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的阿勒泰與阿勒泰的李娟----以文學地理學解讀《九篇雪》

有文學大師的地方真是幸運。經過作家筆觸的渲染、描寫,原本只是自然地理存在的地方,就有了生命,在世人眼里就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比方說魯迅的紹興、沈從文的湘西、莫言的高密東北鄉、陳忠實的白鹿原等,又如雨果的巴黎、狄更斯的倫敦、哈代的威塞克斯、梭羅的瓦爾登湖、福克納的約克納帕塔法、馬爾克斯的馬孔多等等。——當然,像白鹿原、約克納帕塔法、馬孔多,已經不是寫實的地域,而是作家在一定的現實基礎上再建構出來的。

另一方面,有一片故鄉作為依托的文學家也是幸運的:文學舞臺已經為他(她)搭建好,他(她)只需要發揮他(她)的天才,在這一片熱土上發現、熱愛,揮灑自己的天才與汗水,就可以了。

在當代文學中,李娟和阿勒泰,就是這樣相得益彰、相互成全的一對兒:沒有阿勒泰,就沒有李娟;而沒有李娟的阿勒泰,在當代文學版圖上的地位就會小很多。——至少對于我來說,在讀過李娟之前,阿勒泰不過是中國地圖上那公雞尾巴尖上的一小塊土地罷了。

當代散文家李娟,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長在四川。她曾有過一段在阿勒泰山區跟著母親做裁縫、賣小百貨,與牧民一起轉場的生活經歷。于是,阿勒泰成為她文學創作的起點,也是她二十多年來一直不斷回味、勾畫與充實的文學世界。

從《九篇雪》開始,到《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冬牧場》,一直到最近出版的《遙遠的向日葵地》,她為阿勒泰傾注了她全部的生命體驗,使得阿勒泰立體地的呈現在讀者目前。

《九篇雪》是李娟的成名作,也是最早一批關于阿勒泰的文字,初版于2003年,收錄的是她從1998年到2001年間的作品。李娟對這本書的態度是“悔恥少作,羞于多談”,但“卻阻止不了這本書在世上走過了這么些年仍沒能停下腳步,沒能熄滅火苗”。所以,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再版了這本書。

乳燕初聲,綿延不絕至今,充分證明寫作者文字的力量。就讓我們一起隨著李娟的筆觸,體驗一下這個不一樣的阿勒泰吧!

一、這是一個什么樣的阿勒泰?

在阿勒泰,李娟和母親主要是靠做裁縫、賣小百貨為生,他們的客戶主要是流動的牧民,要經常與牧民一起轉場。

這樣的生活自然是顛沛流離、漂泊不定的。就是在這樣的生活中,李娟熟悉了這片土地,并用一種飽含激情與深情的筆觸,為讀者勾勒出阿勒泰的樣子。

阿勒泰山區的氣候是變化無常的:

山里面的天氣那是——剛剛晴空萬里,碧藍如洗,突然一下子就移過來一堆云,頃刻暴雨連連;暴雨鋪展了沒一會兒,瞬間打住,像自來水龍頭一下子擰緊了似的;還沒回過神來,云層像變戲法似的突然散盡,晴空萬里;再等幾分鐘,又再來一次烏云沉沉,傾盆大雨,然后雨水再一次戛然而止,天空做夢似的睛,陽光再一次普照萬物……就這樣反反復復,把人折騰得傻傻的。

在阿勒泰,交通不便,行走困難。這給他們一家帶來商機,也為他們造成了很多困難。他們進城提貨,哪怕只有幾箱子蘋果也得折騰好幾天,時間全花在等車和坐車上了。即使平常的出門,也充滿了意想不到的困難:

頭一天一大早一行四人(我,我媽,還有我媽的兩個徒弟)便早早出發了,從庫委經過狼溝,翻過兩個達坂往二叉河走去。雖然兩地不過相距三十公里,可氣候迥異。我們去時只穿了襯衣和長褲還嫌熱,到了那邊,卻下起雪來。

他們經常搭乘汽車進貨,不得不忍受那些豪放的司機的折騰與冒險:

他們總喜歡平白無故地拉著滿車的乘客到處兜風、觀光。一路上見了氈房子就停,見了氈房子就停,也不知要停它個幾百次。再偏遠的氈房子他也有本事不辭辛苦開下路基從沼澤里左繞右繞繞過去,遠遠地就死摁喇叭把主人驚動出來,再把我們滿車人轟進氈房,喝茶、啃馕,漫天漫地地吹牛,賴酒喝,蹭肉吃。我特崇拜山里的司機們,那么破那么窄的土路上也能開車!而有的路根本算不上是路,是“臺階”,一階一階曲扭拐彎升上高高的達坂。我們勇敢的小伙子打著唿哨換擋,意氣風發地把油門一踩到底,車就像動畫片里才會出現的鏡頭那樣,左拱一下右拱一下,硬是給拱上去了。我們新疆的司機能讓汽車爬梯子,真是沒法不服氣啊。

