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
——蘇軾
“這個東貞啊,什么都好,就是人太靦腆,不會說話,以后跟教友打交道,怕不是放不開…”趙主教搓了搓手,端起杯子喝了口金駿眉,紅茶的余香飄得滿屋子都是,顧盼飛吸了吸鼻子:“主教這是答應給倪東貞圣神父了?”
主教微微點頭:“嗯,教區缺牧人呢!你們以后多提攜點兒,你和安道,你們倆都是很能干的?!?/p>
顧盼飛還想說些什么,卻止住了,只是拿了桌上的禮書,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剛被一場透雨沖洗過的天空澄澈似海,顧盼飛想到了清涼爽口的冰粉,他要去龍王廟門口吃一碗不放紅糖汁的,要不要叫上鐘安道一起呢?算了,他討厭甜食,那就叫上東貞吧。
東貞正跪在房間里念晚課。“因為禰的手臂日夜重壓著我,我的精力好像在盛暑中消耗……我的精力好像…啊不對,我向禰承認我的罪過,絲毫…絲毫不隱瞞我的邪惡…”東貞擰了一下自己的右臂,才終于又把精神專注在晚課上,東貞眨了眨泛著紅血絲的眼睛,把聲音提高了一倍:“絲毫不隱瞞我的邪惡?!?/p>
靠近窗子的淺色木書桌上亂七八糟地攤著幾本書,書頁上還被用鉛筆描了著重線,精致的陶瓷小圣母像邊上依著半袋沒有喝完的涼茶,臺燈昏昏地亮著,亮度還不及頂燈的一半兒,一只金屬懷表掛在臺燈上晃悠,可是已經許久沒有走過了,它的主人連發條也懶得上,此時臺燈突然閃了一下,原來是東貞抽紙巾時驚擾到了它。
東貞擦了擦額角的汗水,隨手把紙團成一團投進垃圾桶,他注意到垃圾桶旁有個明晃晃的東西,是一把剪刀,昨天的東貞把它扔在這里,今天的他把它撿起來,擦了擦。東貞又盯著剪刀看,它有血紅色的刀柄和鋒利如芒刺的刀尖,如果把它捅進人的身體里,一定無聲無息,會有熱熱的血流出來,會很疼吧?但是如果一刀殺死就不會疼了……
“天主啊!”東貞一把扔下了剪刀,用手一拍額頭,掩面哭了起來:“求你不要拋棄我!”
“東貞!東貞??!吃冰粉去吧?”盼飛隨意地拍了兩下東貞的房門,高聲喊了一嗓子。
“來了來了!”等了好一會兒,房門被打開了,東貞信步走了出來,隨手帶上了門。盼飛看了看他那雙茫然的眼睛,笑著拍了他一下:“你小子剛睡醒?”東貞笑著打了個哈哈,兩人走出了主教府的大院兒,從這兒步行二十多分鐘就可以走到龍王廟街了。
“嘿,顧神父又來吃冰粉了,這是倪先生?你們是叫“修生”對吧?哦哦執事,記錯了記錯了,倪執事好久不見呀!”賣冰粉的大爺在這里開小吃攤兒也有不少年頭了,對周邊的老顧客是很熟悉的,甚至連他們愛吃什么都記得一清二楚,比如主教府的這群人吧:這個對人很親切的小顧,喜歡不加紅糖汁的冰粉,人美心善的秦修女喜歡山楂多一些的杏仁茶,那個整天板著臉的不知道什么人喜歡稀一些的熱紅薯泥…主教嘛他是沒見過的,想必跟南山上大寺里的方丈差不多。
“我說,東貞啊,你盯著那個叉子看什么?你吃不吃啦?”盼飛舀了一勺滑溜溜的冰粉,抬頭看見東貞對著叉奶黃包的叉子發呆。
“唉,沒什么,我最近心里很煩躁。”東貞叉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起風了。
安道念完晚課接了個電話,就匆匆下樓去了小圣堂告解室,一位女教友在電話里說,自己非常需要找神父辦告解。安道不記得這人是誰,但是這并不重要,他只需要傾聽,赦免,就可以了。
“如果你還不能定改,就有承受永伐的危險,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但也不要忘了天主,好嗎?你還有其他需要告解的,或者告解不夠充分的地方嗎?嗯,現在念痛悔經吧……”
教友走后,安道又在告解室閉目靜坐了一會兒,他盡力讓自己不再去想那些東西,那條在陽光下飛舞的紅色紗裙,那個回味悠長的笑容,想到都不可以,不可以的。安道站起身,走出小圣堂,看看四下無人,就繞道了小堂后的花壇邊,在幾株月季中間挖了個小坑,埋下了昨天不小心被自己撕毀的圣女依搦斯小像。他又一次看到那雙抱著小羊羔的手,它們潔白,軟嫩,摸起來一定非常美好。
安道使勁咬了咬牙,小聲嘀咕了句“上主,求你垂憐!”,低著頭快步離開了。
東貞和盼飛路過安道的房間時,烏云已經又一次布滿了東邊的天空,他倆細細聽了聽,安道用他沉穩的聲音在念玫瑰經,一字一句,極其熱誠。
“這老頑固?!迸物w笑著說,可他心里卻在想這么認真地念玫瑰經,他是做不來的,他由衷地敬佩鐘神父。
半夜里,安道被電話吵醒了。
“鐘神父,鐘神父,你快來醫院,我家那口子不行了,你快來吧!求你了!顧神父的電話關機了,你快點吧!”
