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入地鐵站的魔都愛情


他們總是相約在地鐵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

這樣城市再大,他們也能找到彼此。

1

對陳曼來說,地鐵是個新奇的玩意。

但是很快,地鐵變成了她最熟悉且最無法擺脫的東西。

陳曼知道,朝著地鐵呼嘯而來的方向,頭微微往欄桿外伸就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熱風。但要巧妙地避開地鐵工作人員的視線,因為他們會揮著紅色的小旗子向人們示意:身子請往后退。但事實上,他們是否真的在意有人頭往外探了呢?至少陳曼從來沒有被阻止過。

風很熱,但一點都不溫暖,疾勁短促,穿過陳曼的身子。即使在最冷的冬天,陳曼也不喜歡那股帶著熱量的風,因為風里總有一種窒息的沉悶感,夾著無法被忽略的機油味,讓她難受極了。

當然陳曼還知道,地鐵離開的時候,車尾會帶起一陣奇怪的冷風。這些原本都是很容易被解釋清楚的氣流現(xiàn)象。但陳曼只覺得那陣涼風里有著不懷好意的譏諷。像是在跟她說:

哈哈,你丫又離夢想遠了吧。

多少次陳曼就是這么絕望地目送著地鐵離開,然后接受它凄涼的嘲諷。可事實上,錯過一趟地鐵除了被扣一小時工資以外并沒有改變什么。夢想還是那么遙遠,不論倒多少趟地鐵陳曼也覺得無法到達。

那為什么還要打著追夢的幌子來這座城市呢?

陳曼也很難說清,可能是因為愛情吧。

呵呵,陳曼心里不經發(fā)出一聲冷笑。

也許在昨晚之前這個理由能說得過去,她確實是因為胡賽的原因才來到上海的。但就在現(xiàn)在,陳曼有些遲疑了。

2

車廂里的眼睛和站臺上的眼睛相錯而過,毫無意義地以五分鐘為間隔地重復著。然而絕大部分的眼睛還是停在了自己的手機屏幕上。過道上、扶梯上、站臺上、車廂上,所有的人像是突然喪失了其他功能,只剩下視覺功能。而因為無法搭配其他功能使用,他們的視覺僅停留在自己的手機屏幕上,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與自己隔斷開來了。

“乘坐扶梯,請緊握扶手,不要看手機。”相較于廣播內容,陳曼更關心扶梯旁的聲音到底從哪發(fā)出來的。沉悶刻板的廣播聲音像是經歷絕望過后的婦人哀嘆,就算在“商場扶梯吃人”的新聞報道出來后也沒有人在意語音里說了什么。

陳曼嘗試過在地鐵上塞耳機看視頻,但是她最終放棄了。一點也不暢快。她需要跟著列車進站的頻率暫停手上的視頻播放。戴著耳機看著視頻總覺得每一站都是自己要到達的地方,因為在地鐵車廂里,好像根本就不存在時間,到哪都是一樣的悠長。

過道里的墻上又換上了新貼的廣告海報,沒有人注意廣告上的內容,陳曼只覺得晃眼。

真的有用嗎?這廣告打在這。陳曼曾經問過胡賽這個問題。

你看了嗎?胡賽反問她。

沒去看。她說。

那你看到了嗎?胡賽接著問。

看到了。她說。

那就是了。

沒有人在意廣告上的內容,但過往的人再怎么行色匆忙,卻也躲不掉這些地毯式席卷而來的廣告。陳曼想,大概就像這座城市,像地鐵里流走的這些人一樣。這座城市里到處都能看到夢想,但鮮少有人真正實現(xiàn)過它們。

3

事實上,在地鐵站里想要與周圍的一切隔斷開來幾乎是一件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情。

在地鐵還只出現(xiàn)在視頻和紙面上的時候,陳曼就在雜志里看過一幅關于地鐵的漫畫,記憶深刻。漫畫里,地鐵上的人全變成了沙丁魚,滑稽而詭異。

直到現(xiàn)在,陳曼才理解到了那幅漫畫的傳神之處,車廂確實擁擠得像一個沙丁魚罐頭,但車廂里那些被擠得無法邁開腳步的人和罐頭里被捕殺腌制后的沙丁魚更無兩樣。唯一的區(qū)別可能就是后者是平躺著而前者是直立著。

在這些搖晃前行的【罐頭】里,人們無法控制自己,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心理層面。陳曼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時心里升騰出的是一種吃驚的情緒:原來跟漫畫里的情景一樣;到后來她變得有些氣惱,一趟地鐵下來白色帆布鞋上留下很多令人生厭的黑色污跡,那是她人生里的第一雙正品匡威,她特別疼惜;而現(xiàn)在她已經不再有任何情緒了,因為一切情緒都是徒勞的,又何必勞煩自己呢。