在阿勒泰,吃得很單調,冬天只能吃肉,夏天才能補充蔬菜;

冬天里除了窖藏的土豆、白菜、洋蔥,幾乎再沒有什么蔬菜了。好在入冬時大家都會大量宰殺牲畜,蓄肉過冬,吃它一整個冬天,吃得出門看到牛羊駱駝馬就害怕。而到了夏天,肉類不能長時存放,所以一般人家很少宰牛宰羊。但夏天里冰雪融化,交通方便,蔬菜是不會斷的,于是又猛地補充維素。

夏天的野菜,也能補充一部分菜類的缺乏:

山里的野菜很多,細細算來,好像大地上生長的大部分植物都沒毒,都可以吞下去。而好吃的卻并不多,野韭菜、野蔥、野大蒜,聞起來香氣濃郁,嚼在嘴里卻又苦又澀。豌豆葉和苜蓿草雖然好吃,卻是定居的人家種的牲畜飼料,必須得去偷才能吃得到。

在阿勒泰,他們一家住得簡陋。她們母女搭的帳篷,除了他們自己誰也不敢進去,客人們在外面寒暄幾句就離去,因為那個柱子不到三天就傾斜了。居住起來,感覺如何呢:

住在里面,黑夜只是一瞬間,白晝漫長而綿綿不絕。巨大的云朵在天空飛快地移動,房子里也跟著忽明忽暗。陽光曝曬的那些天里,簡直要撐著傘才能在房子里過日子。若是雨天,則滿地水坑,四處明晃晃的,水線懸滿了房子。其景況簡直比房外還糟,至少外面沒有讓人擔心淋壞的東西。而那些后半夜突然醒來的時里,圓月從群山間升起,帳篷上清晰地印出一個碩大無比的牛頭,那是在我們房前空地上過夜的牛朋友。

在這樣的環境中,作者居然也能找到美感:

我家床底長滿了青草,盛放著黃花,屋頂上停滿了鳥兒。那些鳥兒的小腳印細碎閃爍地移動著,清晰可愛,給人“嘰嘰喳喳”的感覺,雖然它們并沒有嘰嘰喳喳地叫。

有時候,竟然還會隔著帳篷,捉住一只這樣的小鳥。她們還經歷過在睡夢中屋頂被掀跑了的情況。

你很難想像,在流動的沙海上能長出美麗鮮艷的花朵;同樣不可思議的是,在這樣顛沛流離的環境下,竟然養育出這樣一位文筆細膩情感豐富的散文家來。

不能不感嘆:文學這東西,是要天賦的!與學歷、出身無關,甚至與讀書都沒有太大關系!

二、阿勒泰的人

一個地方對作者有意義,自然環境當然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是人。

在阿勒泰,李娟是和媽媽、外婆一起生活的。媽媽有著極為陽光的性格,她喜歡玩耍:

……我媽,趁我們一不注意就開溜,甩下我們百無聊賴地守著破店,自己卻一整天一整天地滿山跑遍,肚子餓了才想到回家。偶爾聽說附近哪個牧場上要舉行阿肯彈唱會,我們是一定要去的。走路,騎馬,搭車,不辭辛苦。

她喜歡大自然,喜歡小動物。媽媽曾經找到一個麻雀窩,經常去看望它們,在大雨的天氣里,跑過去為它們遮風避雨。但當李娟去尋找的時候,卻只找到一窩蛇。

媽媽與姥姥一樣,都可以與動物之間建立起一種直接的、默契的聯系:

我常常在一旁悄悄觀察我外婆,我媽與牛之間的——暫且稱之為“交往”。我知道她們對萬物始終保持著一種天生的親近,卻不能明白這親近從何而來。為什么我就沒有那樣的親近感呢?是不是每個人到了一定年齡后就會順著從原初走出的路再走回原初?衰老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

李娟用文字描繪這個倔強而又有趣的媽媽。在媽媽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把她推薦給這個世界。

于是阿勒泰的風景畫中,有了鮮活的人物形象。就像山水畫中的人物一樣,使得山水有了生氣。

當然也少不了很多當地的人物,像那個聲音響亮、可愛快樂的男孩努爾楠,盡管聽不懂他的話,作者能感受到他的悲喜與寂寞;在河邊洗衣服時,她遇到的一位哈薩克小孩,兩個人在語言不通的情境下,相互陪伴度過了一下午的曼妙時光。

她們的生計是開百貨店,在這個過程中,他們不可避免遇到形形色色的人,這些人也被李娟寫到她的文字中來:那些總是帶著酸奶來購物的哈薩克族的主婦們,那些酗酒鬧事、賒賬賴賬的飲酒者們,等等。

