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纖細的回憶
——莫言小說《大風》賞析
莫言把自己的作品《大風》編入小說集里,有的地方把它節選后編入了中學教材,歸入散文中,均是有道理的。回憶了“我爺爺”的勤勞能干的一生,歌頌了“我爺爺”在與大自然斗爭中表現出的剛毅頑強的性格。深刻表達了“我”對爺爺的深切懷念和敬仰之情,故事敘述栩栩如生,滲透于文字中的感情真摯飽滿,作品散文特色十分鮮明。而作者為什么把它編入自己的短篇小說集中呢?我以為主要緣于作者的創作實踐。這篇文章,作者是以形象刻畫為中心來揭示主題的。小說與散文最大的區別在于,小說中的人物,是作者虛構的,即使有生活的原型,也都是按照作者的表達需要進行藝術創作的,是作者通過形象來表達創作主旨。而散文中的人物,一般都會在社會生活中真實存在,雖然也進行必要的藝術加工,但是人物的原型特征是非常突出的。
《大風》中的人物是作者根據表達需要創作出來的,所以它更是一篇優秀的小說。用閱讀小說的方式閱讀《大風》,或許更能夠比較深入地把握作品的藝術特色。
不同于莫言其它小說粗獷豪放的風格,這篇小說的筆調極其細膩,幾乎通篇運用了細節描寫,把人物、環境刻畫的出神入畫。寫人,神情畢現,寫景,細致入微。使讀者感覺到,小說中的人物,就站在你面前,小說中的物就在你身邊,觸手可及。應該特別強調的是,這是一篇回憶性文章,故事跨度到許多年以前,一般來說,這類文章易于從宏觀上去粗線條的勾勒,依靠富有力度的生活情節去展示人物,用波瀾壯闊的場面描寫去烘托主題。而不易于過分的從細節描寫中去表現形象。然而大師之所以為大師,其高超之處,就在于在人物形象刻畫和故事情節的敘述中,把臆想中的人和景,完全通過纖細入微的筆墨鐫刻出來。寫場面,三言兩語便讓你如臨其境,如寫爺爺干農活的本領,“爺爺割出的麥茬又矮又齊,捆出來的麥個中,中間卡,兩頭奓,麥穗兒齊齊的,連一個倒穗也沒有……像宣傳畫上經常畫著的那個扎著頭巾的小媳婦懷里抱的麥個子一樣好看。” 先描述其形狀,繼而又通過婦女勞動中的場面進一步從側面表現爺爺的超乎尋常。“娘兒們把麥子往鍘刀下一送,按鍘的娘兒們一手叉腰,單手握著鍘刀柄,手腕一抖,屁股一翹,大奶子像小白兔一樣跳了兩下,“嚓”,麥個子攔腰切斷,根是根,穗是穗。要是碰上埋汰主兒捆的麥個子,娘兒們就搜羅著最生動形象的話兒罵,按鍘的娘兒們雙手按鍘刀,奶子顛得像要插翅飛走,才能把麥個子鍘斷。而麥根部分里往往還夾帶麥穗。”乍一看,或許覺得有些字眼粗俗,但是熟悉了莫言的風格,你似乎又找不出什么語言能把這種勞動場面更直觀的展現出來。
寫爺爺干活精細,“我爺爺的鐮刀磨得快,割草技術高,割下來的草干凈,不拖泥帶水。曬草時又攤得薄,翻得勤,干草都是很新鮮的淡綠色,像植物標本一樣鮮活,爺爺的干草向來賣最高的價錢。”而這樣的勞動,不是聽人說的,是我親眼見的,“我至今還留戀在干草堆里打滾的快樂——尤其是秋天,夜晚涼涼爽爽,天上的顏色是墨綠,星星像寶石一樣閃閃爍爍,松軟的干草堆暖暖和和,干青草散發出沁人心脾的甜香味……”