安道騰地坐了起來,看了一眼號碼備注,這種時刻家人總是慌亂到什么重要信息也說不出來了,如果不是自己提前記下來,肯定要耽誤事的。
安道一邊慶幸自己夜里從不關手機,一邊以最快的速度收拾停當,跳上電動車,一加電門,朝醫院奔去。一路上,安道聽見隱隱的雷聲,才想到夜里似乎會下陣雨,雨衣不知道被他扔到哪里去了,反正這些都不重要。
病人在終傅后的半小時去世了,這段時間,安道一直跪在地上,握著病人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聽他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喊著“天主救我?!保似矶\,安道無法再做更多了。于是他被從病房請了出來,坐在醫院的走廊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黎明時分,安道準備回主教府的時候,看到一條留言:“神父,我爸去世之后的葬禮要按我們當地習俗來辦,您就不要操心了,也不要跟其他人說?!保驳缿K然地笑了笑,沒有接教友家的給他塞的紅包,就這樣吧。夜里的雨已經下過了,早上的彌撒即將開始。
彌撒下臺后,安道站在大圣堂門口的臺階上曬太陽,東貞拿了一摞樂譜走了出來,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安道身后。
這個高度,人摔下去應該不會死吧,如果磕到了側門的石墩就很難說了,腦袋會裂開一條大口子,血會涌出來,然后就死了。
東貞猛地顫抖了一下,樂譜撒了一地。
“你悠著點兒?。 卑驳栏┫律韼蜄|貞撿樂譜,東貞則在一旁不停地說對不起,以至于安道一把樂譜交給他,他就飛快地離開了。
“倪執事等一下!”一個小男孩兒從教堂跑了出來——這是看門大爺的孫子——徑直跑向東貞。
“什么事呀?”東貞站住了,微微彎下腰,笑著問男孩子。
“你教我唱歌吧,現在,你給我唱一遍《贖世羔羊》吧!”男孩兒眨巴著眼,很期待地看向東貞,東貞就小聲唱了起來,聲音憂愁而綿長,這時三只鴿子撲棱棱飛過山墻,空氣濕潤而清香。
午飯后,盼飛拿了念珠,倚在大樹邊念經,念著念著就迷糊起來,突然他想到自己很久沒有去看望城北一家住在簡易房里艱難度日的教友,就一個激靈站起身,抖了抖衣裳,出門去了。
安道此刻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炎熱的夏天,連愜意的午休都變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他索性睜開眼,盯著窗戶看,試圖自我催眠,可他看著看著,卻越來越覺得窗簾好像美人的長裙,想到這樣衣著的美人會有一頭烏黑的長發,想到她編辮子的時候,手上系著紅繩,想到她在這么熱的天,午睡時也會脫下裙子…安道覺得身體越來越燥熱了,好像有一團巨大的,吞沒一切的火,那團火讓他像融化的鐵水一般,又瞬間凝固成堅硬的鋼。
安道蹭的一下跳起來,喊了一聲“天主救我!”,拿起桌上的冷茶倒頭澆了下去。這樣,他不得不下樓取一下拖把。樓梯口有一陣風,安道恍然意識到自己身處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下午,一個炎熱不安的俗世之中。
東貞拿起書桌上的一張單據,三兩下就將它撕碎扔進了垃圾桶,自己的精神已經到了如此緊張的地步,自己究竟在擔心什么,害怕什么呢?對的,害怕那些尖銳的東西,陡峭的東西,和所有致人于死地的東西。東貞又看了一遍主教寫給自己的晉鐸賀詞,那些莊嚴的期許,自己絕對絕對做不到的??墒悄巧砑酪?,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淚再一次充盈了東貞的眼眶。
東貞想到自己從來沒有過玩具,想到自己讀書花完了家里所有的錢,想到自己的母親,一個夜夜祈禱家里能好起來的母親,可是天主答應她了嗎?沒有,母親到死也沒有嘗過鯉魚焙面,天主連一道菜都不肯給母親吃。
可是東貞吃過,是主教親自請東貞吃的,鐘安道,顧盼飛他們都吃過,他們的母親肯定也吃過,那道菜酸酸甜甜的,他們吃得輕輕松松,自己卻如履薄冰,如果自己有錢,有足夠的錢,就不會這樣了吧?