陳曼也變成了罐頭里一條直立著的沙丁魚。

4

列車駛入站,帶來一股強烈的熱風,閘門開放,陳曼走進了車廂,最后一節(jié)。

陳曼已經習慣走進每一趟地鐵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了,和她一樣習慣的還有車廂里那個提Prada包包的洋妞。不管車廂里有沒有座位,洋妞始終是站著,不抓手環(huán)也不倚靠扶手桿,就這么站著,一個直立的馬步。包包上PRADA的金屬logo閃著光。洋妞很高,陳曼目測比胡賽還要高出一些;金色的馬尾十分迷人,從她臉的輪廓看像是英國人,讓陳曼想起了凱特王妃和歐美電影里的女主角。

實在不符合地鐵的氣質,陳曼心想。

洋妞不知道從哪站上來,但陳曼總在最后一節(jié)車廂上和她相遇。陳曼在離她最近的座位上坐下了。這樣她足以偷偷地打量這個看上去極為高貴的女性。

車廂里人少的時候,站在或坐在洋妞的身邊,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道,那股香水很熟悉,陳曼在商場里聞到過,有一點甜還有一點魅惑,迪奧?還是香奈兒?

算了,反正是這輩子也不會用到的東西。陳曼放棄了辨認香水的味道。

3號線上不論是哪一節(jié)車廂,更容易遇到的一類人是拖著很多行李的務工大叔。這是他們進城和出城的必經之路。務工大叔們總是拿著款式極為老舊的手機用很大的聲音講電話,陳曼能從他們的口音里辨認出他們的家鄉(xiāng),這比辨認洋妞身上的香水味容易許多。

陳曼心想,要是自己的父親也來這座城市務工的話,她一定會提醒自己的父親在地鐵里講電話不要太大聲。

5

陳曼撿起落在座位上的小傳單,找到了背面的地圖。在地鐵上散落的所有傳單上,你都能找到整座城市的地鐵線路圖,這樣做也許是為了能讓乘客接下他們的傳單。可事實上就連發(fā)傳單的小弟都不會理會這些傳單,只是快速的游走在各節(jié)車廂里朝著兩邊的座位上扔傳單而已,那種嫻熟的動作看上去像是一門很厲害的絕學。

傳單上畫著密密麻麻的彩色線條,縱橫交錯。整座城市都被掏空了,陳曼覺得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元旦假期的第一天,陳曼以加班度過。所有的法定假期在陳曼看來都不如自己領導一句無恥的“加班”來得有效。值得安慰的是她能領到三倍工資,所以事實上陳曼是情愿加班的。

9:34,陳曼打開了自己的電腦。加班的另一個好處是陳曼不需要提心吊膽地和時間賽跑,也不用提心吊膽地跟上司打游擊戰(zhàn)。遲到變得無所謂,工作有活就做沒事就玩,這讓她覺得舒心多了。

但一個上午下來,陳曼并沒有舒心,隨意地打開網頁又關掉網頁,心里一直想著跨年夜那晚與胡賽的爭吵。

6

這是陳曼與胡賽在這座城市里度過的第一個跨年夜,他們相約共進晚餐。

一家日料店,胡賽把店的地址和信息發(fā)給了陳曼。然后兩人相約在地鐵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上,胡賽在離陳曼四站的地方先上了地鐵。

“干嘛去吃日本料理啊,那些不都是很貴嘛。”

“很貴也可以吃一次啊,慶祝節(jié)日。”

“算了,要不我們換一家吧。”

“位子都訂好了,而且現(xiàn)在外面餐廳哪還有位子呀,排隊都要排死得去。”

陳曼側著身子緊靠在胡賽的胸前,她有些心虛。這稱得上是他們真正的一頓晚餐。在此之前,他們去的最多地方是城隍廟小吃,但盡管那樣,兩人點一盤蓋飯或者一碗面吃起來也很快活。他們極少去商場里的餐廳吃飯,太貴了。

“對了,我們組長跟他女朋友也一起。”

“啊,為什么。”

“下午選餐廳的時候組長說他晚上也要跟女友一起吃飯,建議我們一起吃,也認識一下你。”

“你干嘛不早說呀。”

“他臨時說的,組長對我們挺好的,我就不好意思拒絕了。”

...

陳曼欲言又止,胡賽用下巴蹭了一下陳曼的頭皮,像是一種道歉的動作。

于是,兩個人的晚餐變成了四個人。

7

再次進入地鐵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陳曼很不滿意這頓晚飯,確切地說是有些慍怒。胡賽心里也不是滋味。兩人安靜地坐在地鐵上。胡賽胡亂地翻看著手機。

“你說你今晚吃到了什么。”陳曼開口了,”我就吃了兩只蝦,我就沒看到上了什么東西來,這一頓飯要六百多。“

胡賽按掉手機,把手機揣回上衣口袋,沒有言語。

“吃這一頓有意思嘛,跪在那里話也不敢說,跟孫子似的,也不見你主動一下,買單你倒是那么主動。”

胡賽的頭微微向右側偏,用不多的余光看了陳曼一眼,陳曼有些激動了。

“錢都付了不要說了。”胡賽說。

“有人讓你付錢了嘛!有人讓你付錢了嘛!你跟人家比,你覺得有面子?你拿什么跟人家比,他家是上海的,人家兩套房就抵你家?guī)装佼€地,你家有幾百畝地嗎?”陳曼眉頭緊鎖,那是她情緒很重時常有的神情。

