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一日,論為學工夫。
先生曰:“教人為學,不可執一偏。初學時心猿意馬,拴縛不定,其所思慮多是人欲一邊。故且教之靜坐,息思慮。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懸空靜守,如槁木死灰,亦無用。須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則無時而可間,如去盜賊,須有個掃除廓清之意。無事時,將好色好貨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尋出來,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復起,方始為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到得無私可克,自有端拱時在。雖曰‘何思何慮’,非初學時事,初學必須思。省察克治即是思誠,只思一個天理,到得天理純全,便是‘何思何慮’矣。”
譯文
一天,大家討論做學問的功夫。
先生說:“教人做學問,不能偏執于一邊。人在剛開始學習的時候,容易心猿意馬,不能集中心思,而且所考慮的更多是私欲方面的東西。故而要先教他靜坐,使其停止思慮。久而久之,待得心思稍能安定。但如果只懸空靜坐,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一般,也沒有作用。這時需要教他內省體察、克制私欲的功夫。省察克制的功夫在任何時候都要持守,就像鏟除盜匪,必須要有徹底掃除的決心。閑來無事的時候,要將好色、貪財、求名的心思逐一省察,務必要拔去病根,使它永不復起,才算是痛快。就好比貓捉老鼠,一邊用眼睛盯著,一邊用耳朵聽著,私心妄念一起,就要克制它。態度必須堅決,不能姑息縱容、給它方便,不能窩藏它,不能放它生路,這才算是真真切切地下苦功,才能夠將私欲掃除干凈。等到沒有任何私欲可以克制的時候,自然可以安安心心地坐著。雖然說‘何思何慮’,但這不是初學時的功夫,初學的時候必須去思考。內省體察、克制私欲就是使念頭誠敬,只要心念所思均是天理,等到心中純然都是天理,就是‘何思何慮’的境界了。”
注
【槁木死灰】,參鄧艾民注,《莊子·齊物論》云:“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
【端拱】,陳榮捷注,端坐拱手。
【何思何慮】,參鄧艾民注,《易經·系辭傳下》:“《易》曰‘憧憧往來,朋從爾思。’子曰:‘天下何思何慮?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日往則月來,月往則日來,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則暑來,暑往則寒來,寒暑相推而歲成焉。往者屈也,來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窮神知化,德之盛也。’”(第五章)
引陳榮捷注,佐藤一齋云:“到得天理純全,是所謂‘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中庸》第二十章)者。故曰:‘何思何慮。’”
引陳榮捷注,三輪執齋云:“今案:以何思何慮為自然的地頭。故曰:‘非初學時事。’是蓋先生前說乎?《答周道通書》第一四五節曰:‘《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慮耳。’可交考。”
引陳榮捷注,但衡今云:“不云無思無慮,所思所慮,而云何思何慮者,蓋以無思無慮,則墮斷滅。所思所慮,則淪執著。陽明只思一個天理,猶嫌沾滯。”
筆記
教人做學問,不能拘泥于一種定式。針對不同階段,不同狀況的人,要用不同的方法。
初學的人心猿意馬,可以用靜坐的方法幫他止息思慮。但是如果沉溺于靜坐,就容易滋生喜靜厭動的毛病,而且遇事時就慌亂了。所以要教他省察克治。
省察克治的功夫就是時時處處,像貓捕老鼠一樣盯著自己的各種私欲,把私欲拔除,斬除病根。
到了那個沒有一絲一毫私欲可以克治的時候,就可以收放自如了。那個時候本心之光明就恢復了,達到了萬物一體的狀態。
學習要因時制宜,不貪求,不粘著。扎扎實實做省察克治的工作是不可間斷的,如果心猿意馬時可以靜息止慮。靜坐是為了讓心安定下來,然后可以做省察克治的工作,不是為了享受靜坐帶來的安寧,只有省察克治的工夫下到了,私欲才能去除,才能達到何思何慮的境界。
另外,私欲可不止是名貨財色,凡是有我之處,便有私。比如寫文章時,有沒有一絲輕慢之心,浮躁之心,倦怠之心,茍且之心?又如在回答讀者問題時,有沒有一絲傲慢之心,敷衍之心,固執之心,爭勝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