盡管生活艱難,但當地人們的熱情,或許能抵償部分的艱苦:

我們很有口福,到這個地方來做生意,錢沒多賺,肉倒沒少吃。串門子時總會碰巧趕上一桌子肉,或者是在“拖依”(為婚禮、生日、割禮等傳統儀式而舉行的宴席)上毫不客氣地受用。尤其到了九月,游牧的大隊伍轉場下山,是村子里人最多最熱鬧的時候。加之秋高氣爽,那時幾乎每天都會有一兩場“拖依”。有時一個晚上村子里三四個地方都在燈火喧囂地大擺宴席,讓人為難得不知去誰家才好。只好在這個地方吹會子牛,再換到那個地方啃肉,最后才去第三個地方通宵達旦地彈琴、唱歌、跳舞、喝酒。

從文學地理學的觀點來看,作家、文藝作品的風格,與其成長、產生的地理環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 對于李娟來說,阿勒泰的山山水水、人情世事,滋養了她的文學才華,提供給她豐富的文學素材。

攜著阿勒泰自然壯美的畫卷,與邊疆少數民族的熱情,李娟走上了文壇。到目前為止,李娟都還在那里生活、體驗,源源不斷輸出與阿勒泰有關的文字,充實當代文學的疆域。

三、散文的使命是感應與訴說世間萬物之美好

很多人瞧不上散文,覺得不夠厚重。但我一直認為,散文作為一種文體,它的使命就是感應與訴說世間萬物的美好;而只有那些能真正感悟到萬物美好的人,才能寫出好的散文。

李娟恰恰是能完成這個使命的人。從她這些無師自通寫下的文字里,你能感受到一個思維細膩、感觸敏銳的人,是如何與大自然的息息相通,感悟萬物之美好的。——所以,她被稱為“阿勒泰的精靈”。

她會為大雪感嘆:“雪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一種事物!”她能感受到不一樣的下雪:

雪霽天晴。碎雪仍在若有若無地飄蕩。我抬頭望著深藍的天空,看星星點點的碎雪從白茫茫的大地上浮起,像水底的氣泡一樣緩慢地通過空氣向天空浮起,一粒一粒消失在上方的藍色中。

甚至在沒有雪的日子,她也能感受到雪的氣息:

下雪與冬天沒有多大關系,一年四季都在下。只是別的日子里的雪在落下的過程中漸漸變成了另外的事物,有時以雨的形象出現,有時則是一些落葉,有時則是一場災難,更多的時候是無邊的寂寞。只有冬天的寒冷才能將它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潔白剔透地降臨人間。

走在大森林里,她能夠感受到不一樣的海的氣息:

森林里蕩漾的氣息是海的氣息——億萬支澎湃的細流匯成了它的平靜與沉寂。我們走在其中,根本是陷在其中。上不見天日,下不辨東西。此間萬物全都在被壓抑,都在掙扎,在爆發,在有光線的地方紛紛伸出手臂,在最暗處一一倒下。腳下厚厚的苔蘚濃裹的汁水,是這空間中所有透明黏稠的事物一層一層液化而成的沉淀。我踩上去一腳,瞬間陷入深淵。

在黃昏的時刻,在顛簸的路程中,感受自然的壯美:

那些美好的黃昏,我們的摩托車經過的達坂最高處,夕照正濃,晚霞似錦。荒嶺野地從腳下一片一片起伏到天邊。三兩個暮歸的農人正跪伏在遠處的石灘中睌禱。一彎新月浮現天際……


在她的筆下,一切的一切,都是有靈性、有生命的,因為她本人就是來自阿勒泰的“精靈”。

王陽明曾說:“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的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李娟之于阿勒泰,正如這樣的一位“看花人”,在她的文字里,阿勒泰的山水便“一時明白起來”,不僅有了自己的顏色,還有了自己的性格、脾氣,從此不再是孤寂于心靈的存在。?

面對李娟的文字,以及文字里透露出的靈性,只能叫人感慨:這是大自然借她的手在向人世間傳遞他的啟示。讀懂了李娟,你就讀懂了阿勒泰,讀懂了那一方山水的韻律。

《九篇雪》這本書涵蓋了作者早期創作的篇目。多數篇目已經展現出作者的才華與激情,也預示了今后她創作的方向。當然,有些篇目的探索,如小說、故事類的幾篇,則不如散文那樣成功。

《九篇雪》里的文字存在著過多的認真與執拗,透露著作者當時紛亂的急于奪門而出的情感,從技巧上來看,還沒有《遙遠的向日葵地》里那樣成熟與圓潤,但其富含的生命激情,足以彌補了。正因為如此,讀者也可以從這里窺見一個優秀作者在其早期文學探索中的樣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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