環境描寫是莫言作品中十分突出的表現手段,在莫言的筆下,幾乎他的每一段環境描寫都是那樣的獨具特色,似乎他也有用不完的筆墨能夠把眼前的景象鮮明準確地描繪出來,呈現出讓你即熟悉又似從未見過的的場景。如《大風》中,作者在寫爺爺帶我去割草的途中,極為精彩的一段,“堤頂也就是一條灰白的小路,路的兩邊長滿了野草,行人的腳壓迫得它們很瑟縮,但依然是生氣勃勃的。河上有霧,霧很重,但不均勻,一塊白,一塊灰,有時像炊煙,有時又像落下來的云朵。看不見河水,河水在霧下無聲無息地流淌,間或有潑剌的響聲,也許是因為魚兒在水里動作吧。爺爺和我都不說話。爺爺的步子輕悄悄的,走得不緊不慢,聽不到腳步聲。小車輪子沙沙地響。有時候,車上沒收拾干凈的一根草梗會落在輻條之間,草梗輕輕地撥弄著車輻條,發出很細微的“劈劈劈劈,叮叮叮叮”的響聲。我有時把臉朝著前方(爺爺用小車推著我),看著河堤兩邊的景致。高梁田、玉米田、谷子田。霧淡了些,仍然高高低低地纏繞著田野和田野里的莊稼。絲線流蘇般的玉米纓兒,刀劍般的玉米葉兒,剛秀出的高梁穗兒,很結實的谷子尾巴,都在霧中時隱時現。很遠,很近。清楚又模糊。河堤上的綠草葉兒上掛著亮晶晶的露水珠兒,在微微顫抖著,對我打著招呼。車子過去,露珠便落下來,河堤上留下很明顯的痕跡,草的顏色也加深了。”還有寫遭遇龍卷風,“在我們的前方,出現了一個黑色的、頂天立地的圓柱,圓柱飛速旋轉著,向我們逼過來。緊接著傳來沉悶如雷鳴的呼嚕聲……我們鉆進了風里。我昕不到什么聲音,只感到有兩個大巴掌在使勁扇著耳門子,鼓膜嗡嗡地響。風托著我的肚子,像要把我扔出去。堤下的莊稼像接到命令的士兵,一齊倒伏下去。河里的水飛起來,紅翅膀的鯉魚像一道道閃電在空中飛。”
通過形、色、聲的描寫,把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全部調動起來,即有靜態的描寫,又有動態的描寫,運用形象的比喻和生動的擬人修辭手法,加之富有韻律的語言節奏,把壯麗的環境和人物興奮的心情,完美的交融在一起,書寫生活的快樂。
通過人物肖像和動作細節,刻畫人物形象,作者也做得恰到好處,“他的頭禿了,禿頂的地方又光滑又亮,連一絲細皺紋也沒有。瘦得沒有腮的臉是木木的,沒有表情。眼睛是茫然的,但茫然的眼睛中間還有兩個很亮的光點……”“爺爺雙手攥著車把,脊背繃得像一張弓。他的雙腿像釘子一樣釘在堤上,腿上的肌肉像樹根一樣條條棱棱地凸起來……我看到爺爺的雙腿開始顫抖了,汗水從他背上流下來。”“爺爺又把腰煞下去,雙腿又像生了根似的定住了……像一尊青銅塑像一樣保持著用力的姿勢……”爺爺眼里突然盈出了淚水。他慢慢地放下車子,費勁地直起腰。我看到他的手指都蜷曲著不能伸直了。通過這一系列的形象描寫,一個飽經滄桑,堅毅勤勞,倔強不屈,可親可敬的老者,赫然佇立在讀者面前,讓人不得不驚嘆作者的神奇的觀察和表現功力。
形象、主題和創作風格是小說的靈魂,主題蘊含于形象和故事情節的表現中,而創作風格才是文學藝術最具表現力的標志,讀過許多莫言的小說,每一篇作品,都無不被他的獨特的創作風格所吸引,在閱讀和學習之時,如同享受諾獎得主的一頓美味大餐。