界突然召喚,唯恐自己在一出神一恍惚之間,物換星移……
因為我們都曾被反復告誡,你的青春就是奮斗,你所浪費的每分每秒都會被人彎道超車。沒有人告訴過我們浪費江南的春天也會成為遺憾,沒有人會說你應該在清晨時分打開廣播,聽聽那古舊時光里流出的粵語歌,回味昨日被玉蘭花香占領的夜晚所做的清夢,你應該閉上眼睛感受又輕又軟的河水帶來的柔情,你應該去看看城墻上石罅里植根新發芽葡萄藤帶來的盎然綠意,你應該去鄉下看看開在漫山遍野的油菜,對著古老的木棉樹頂禮膜拜,去嗅嗅雨后空氣里濕潤的土腥味,你應該把春天帶給你的幸福感傳遞給每個愛人。
就如同我們曾被反復告誡,人,享受孤獨是強大,坦言脆弱是幼稚。但是我們未曾被教導,怎樣在孤獨時,找到溫和坦蕩的朋友;怎樣在離群時,釋懷我們對群體與生俱來的期待;怎樣在被誤解時,洗清突如其來的羞恥感;什么時候我們不必假裝凝視遠方奔流的燈火,可以大方地流下眼淚,什么時候我們需要脫下強勢的皮囊,什么樣的孤獨是真正的強大,什么樣的孤獨只是刻意把脆弱裹上了一層外衣。
就如同我們曾被反復告誡,你要寬以待人、嚴于律己,尤其是作為一個有教養的女孩,你更要溫和,要理智,要大度,要謙遜。但是沒有人教過我們,你憤怒時,如何向世界回以短暫的抗拒,你悲傷時,如何把碎了一地的心,一片一片地拼回去;你痛苦時,如何舔舐流血的傷口,給精神帶來松弛之感;你在消費主義編織的浮華夢境里,在面臨生理歧視、年齡歧視、職業歧視的時候,又如何活得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就如同,我們也被告誡著,我們,是一群被無數“前浪”羨慕著的“后浪”,因為我們有更多的選擇,我們享受著人類積攢千年的財富,所有的知識,智慧和藝術,文明成果。
可是沒有人站在燈光下鄭重其事地告訴我們,作為平凡的后浪,現在的你必須承擔比前輩更繁重的學業壓力才能通過高考、考研,奔跑在求職大軍的前列,而未來的你則必須遵循透支身體的工作方式,才有機會策劃一場說走就走的國外旅游,有機會去擁抱跳傘、潛水、極限運動帶來的歡愉,才有機會買得起視頻里最低價格七八百的娛樂設備,付得起一線城市單身公寓的房租,才能勉強地,在滾滾向前的城市里,享受片刻的喘息。
好像這個世界上每一位比你年長的人都樂意成為別人的人生導師,一邊對著你的日子指指點點,一邊倉皇拾起自己同樣破敗的生活。
可笑的是,成長中那些塊狀的缺失從未被彌補,所謂的“真諦”完全無法指導我們應付眼前的茍且,
而我們的真實和自由,就在這一句一句的告誡里,慢慢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