晚飯時分,東貞開心地說起了晉鐸的事,安道驚喜地端起湯碗為他慶祝,盼飛早就知道,可也著實為東貞高興,這個窮人家懂事的孩子,這個天主特選的牧人。
安道拍了拍東貞的肩膀:“東貞啊,以后的路,可更加艱辛吶!”安道笑了笑說:“你真的準備好了嗎?咱們可不比那些在社會上打拼的,清苦著呢!”
“嗯,是啊。”東貞低頭吃菜,盼飛也放下筷子說:“東貞,你有仔細考慮過吧?如果沒有堅定的心接納圣召,千萬不要一時意氣,領了圣秩……”
“嗯,我想好了!謝謝你們,幫了我那么多?!睎|貞抬起頭,憨厚地一笑。安道和盼飛,一直以來待自己都如同兄長,現在自己長大了,他們也會特別開心吧。
東貞吃過飯,去主教府旁的小公園遛彎兒,心里卻一遍一遍地回放著晚飯時安道和盼飛的話。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囑托,是不是不信任自己了,還是說他們發現了什么?
東貞一怔,突然想到自己那張單據,上面寫滿了自己想要攢錢買下的東西,雖然無非電腦車子手機之類,可怕不是被誰看到了。如果被看到了,再傳到主教耳朵里,主教決不會允許自己領圣秩的!自己一定會被那些養尊處優的人笑話吧!自己一定早就被那些人嘲笑如同螻蟻吧!
安道吃過飯,想拉著盼飛去散步。盼飛正在給一位老太太修理輪椅,安道來了正好幫忙,一會兒功夫,輪椅就修好了,兩個人把老太太送回教堂邊上的小區家中?;貋淼穆飞?,他們邊走邊討論,東貞要圣神父了,有什么禮物可以送給他。
走到人工湖邊,安道一拉盼飛:“誒,巧了!你看那不是東貞嗎?咱們去敲打敲打他,套套話兒,看他最近有什么需要的。”
盼飛出其不意地打了個招呼,嚇得東貞打了個寒顫,東貞順勢站起身跟二人一起繞著人工湖溜圈兒?!皷|貞,你最近沒什么難處吧,有什么需要的你要說呀,不方便跟主教說,可以告訴我們嘛!”
“沒有沒有,讓你們費心了?!睎|貞心里撲通亂跳,感到一陣惡心。
三人回到主教府,東貞說自己比較累,先休息了,庭院里就只剩下安道和盼飛。
“你說他倪東貞擺什么架子嘛?!卑驳罌]好氣地嘟囔著:“怎么突然客客氣氣起來了?!?/p>
“你讓著他點兒,農村里出來的,難免!”盼飛笑了笑,這時候,星星掛滿天空,夏夜出奇的涼爽。
這天是主日,東貞照例在彌撒后教孩子們唱歌,東貞一直非常珍視自己一手創辦的“澤濟利亞合唱團”,孩子們每每放歌,路過的人總要駐足傾聽,仿佛傾聽天上的聲音。
排練結束了,東貞發現安道和盼飛坐在后面聽得出神,感到十分可笑,又覺得欣慰,就順道請二人到房間里喝茶。
“沒什么好茶,就有一點碧螺春,我喝著還不錯,你們嘗嘗?!?/p>
“東貞,你這么客氣干嘛?我們又不是外人。”
一壺茶飲盡了,東貞獨自一人收拾著杯子。
還是毒藥比較好,幾乎沒有什么痛苦,也就不會怨恨我了,看他們的樣子,明明已經沒了知覺,還那么開心,他們開心什么嘛,開心自己一個窮鬼終于熬到頭了?瞎操心。
東貞感到一陣頭暈,正午的太陽如同利劍,刺透了每個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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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真實故事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