陳曼毫無察覺她的聲音已經有些大了,但胡賽卻尷尬地接受著這一切,他看到有目光正朝他們身上來,他顯得很狼狽。

“哎呀,你不要說了,就當去體驗一下高逼格的店咯。”

那種深深的失落感早在胡賽刷卡的那一刻就已經產生了,拿到賬單的那一秒他體內的失重感一下噴涌出來。選擇搶單,看似一個很英勇帥氣的動作,可他內心虛的像一個即將爆破的彩色泡泡。

“我們是那種享受高逼格的人嗎?你來這里是來裝逼的嗎,你想想你在這里吃的是什么,你爸媽在家里吃的是什么。你裝什么逼!”胡賽的話并沒有起到平息的效果,反而燃爆了陳曼心里那團愈漸膨脹的不滿。

“我們干嘛要去吃日料啊,好吃嗎,你吃得慣那些東西嗎,生魚片我看的都惡心,我們吃不了那些玩意啊。我跟你好是為了蹭吃蹭喝嗎,我要騙吃騙喝隨便找一個也比你好。”

陳曼的這團火顯然燒過頭了,燒到了胡賽的自尊心,一個用二十幾年培養(yǎng)起來的男子漢的自尊心。胡賽屁股已經離開了那個又硬又平的座位,他那毫無神情的臉龐上也多了一些并不明朗的神色。

“你去哪,還沒到站。”陳曼拉住了胡賽敞開的衣服下擺,把他拽了回來。車廂里的人們平靜地注視著這一切,沒有表露出多余的態(tài)度。

大概十秒之后,陳曼又開口了,這一次她語氣變得柔軟了許多,也許她也意識到了自己的激動。“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就想我們倆好好努力,我為什么一直住公司跟同事擠那間宿舍,你以為我愿意嗎?我不想跟你住一起嗎?你想過沒有,我搬出來,你就要換房子,一個月又要多一千多的房租,我們負擔不起。”

陳曼的純良是從骨子里散出來的,她是個好女孩。就像她說的那樣,她要找一個比胡賽好過很多倍的男人是件極簡單的事,比她努力加班努力掙錢只為跟胡賽租一個一起生活的房子簡單得多。但陳曼并沒有,事實上她連最簡單的淡妝都是因為公司的要求被迫化的,素面朝天,她向來這么坦然。

“我就想我們能奮斗出一個自己的家,哪怕就算我們現(xiàn)在吃咸菜饅頭又有什么關系呢。有一個溫馨的家庭就夠了,你看人家的小孩,家長給他們吃的都是進口奶粉,你以后的小孩呢,吃三鹿奶粉嗎...”

“是那個吃了頭會變很大的嘛。”聽到這里,胡賽忍不住打起岔來,氣氛瞬間平和下來,兩人都發(fā)出了細微的笑聲,陳曼往胡賽的腿上拍了一下。

“人家的小孩兩歲就開始認字學英語,我們的小孩呢,爺爺奶奶帶,讓他去玩泥巴玩沙,晚上回來糊得一臉泥巴認不出來?我不想那樣你知道嗎?我們這么拼不就是為了以后不要這樣嗎?”

“你算過嗎,在你們那買一套房六十萬,你爸媽跟你交二十萬首付,你一個月還兩千你要還到什么時候還完,你現(xiàn)在花你還的起嗎?我們不能這樣,胡賽。人家是上海人,家里有房有車,你何必去跟他搶單呢。”

“我讓你換一個地方吃你也不換。”陳曼補充道。

吃日料并不是胡賽的選擇,說實話,胡賽和陳曼一樣吃不慣那些生的東西,那一晚他倆基本都是看著組長和他女朋友吃。下午的時候,胡賽多嘴說了一句晚上不知道要跟女朋友吃什么去。組長聽到了便邀請他們一起去吃日料。日料是組長事先就訂好的。

組長人好,這不假。然而就是因為別人好,耿直親善的胡賽才覺得不好意思,一時腦熱搶了單。

"我給你轉150塊錢,你以后再去這種地方吃飯我不會跟你去的。“陳曼打開手機,往胡賽的支付寶里轉了150塊。

”你給我打什么錢,吃飽了啊。“胡賽面子有些掛不住。

”我吃飽了,我就是沒吃飽才給你打錢,省的你說我吃了你的。這一頓算是我自己的吃的,裝了一回逼行吧。“

兩人沉默,誰也沒說什么了。地鐵駛入站臺,胡賽徑自走出地鐵。

8

新年,夢想還是那么遙遠,他們還是那個喝不慣清酒吃不了生魚片的他們,只是吵了一頓不大不小的架,地鐵還是那么擁擠。

想到這里陳曼心里嘆了一口大氣。

18:07,簽收了胡賽送來了的新年禮物,關了電腦關了燈,陳曼走出了辦公樓。風很大,新年的氣氛很濃烈,霓虹燈一直要亮到深夜才會滅。陳曼打開包裹,戴上手套,手里緊緊拽著一臺新的魅族PRO6,走進了地下鐵。


小得大不一樣


他們還是習慣相約在地鐵的最后一節(jié)車廂里。

這樣城市再大,他們也能找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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